論文之書,鮮有專籍。自桓譚《新論》、王充《論衡》,雜論篇章。繼此以降,作者間出,然文或湮闕,有如《流別》、《翰林》之類;語或簡括,有如《典論》、《文賦》之儕。其敷陳詳核,徵證豐多,枝葉扶疏,原流粲然者,惟劉氏《文心》一書耳。雖所引之文,今或亡佚,而三隅之反,政在達材。自唐而下,文人踴多,論文者至有標櫫門法,自成部區,然紃察其善言,無不本之故記。文氣、文格、文德諸端,蓋皆老生之常談,而非一家之眇論。若其悟解殊術,持測異方,雖百喙爭鳴,而要歸無二。世人忽遠而崇近,遺實而取名,則夫陽剛陰柔之說,起承轉合之談,吾儕所以為難循,而或者方矜為勝義。夫飲食之道,求其可口,是故鹹酸大苦,味異而皆容於舌;文章之嗜好,亦類是矣,何必盡同?今為講說計,自宜依用劉氏成書,加之詮釋;引申觸類,既任學者之自為,曲暢旁推,亦緣版業而散見。如謂劉氏去今已遠,不足誦說,則如劉子玄《史通》以後,亦罕嗣音,論史法著,未聞庋閣其作;故知滯於跡者,無向而不滯,通於理者,靡適而不通。自愧迂謹,不敢肆為論文之言,用是依旁舊文,聊資啟發,雖無卓爾之美,庶以免戾為賢。若夫補苴罅漏,張皇幽眇,是在吾黨之有志者矣。
《文心》舊有黃注,其書大抵成於賓客之手,故紕繆弘多,所引書往往為今世所無,展轉取載而不著其出處,此是大病。今於黃注遺脫處偶加補苴,亦不能一一徵舉也。
瑞安孫君《禮迻》有校《文心》之語,並皆精美。玆悉取以入錄。
今人李詳審言,有《黃注補正》,時有善言,間或疏漏,玆亦採取而別白之。
《序誌》篇云:選文以定篇。然則諸篇所舉舊文,悉是彥和所取以為程式者,惜多有殘佚,今凡可見者,並皆繕錄,以備稽考。唯除《楚辭》、《文選》、《史記》、《漢書》所載,其未舉篇名,但舉人名者,亦擇其佳篇,隨宜迻寫。若有彥和所不載,而私意以為可作楷槷者,偶為抄撮,以便講說,非敢謂愚所去取盡當也。
原道第一
原道 《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數言自然,一則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則曰: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三則曰:誰其屍之,亦神理而已。尋繹其旨,甚為平易。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語,既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語,惟聖人為能盡文之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此與後世言文以載道者截然不同。詳淮南王書有《原道》篇,高誘注曰: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歷萬物,故曰原道,用以題篇。此則道者,猶佛說之「如」,其運無乎不在,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孰非道之所寄乎?《韓非子‧解老》篇曰: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道,公相。理,積相。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莊子‧天下》篇曰: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案莊、韓之言道,猶言萬物之所由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故韓子又言聖人得之以成文章。韓子之言,王彥和所祖也。道者,玄名也,非著名也,玄名故通於萬理。而莊子且言道在矢溺。今曰文以載道,則未知所載者即此萬物之所由然乎?抑別有所謂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說,本文章之公理,無庸標楬以自殊於人;如後之說,則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狹隘也。夫堪輿之內,號物之數曰萬,其條理紛紜,人鬢蠶絲,猶將不足仿佛,今置一理以為道,而曰文非此不向作,非獨昧於語言之本,其亦膠滯而罕通矣。察其表則為諼言,察其裡初無勝義,便文章之事,愈痟愈削,浸成為一種枯槁之形,而世之為文者,亦不復撢究學術,研尋真知,而惟此窾言之尚,然則階之厲者,非文以載道之說而又誰乎?通儒顧寧人生平篤信文以載道之言,至不肯為李二曲之母作志,斯則矯枉之過,而非通方之談,後來君子,庶無瞢焉。
俯察含章 《易‧上經‧坤六三爻辭》:含章可貞。王弼說為含美而可王,是以美釋章。
草木賁華 《易‧釋文》引傅氏云:賁,古斑字,文章。王肅符文反。此類隔切,音如虎賁之賁。云:有文飾黃白。
和若救鍠 《書‧皋陶謨》曰:戛擊鳴球。球,玉馨也。鍠,《說文》曰:鐘聲。《廣韻》作,雲大鐘,戶盲切。
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 故知文章之事,以聲採為本。彥和之意,蓋謂聲採由自然生,其雕琢過甚者,則浸失其本,故宜絕之,非有專隆樸質之語。
肇自太極 《易‧繫辭上》韓注曰: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據韓義,則所謂形氣未分以前為太極,而眾理之歸,言思俱斷,亦曰太極,非陳摶半明半昧之太極圖。
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 《周易音義》曰:文言,文飾卦下之言也。《正義》引莊氏曰:文謂文飾,以乾坤德大,故皆文飾以為文言。案此二說與彥和意正同。儀徵阮君因以推衍為《文言說》,而本師章氏非之。今並陳二說於後。決之以己意。
文言說《揅經室三集》二
古人無筆硯紙墨之便,往往鑄金刻石,始傳久遠;其著之簡策者,亦有漆書刀削之勞,非如今人下筆千言,言事甚易也。許氏《說文: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左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此何也?古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為一言,轉相告語,必有愆誤,原注:《說文》:言從口從。,愆也。是必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於記誦,無能增改;且無方言俗語雜於其間,案此語誤。始能達意,始能行遠。此孔子於《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詩箴銘諺語,凡有韻之文,皆此道也。謹案:音韻與言語並興,而文字尚在其後。《爾雅‧釋訓》主於訓蒙,子子孫孫以下,用韻者三十二條,亦此道也。案陳伯弢先生謂:訓即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之道,諷誦言語之道,又即道盛德至善之道,此義真精確無倫。孔子於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性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案此數言可證阮君此文實具救弊之苦心,惟古人言話亦有音節,亦須潤色修飾,故大司樂稱以樂語教言話,而仲尼亦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文言》數百字,幾於句句用韻。孔子於此,發明乾坤之蘊,詮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辭之意,冀達意外之言。原注:《說文》曰:詞,意內言外也。蓋詞亦言也,非文也。修辭立其試。《說文》曰:修,飾也,詞之飾者,乃得為文,不得以詞即文也。案此語亦稍誤。言語有修飾,文章亦有修飾,而皆稱之文。言曰文,其修飾者,雖言方文;其不修飾者,雖名曰文,而實非文也。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公卿大夫皆能記誦。以通天地萬物,以警國家身心。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案此數言誠為精諦。即如樂行、憂違,偶也。長人、合禮,偶也。和義、幹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閒邪、善世,偶也。進德、修業,偶也。知至、知終,偶也。上位、下位,偶也。同聲、同氣,偶也。水濕、火燥,偶也。雲龍、風虎,偶也。本天、木地,偶也。無位、無民,偶也。勿用、在田,偶也。潛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極、天則,偶也。隱見、行成,偶也。學聚、問辨,偶也。寬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倡也。先天、後天,偶也。存亡、得喪,偶也。餘慶、餘殃,偶也。直內、方外,偶也。通理、居體,偶也。凡偶皆文也。於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原注:《考工記》曰:青與白謂之文,赤與黑謂之章。《說文》曰:文,錯西也,象交文。然則千古之文,莫大於孔子之言《易》。案此論又信矣。孔子以用韻比偶之法,錯綜其言,而自名之曰文,何後人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
案阮君尚有《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及《與友人論古文書》,皆推闡其說。又其子福有《文筆對》。《文筆對》太長,玆節錄二文於下:並見《揅經室三集》二。
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後進也,非文則不選也。經也,史也,子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案此言方微誤,經、史、子亦有文有質,其文者安得不謂之文哉?故昭明《文選序》後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沈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或曰:昭明必以沈思翰藻為文,於古有徵乎?曰:事當求其始,凡以言語著之簡策,不必以文為本者,曾經也,史也,子也。案此語亦未諦。韻語不必著簡策,又經史皆有文,《尚書‧堯典》偶語甚多,《詩》三百篇全為文事,《老子》亦用韻用偶。言必有文,專名之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案不如用莊、陸之說為正,取於文諦以為文言,非文言以前竟無文飾。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故古人言貴有文。孔子《文言》,實為萬世文章之祖,此語又不誤。此篇奇偶相生,音韻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節,非清言質說者比也,非振筆縱書者比也,非詰屈澀語者比也。是故昭明以為經也,史也,子也,非可專名之為文也;專名為文,必沈思翰藻而後可也。自齊、梁以後,溺於聲律,案此語最為分明,駢體之革為古文,以此致之。彥和《雕龍》,漸開四六之體,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體不可謂之不卑,而文統不得謂之不正。自唐宋韓、蘇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為八代之衰而矯之,於是昭明所不選者,反皆為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經即子,非子即史,案以此評八家,攻之反以譽之矣。求其合於昭明所謂文者鮮矣。案以下有數語略之。如必以比偶非文之古者而卑之,則孔子自名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有八,韻語凡三十有五,豈可以為非文之正體而卑之乎?案已下有數行刪去。
與友人論古文書
夫勢窮者必交,案此上有數行刪去。情弊者務新,文家矯厲,每求相勝,其間轉變,實在昌黎。昌黎之文,矯《文選》之流弊而已。案此語亦有疵,文起八代之衰,乃後人以譽昌黎者,昌黎未嘗以此自任也。天監以還,文漸浮詭,昌黎所革,只此而巳。阮雲嬌《文選》之流弊,與文起八代之衰,皆非知言。案以下尚有數行略去。
案阮氏之言,誠有見於文章之始,而不足以盡文辭之封域。本師章氏駁之,見《國故論衡‧文學總略》篇。以為《文選》乃裒次總集,體例適然,非不易之定論;又謂文筆、文辭之分,皆足自陷,誠中其失矣。竊謂文辭封略,本可弛張,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非獨不論有文飾與無文飾,抑且不論有句讀與無句讀,此至大之範圍也。故《文心‧書記》篇,雜文多品,悉可入錄。再縮小之,則凡有句讀者皆為文,而不論其文飾與否,純任文飾,固謂之文矣,即樸質簡拙,亦不得不謂之文。此類所包,稍小於前,而經傳諸子,皆在其籠罩。若夫文章之初,實先韻語;傳久行遠,實貴偶詞;修飾潤色,實為文事;敷文摛采,實異質言;則阮氏之言,良有不可廢者。即彥和泛論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專有所屬,非泛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於經傳諸子。然則拓其疆字,則文無所不包,揆其本原,則文實有專美。特雕飾逾甚,則質日以漓,淺露是崇,則文失其本。又況文辭之事,章采為要,盡去既不可法,太過亦足召譏,必也酌文質之宜而不偏,盡奇偶之變而不滯,復古以定則,裕學以立言,文章之宗,其在此乎?
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 《漢書‧五行誌》曰:劉歆以為虙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又曰,初一日五行以下,凡此六十五字,皆《雒書》本文。彥和云:《洛書》韞乎九疇。正同此說。紀氏謂彥和用《洛書》配九宮,說同於盧辯,是又不詳考之言。
唐虞文章 案彥和以「元首載歌」、「益稷陳謨」屬之文章,則文章不用禮文之廣誼。
業峻鴻績 案業績同訓功,峻鴻皆訓大,此句位字,殊違常軌。
剬詩緝頌 李詳雲:案張守節《史記正義‧論字例》云:制字作剬。緣古字少,通共用之。《史》、《漢》本有此古字者,乃為好本。據此則剬即制字,既不可依《說文》訓剸為齊,亦不必辨制、剬相似之訛。謹按:李說是也。
觀天文以極變 《易‧賁‧彖》傳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發輝事業 《周易‧乾音義》曰:發揮,音輝,本亦作輝,義取光輝也。
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 物理無窮,非言不顯,非文不傳,故所傳之道,即萬物之情,人倫之下傳,無小無大,靡不並包。紀氏又傅會載道之言,殊為未諦。
道心惟微 此荀子引道經之言,而梅賾偽古文採以入《大禹謨》,其辯詳見太原閻君《尚書古文疏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