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史在史學上之位置
凡中國所謂正史,必作史者得當時君主所特許行世。然古多由史家有志乎作,國家從而是認之;至唐,始有君主倡始,擇人而任以修史之事,謂之敕撰。敕撰之史,不由一人主稿,雜眾手而成之。唐時所成前代之史最多,有是認一家之言,亦有雜成眾手之作;唐以後則修史之責皆國家任之,以眾手雜成為通例。其有因前人已成之史,又經一家重作而精密突過原書者,惟歐陽修之新五代足當之,其餘皆敕撰之書為定本,私家之力固不足網羅散失以成一代之史也。明史即敕修所成之史。在清代修成明史時,有國已將及百年,開館亦逾六十載,承平日久,經歷三世。著手之始,即網羅全國知名之士,多起之於遺逸之中,而官修之外,又未嘗不兼重私家之專業,如是久久而後告成,亦可謂刻意求精矣。既成之後,當清世為史學者,又皆以尊重朝廷之故,專就明史中優點而表揚之,觀四庫提要所云,可以概見。然學者讀書,必有實事求是之見,如趙翼之廿二史劄記,世亦以為稱頌明史之作,其實於明史?漏之點亦已頗有指出,但可曲原者仍原之,若周延儒之入奸臣傳,若劉基、廖永忠等傳兩條中所舉,史文自有牴牾之處,一一又求其所以解之,惟喬允升、劉之鳳二傳,前後相隔止二卷,而傳中文字相同百數十字,不能不謂為纂修諸臣未及參訂1。其實明史?漏,並不止此;間有重複,反為小疵2,根本之病,在隱沒事實,不足傳信。此固當時史臣所壓於上意,無可如何,亦史學家所不敢指摘者。且史既隱沒其事實矣,就史論史,亦無從發見其難於傳信之處,故即敢於指摘,而無從起指摘之意,此尤見隱沒事實之為修史大惡也。
明史所以有須隱沒之事實,即在清代與明本身之關係。清之發祥,與明之開國約略同時,清以肇祖為追尊入太廟之始,今核明代實錄,在成祖永樂間已見肇祖事蹟,再參以朝鮮實錄,在太祖時即有之。至清之本土所謂建州女真部族,其歸附於明本在明太祖時。建州女真既附於明,即明一代二百數十年中,無時不與相接觸。明史中不但不許見建州女真,并凡女真皆在所諱,於是女真之服而撫字,叛而征討,累朝之恩威,諸臣之功過,所繫於女真者,一切削除之。從前談明、清間史事者,但知萬曆以後清太祖兵侵遼瀋,始有衝突可言,亦相傳謂清代官書所述征明等語必不正確,而明史既由清修,萬曆以後之遼東兵事敘述乃本之清代紀載,求其不相抵觸,必不能用明代真實史料,而不知女真之服屬於明尚遠在二百年之前。凡為史所隱沒者,因今日討論清史而發見明史之多所缺遺,非將明一代之本紀、列傳及各志統加整理補充,不能遂為信史。而於明南都以後,史中又草草數語,不認明之系統,此又夫人而知其當加糾正,不待言矣。從古於易代之際,以後代修前代之史,於關係新朝之處,例不能無曲筆,然相涉之年代無多,所有文飾之語,後之讀史者亦自可意會其故,從未有若明與清始終相涉,一隱沒而遂及一代史之全部。凡明文武諸臣,曾為督撫鎮巡等官者,皆削其在遼之事蹟3,或其人生平大見長之處在遼,則削其人不為傳。甚有本史中一再言其人自有傳,而卒無傳者4,在史亦為文字之失檢,而其病根則在隱沒而故使失實。此讀明史者應負糾正之責尤為重要,甚於以往各史者也。
第二章 明史體例
史包紀、志、表、傳四體,各史所同,而其分目則各有同異。明史表、傳二門,表凡五種:其諸王、功臣、外戚、宰輔四種為前史所曾有,又有七卿表一種則前史無之。明之官制,為漢以後所未有,其設六部,略仿周之六官,魏以錄尚書事總攬國政,六曹尚書祇為尚書省或中書省之曹屬,直至元代皆因之,明始廢中書省,六部尚書遂為最高行政長官。又設都御史,其先稱御史大夫,承元代之御史臺而設,謂之都察院。六部一院之長官,品秩最高,謂之七卿。此制由明創始,故七卿表亦為明史創例。
傳則后妃、諸王、公主、文武大臣相次而下,皆為前史所已有。其為專傳者,除外國,西域兩目亦沿前史外,尚有十五目,而前史已有者十二目,前史未有者三目。前史已有者:循吏、儒林、文苑、忠義、孝義、隱逸、方伎、外戚、列女、宦官、佞倖、奸臣;前史所無者:閹黨、「流賊」、土司。此亦應世變而增設,其故可得而言。
宦官無代不能為患,而以明代為極甚。歷代宦官與士大夫為對立,士大夫決不與宦官為緣。明代則士大夫之大有作為者,亦往往有宦官為之助而始有以自見。逮其後為他一閹及彼閹之黨所持,往往於正人君子亦加以附閹之罪名而無可辨。憲宗、孝宗時之懷恩,有美名,同時權閹若梁芳、汪直,士大夫為所窘者,頗恃恩以自壯,後亦未嘗以比恩為罪。其他若于謙之恃有興安,張居正之恃有馮保,楊漣、左光斗移宮之役恃有王安,欲為士大夫任天下事,非得一閹為內主不能有濟。其後馮保、王安為他閹所擠,而居正、漣、光斗亦以交通馮保、王安為罪,當時即以居正、漣、光斗為閹黨矣。史言閹黨,固非謂居正、漣、光斗等,然明之士大夫不能盡脫宦官之手而獨有作為。賢者且然,其不肖者靡然惟閹是附,蓋勢所必至矣。其立為專傳為明史之特例者一也。
集眾起事,無根據,隨路裹脅,不久踞城邑者,自古多有。自漢黃巾以下,其事皆敘入當事之將帥傳中,無有為立專傳者。惟唐書列黃巢傳謂之「逆臣」,與安祿山等並列。明自唐賽兒起事,於永樂年間為始,其後正統間之葉宗留、鄧茂七,天順間之李添保、黃蕭養,成化間之劉千斤、李鬍子,正德間之劉六、劉七、齊彥名、趙瘋子及江西王鈺五、王浩八等,四川藍廷瑞、鄢本恕等,嘉靖間之曾一本,天啟間之徐鴻儒,崇禎初之劉香,亦皆見於當事將帥傳中。其特立「流賊」一傳,所傳止李自成、張獻忠,蓋以其力至亡明,與黃巢之亡唐相等,特為專傳。明無擁兵久亂之逆臣可以連類,遂直以此名傳。而民變之起,則由民生日蹙,人心思變,可為鑒戒。其立為專傳為明史特例者二也。
西南自古為中國邊障,周書?牧誓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之人,武王率以伐紂。戰國時莊蹻王滇,漢通西南夷,唐設羈縻州。自湖廣而四川,而雲南,而貴州,而廣西,廣闊數千里,歷代以來,自相君長,中朝授以官秩,而不易其酋豪,土官土吏,久已有之。但未能區畫普遍,至元而司府州縣額以賦役,其酋長無不欲得中朝爵祿名號以統攝其所屬之人,於是土司之制定矣。明既因元舊,而開國以後亦頗以兵力建置,其官名多仍元代,曰宣慰司,曰宣撫司,曰招討司,曰安撫司,曰長官司,率以其土酋為之,故名土司,但亦往往有府、州、縣之名錯出其間。嘉靖間,定府、州、縣等土官隸吏部驗封司;宣慰、招討等土官隸兵部武選司。隸驗封者,布政司領之;隸武選者,都指揮領之。文武相維,比於中土,蓋成經久之制,與前代羈縻之意有殊,但終與內地郡縣有授任之期有考績之法者不同,故與郡縣相別敘述。其立為專傳為明史之特例者三也。
附明代系統表
史家記載歷代帝皇,有年號,有廟號,有諡法,有陵名。述史者舉某一朝之事,任舉其一端,或稱年,或稱廟,或稱諡,或稱陵。文法不一,所當熟記。又世次之先後,各帝即位之年,享國之數及其干支之紀歲,任舉其朝某事,一屈指而得其上下之距離,時代之關係,所謂知人論世不可少之常識。玆就明代歷帝以表明之,冀便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