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從民國五十六年大學三年級,開始研讀業師姚一葦先生之《詩學》箋註,四十年來反覆讀了無數次。教書寫文章一再引用,有些辭句脫口而出,還真以為是自己的想法,隨即啞然失笑。
記得前年夏天在電梯中遇到王士儀教授,我很不識相地建議他可不可以把他的亞里斯多德《創作學》譯疏改得好讀些?他說:「本來就那麼難。」我仍不死心:「可是英譯本也沒那麼難!?」他說:「他們都錯了。」於是我就在想亞里斯多德的學生果真個個是天才,聰明如雅典娜女神?恐怕也未必。
亞氏《詩學》之難在其斷簡殘篇處;在今日所見之悲劇不及當時的千分三十,羊人劇不到百分之一,喜劇亦然;在其書中所提之詩人多少早就無可考,好些詩篇僅知其名,想要尋個一鱗半爪也不可得;有許多人事掌故,今日難以索解;再加上時代邈遠,文化所生之隔膜,不能跨越,凡此種種的確是障礙而且也無可解。
然而其所論述的基本原則與概念卻清晰明白,甚至很常識,一點也不難。所以,我想一方面把它譯成可以朗朗上口的講稿形式,盡可能達到聽得懂的程度;但在另一方面對於詩學中所提及的希臘神話傳說故事、詩人、劇作、名人一一作註,或許西方人,早已耳熟能詳,無庸多贅,可是就我國一般的讀者而言,即有「可恨無人作鄭箋」之嘆了。
去年寒假在我譯完初稿後,就委請博士生、碩士生、大學生、高中生各一位試讀,凡有疑難不解之處,即重新譯註。所幸,今夏已大致完成,雖不盡滿意,但暫且擱置,期盼出版後聽取各方批評再一併修訂。
所寫之導論分別介紹了亞氏生平事略,著作一覽,《詩學》流傳過程中的魔障,分析其層次體系,並以摘要合成本文目錄。關於亞氏《詩學》中的疑難和評論因非本書預定題旨,擬另立專文討論。翻譯撰寫過程中,點點滴滴的知識莫不得自前人,參考書目中的任何一位作者都有助於我而理當感謝,尤其是那些《詩學》的譯著前輩均是我師,在此致上最大的敬意和禮拜。
劉效鵬謹識於東湖
民國九十六年九月八日星期六
導 論
一、亞氏生平事略
亞里斯多德生於公元前三八四年,祖居希臘之安德羅斯(Andros),後遷移到馬其頓所統治的史塔吉拉(Stagira)。世代行醫,其父尼科馬可斯(Nicomachus)更為亞敏特斯二世(Amyntas II)之御醫。因其家學淵源修習過醫術,奠定了他的科學研究的態度與基礎。
在他十七歲那年(367 B. C.)到了雅典,進入柏拉圖學園,展開悠長的學習之旅。由於天資聰穎,勤奮向學,贏得師生的敬重,有「讀書人」,園中「理性」(Nous)之美譽。十年後以其豐富的知識與智慧,也依規定成為輔導教學和研究的一員。迨其師柏拉圖於公元前三四七過世,學園交給他的外甥掌管時,亞氏即行離去。【1】
旋至同窗好友荷米亞斯(Hermeias)所統治的艾索司(Assos)宮庭為座上賓,並娶其外甥女派翠亞絲(Pythias)為妻,收了賽奧弗拉史托斯(Theopharstos)這位傑出的門生,追隨他研究學習,後來成為亞氏的繼承者。他本欲久居此地,不料,前後才三年光景,荷米亞斯被波斯人暗殺。在政局混亂中,亞氏只得攜妻逃往鄰近萊斯勃司(Lesbos)的島嶼,而派翠亞絲產下一女,亞氏也以該地為其自然生態博物館,進行生物學的研究。
約於公元前三四二年,馬其頓王菲力普(Philip)邀請亞里斯多德赴培拉(Pella)宮庭,擔任年僅十三歲的亞歷山大(Alexander)的教師。其實這段緣份不算偶然,亞氏從小就出入宮庭,即結識菲力普王子。他在四年內可能給亞歷山大講授過荷馬史詩、希臘悲劇、修辭學、政冶學、倫理學等課程。到了公元前三四○年,亞歷山大奉命監國主持政務,不得不中斷課業。而亞氏也受菲力普之託回返其故鄉史塔吉拉城,指導該地因戰亂荒蕪亟需復興的工作。據說他的重建做得不錯,該地居民為感念其功,還定了一個例假日。【2】
馬其頓王菲力普被謀害於公元前三三六年,亞歷山大繼位並迅速擴張,征服了希臘諸城邦。亞里斯多德也在三三五年回到雅典,不過,亞氏沒有重返柏拉圖學園,而是在城外奉祀阿波羅與繆思女神的聖地,建立他自己的學校,即是後來舉世聞名的萊西姆(Lyceum)學院。由於亞氏與其弟子常漫步於庭院有頂蓋的走廊(peripatos)討論問題,因此有「逍遙學派」(Peripatetics)之稱。亞氏從未參與亞歷山大帝國的政務,惟其師生情誼不錯,大帝曾下令將動物標本送交亞氏研究,也有書信往還,可能資助過學園的建設與經費。【3】雖然很難評估這位偉大的哲學家究竟對大帝國的創建者有多少影響,但亞歷山大是希臘文化仰慕者,隨著他的鐵蹄傳播了此文化的種子於其整個帝國,乃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自從學園創立以來,亞氏除了收集圖書古籍、標本、研究外,教學與寫作當屬重心,故今日所見之大量的講稿筆記應是這段時間留下者居多。馬其頓的興衰變化總是牽動著亞氏命運的窮通,公元前三二三年,亞歷山大大帝猝死於巴比倫。隨即在雅典掀起一股反馬其頓(anti-Macedonian)的浪潮,亞氏不希望雅典人再度犯下迫害哲學之罪,他自己也不願成為第二個蘇格拉底,將學園交由弟子主持管理。自己避居馬其頓所掌控的歐波亞島(Euboea)的卡爾西斯(Chalcis),也因該地是亞氏母親法伊絲提斯(Phaistis)的故鄉,且留有產業。次年(322B.C.)染恙病故,享年六十三歲。遺下一女一子,其子似為妾室所生,名隨祖父亦曰尼科馬可斯。【4】對此震古鑠今的哲學大師之生平所知竟是十分有限,實有憾焉。
二、著作一覽表
假如從公元前三五七年亞氏開始擔任教學工作算起,至三二三年離開萊西姆學園為止,長達三十餘年的講學研究,自是留下大量的筆記,文稿與著作。根據公元二世紀的傳記作家萊特修斯(Diongenes Lartius)在其《著名哲學家傳》中,所載之亞氏著作錄為一六四種四百多卷四四五二七○行。
而今所謂《亞里斯多德全集》標準本,我們只能見到四十七種,而且還有十三種疑作甚或是偽書。柏林科學院授命貝克(Immanuel Bakker)教授主持編輯《亞里斯多德全集》,從一八三一至一八七○年,凡四十年才完成之鉅著。全書共計五大卷,前兩卷收錄亞氏著作本文。兩卷有一四六二頁,每頁分a、b兩欄,每欄從三十至四十行不等,每隔五行標出行碼數。非但有標準本之美譽,且有沿用至今之實。
其編排的方式,大體上是按照亞氏的學科分類進行的。首先是思想方法,邏輯學即所謂《工具論》:包括〈範疇〉、〈解釋〉、〈分析〉、〈論題〉、〈辯謬〉等篇;【5】其次是理論或思辨之學:《物理學》、《論天》、《論生成和消滅》、《天象學》、《論靈魂》、《論感覺及其對象》、《論記憶》、《論睡眠》、《論夢》、《論睡眠中的徵兆》、《論生命的長短》、《論青年和老年》、《論生死》、《論呼吸》、《動物志》、《動物的器官》、《動物的運動》、《動物的進程》、《動物的生成》、《形上學》等;【6】再其次為實踐的科學:有《尼科馬可倫理學》、《大倫理學》、《優台謨倫理學》、《政治學》、《雅典政制》、和《家政學》(或經濟學)等;最後是製作之學:《修辭學》和《詩學》。如此包羅萬象的皇皇鉅著,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說到亞里斯多德對後世的影響,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評價最弔詭最有趣,他一方面認為由於亞氏生於希臘思想創造的末葉,一直要到他死後的兩千年,這個世界才又產生一些大致能與其匹敵的哲學家如康德之流;另一方面因為他的權威性始終不容置疑,成為進步的嚴重障礙。甚至在整個近代史上,每當科學、邏輯、哲學向前跨一步,總是要跟亞里斯多德的徒子徒孫們爭取得來。【7】這當然不是亞氏之過,而是後世的問題。
三、《詩學》流傳過程中的魔障
一般也把亞氏流傳的著作分成兩類:一類是公開對外刊行給一般人閱讀者(exoteric works),可能有二十餘種,採用當代流行的對話體,在結構與文辭方面比較講究而且優美。受到西塞羅(M.T. Cicero)等人的推崇,惟除去一八九○年發現的以埃及紙草寫成的《雅典政制》外,無一倖存。另外一類是對內未發行的秘笈(esoteric works),顯然保有亞氏講稿形態供學生研讀者,這種不論是老師上課用的講稿或學生聽課的筆記,都可稱之為「聽的著作」(works for listening to)。其結構散漫,偶而重覆,文字雖簡潔但也有時艱澀。最能發揮這種模式的是撰寫科學性的文章。留傳至今者有三、四十種,《詩學》即屬此列。【8】
大約在公元前一世紀的後半葉,安莊尼寇斯(Andronicus of Rhodes)將亞氏這些秘笈出版,《詩學》應為其一,可能流通量不足,在西羅馬帝國時代少有人提及它。但依據後來的資料顯示,在東西羅馬帝國甚至於阿拉伯世界都有少量流傳的跡象,不過由於亞氏《詩學》著作的年代不確定,所留傳的文本可能包括他的初稿、修訂、以及後人的竄改部分都摻和在一起。各抄本所依據的祖本不一,內容有異,早晚不同,未有定本。
惟其中以存放在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Bibliotheque Nationale)之希臘文手抄本編號Parisinus 1741,公認為最可靠的善本,校勘者簡稱為A本。它可能成書於十一世紀,一四二七年以前尚存於拜占庭帝國的君士坦丁堡,十五世紀末傳到義大利的佛羅倫斯,【9】再輾轉為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收藏。因與亞氏另一著作合在一塊兒,長年被人忽略。直到十八世紀中葉以後才發現它的存在價值並引發高度關注。對此抄本的校勘工作,有卓越貢獻者如:Thomas Tyrwhitt,Immanuel Bekker,Johannes Vahlen等,從而奠定A本的權威地位。再經S.H. Butcher和Ingram Bywater所發表的校勘、英譯、和評註本更是達到空前的水準。【10】
編號Riccardianus 46之希臘文手抄本,雖然成書於十三世紀到十四世紀,錯誤不少,但其祖本不同於A甚且早些,校勘者簡稱為B或R本。至十九世紀後半才受到學者專家的注意,它確實可補A本之不足。
又按,獨立於A、B兩種抄本外的第三種校勘依據為William de Moerbeke於一二七八年所完成了《詩學》拉丁文本,至今尚存兩部手抄本,不過一直到一九三○年才為人所知善加運用。【11】
最能代表《詩學》流傳滄桑史者,當屬九世紀末,Ishaq ibn Hunain根據七世紀甚至更早的希臘文的詩學抄本,翻成敘利亞文本(Syriac version)。約於十世紀Abu Bishr Matta再翻成阿拉伯文,其人不知悲劇為何,所譯內容可想而知。但自D.S. Margoliouth於一九一一年將此阿拉伯文本翻譯成拉丁文之《詩學》,並對英譯本提供了新訊息。【12】至今的校勘注疏往往是搜集各種版本,截長補短者居多。
……〔全文詳見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