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屈原是中國文化中一個永遠說不盡的話題。
關於屈原及楚辭的評論,鐘嶸在《詩品》中品評五言詩,以追源溯流的方法,從體系上分《國風》、《小雅》、《楚辭》三個源流,而承接「小雅」一脈的只有阮籍一人。按照鐘嶸的評說,李陵是直接《楚辭》的,而班姬、王粲、曹丕又師法李陵,以此勾勒出了五言詩的源流網絡。
李陵的詩因為源出《楚辭》,所以「文多悽愴,怨者之流」,而出於李陵的班姬、王粲、曹丕也分別被鐘嶸評為「怨深文綺」、「發愀愴之詞」、「殊美贍可玩」。由這些師承《楚辭》的詩人的風格逆推上去,《楚辭》的風格大概「怨深文綺」四字可盡,如果再簡單一點,就是「綺怨」兩個字了。
我雖然對於鐘嶸的評判心底下是贊同的,但也總覺得他的結論只能觸及我的思想,卻不能戳中我的情感。對很多問題,往往要情感與思想並舉,才能真正契入到我的內心。以前讀到晉代陸雲說:初讀《楚辭》不甚愛之,但過了幾天再讀,竟讀出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清絕滔滔」之感。從此,《楚辭》在他心裡便有了「文宗」的地位。這與我的閱讀體驗,倒很有幾分相似。
像「清絕滔滔」這樣的話,要說清楚它的意思,注定是不容易的。因為,陸雲不僅點出了「清」的基本元素,而且用「絕」和「滔滔」誇張了清的程度和範圍,這就一下子讓一個元範疇帶上了動態的內涵。但解釋不清,並不妨礙感受的進行。尤其是這個「清」字,簡直是人見人愛的字眼。可是,當得起這個字的人和文,實在是有限。
因為「清」雖是至簡,卻也是至難的事情。
先說詩之「清」。詩常常被視為「清物」。清代的熊士鵬曾說,詩之所以被稱為「清物」,是因為她抗拒「囂而雜」、「昏而濁」、「粗而膚」、「冗而散」,排除了這些雜亂因素,自然就成為純淨之詩境了。宋代的林景熙更認為,天地間只有「正氣不擾」,才能「清氣不渾」。詩歌就應該是這種正氣與清氣化後而成。中國的學者是這樣認為,西方的學者也持相似的觀點。如荷爾德林就認為「作詩乃是最清白無邪的事情」。可見,「清」作為詩歌的一種審美理想,跨越了中西文化的隔閡,所以懸格甚高。
再說人之「清」。詩歌既然是朗朗乾坤之清氣凝結而成,則「作詩者非鐘夫清氣,弗能為也」。詩歌的這一特質,對詩人之「清」也提出了特別的要求。賀貽孫說「詩家清境最難」,難在何處呢?難就難在詩人之清俊,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清代學者蘇時學就曾說:「世之論詩者,每曰清才多,奇才少,此不然之論也。夫清豈易言哉?孟子論聖人而獨以清許伯夷,則自伯夷之外,其真清者有幾人耶?今言詩之清者,必曰王、孟、韋、柳,然自王、孟、韋、柳之外,其真清者有幾人耶?」
清才之難得,不僅在「清」的懸格高,更在於「清」往往依賴天賦而存。所以清人高延第說,雖然成功的詩歌,並非「清」之一字能窮盡底蘊,但如果沒有氣清,則斷然不能臻於極致之詩境。我很贊同這樣的話。因為詩歌之工可以通過力學而致,而詩人與詩歌的「清」,就不是力學所能至,得乎天的因素顯然是主要的。
我們還是回到屈原的話題。
在我看來,對屈原其人其作的評價雖歷來不一,如司馬遷、劉安與班固對屈原及其楚辭作品的評價就有很大的分歧,但有沒有一種評價能夠立於其中而綰合雙方、消弭矛盾,從而獲得相對一致的意見呢?
這個思考困惑了我很久,但現在我豁然開朗了。這彌合的地方就在一個「清」字了。
屈原在〈漁父〉中曾滿懷激憤地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前者說自己的清白,後者說自己的清醒。在〈惜往日〉一詩中,屈原也反覆陳說自己「心純庬而不泄兮」,而他最痛心的正是「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這個世界失去了「清」,也就失去了光華。屈原一生,都毫不動搖地堅守著這個「清」字,他將生命的歸宿選擇在滔滔的汨羅江裡,也是為了「伏清白以死直兮」。屈原的一生,從生到死,雖然命運多舛,但這個「清」字是寫得正大光明的。
屈原是清白的,當楚國朝廷被群小左右,被利益纏繞,唯有屈原堅守著清白的人格。
屈原是清醒的,當戰國風雲瞬息萬變時,唯有屈原始終堅持著聯齊抗秦的國家策略。
屈原是清傲的,當群凶嚷嚷之時,屈原以孤傲不群,藐視著如螻蟻般的上官之流。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梁啟超要用「極高寒的理想」與「極熱烈的情感」來概括屈原的為人了。極熱烈的情感源於其天賦的詩人熱情,而極高寒的理想則本於其極窘迫的艱難現實。在我的印象中,屈原彷彿生活在楚國的高空,鳥瞰著世間紛紜的一切,心中洞明,卻無能為力。只有在文學的世界裡,他才能如此不羈地馳騁著想像。
因為「清」,屈原極端地珍惜著自己,不能容忍哪怕是一點點的混濁;因為「清」,屈原的視線時時從紛擾的現實中逸開,在香草美人中尋找自己的生命寄託;因為「清」,屈原為我們留下了洋溢著如此豐盛的思想與人格光輝的詩篇。
在文學批評上極度孤傲的劉勰,為何用「奇文鬱起」這樣的句子來誇讚屈原的偉大?因為「奇文」的背後,支撐著的是屈原岸然不群的傲世人格。陸雲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也不是一個偉大的批評家,但他對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給予的「清絕滔滔」之評,絕對是一個天才式的感悟。嚴羽《滄浪詩話》曾經說學詩的工夫要從上做下,這《楚辭》便是他心目中的「上」,便是他覺得應該朝夕諷詠之「本」。蘇軾說:「吾文終其身企慕而不能及萬一者,惟屈子一人耳。」屈原及其作品贏得這樣的讚譽,實在是實至名歸。
我對屈原及其作品的解讀,大體是按照上面的思路進行的。如果從中學關注屈原的作品算起,我已經涵泳其中二十多年了。世事紛紜,滄海桑田,而我對屈原的喜愛從未有過變化。當然,年輪的增長,多少改變著我的思想與情感。我從不奢求無限量地走近屈原,但我的步伐卻一直向著屈原走去。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屈原不願意「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堅守一份心靈的純淨與清澈,該是一件多麼重要而又多麼不易的事情!
「微斯人,吾誰與歸」!屈原生前是寂寞的,但中國文化中的屈原其實從來都不孤獨。
楊雨二○一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