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言
第一節 研究動機和目的
十餘年前對於「李文古」這個曾深入客家生活,甚至影響客家人行為標準的客家民間故事,做了一個粗淺的研究──發表《臺灣客家李文古故事研究》。近兩年來,得空將論文附錄後的故事予以演繹,改寫成客語話本面世。在改寫過程中,深深體悟到客家語言與文化傳承的不易,檢討前所撰寫的論文,對於深層文化的探討尚未言及,且故事本體的傳承與變異也未及敘說,自此便有撰述〈李文古從大陸客家原鄉走到臺灣〉的念頭,希望能夠找出李文古故事替嬗演變的原因,並說明在不同時空底下,客家人對於人生哲學的轉換與內在文化底蘊的探討,以彌補原論文的不足。
近日該篇論文完成,但為了讓世人能夠一窺這個在客家地區家喻戶曉的人物全貌,乃重新檢視《臺灣客家李文古故事研究》與〈李文古從大陸客家原鄉走到臺灣〉兩篇論文,重行寫成《客家李文古故事研究》,希望藉由本論文的完成,能夠說明「李文古故事」為何能在客家聚落廣為流傳的原因;它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以及它和客家民間文學的關係又如何?為李文古故事描繪出更清晰完整的面貌。尤其希望藉著這個研究的進行,蒐集到更多屬於客家民間文學田野資料的出土,發掘出更多客家民間文學的珍寶,能為已跨出腳步的客家民間文學研究工作,再向前邁開一步。同時,也稍盡一些保留客家先民文化資產的棉力。
第二節 前人文獻的檢討與研究方法的探討
一、前人文獻的檢討
李文古故事最早在文獻上的記載當是《嘉應州志》中的《梅縣丙村鎮志》;在臺灣則是鍾壬壽的《六堆客家鄉土誌》、陳運德的《客話講古三百首》、金榮華的《臺灣桃竹苗地區民間故事》亦有出現。至於有關研究的文字,大約有曾喜城《屏東客家李文古民間文學研究》、《李文古客家民間文學文化資產研究》及溫秀雯〈李文古與邱罔舍比較分析〉、譚遠琴《臺灣地區箭垛式人物邱罔舍與李文古故事之比較研究》、范姜灴欽《臺灣客家民間傳說研究》以及筆者《臺灣客家李文古故事研究》外,鮮有著墨者。
曾喜城先生的《屏東客家李文古民間文學研究》,他把過去並不受學術界所重視的客家「俗文學」搬上了學術殿堂,並且蒐集了李文古有關的文字資料,走訪中國大陸李文古的原鄉,為民間文學工作者做了最好的示範。然而,在全書僅一百零三頁的篇幅中,「有些環節比較薄弱,部分地方稍嫌蕪雜,像討論屏東平原聚落的風俗民情,述及客家人的食、衣、住、祭、婚、葬等風俗,雖然可以增加讀者對屏東客家聚落風俗民情的瞭解,但是文氣有無法連貫的感覺……」 ,至於《李文古客家民間文學文化資產研究》則側重在強調文化資產保留的重要;其次是溫秀雯在苗栗縣客家文化月,第一屆臺灣客家文學學術研討會上,所發表的〈李文古與邱罔舍比較分析〉論文。他以曾喜城《屏東客家李文古民間文學研究》內容為底本,比較李文古與邱罔舍故事內容,嘗試跨越不同族群間的故事研究,可以說是邁出了一大步,然而內容卻僅止於「點到為止」,未能深入探討,補其遺憾的則是譚遠琴《臺灣地區箭垛式人物邱罔舍與李文古故事之比較研究》。至於林培雅《臺灣地區邱罔舍故事研究》;簡齊儒《臺灣地區蛇郎君故事研究》;彭衍綸《臺灣民間故事〈白賊七趣話〉及其相關問題研究》等論文研究都屬於臺灣福佬民間故事的研究,與客家民間故事似乎沒有什麼相關;范姜灴欽《臺灣客家民間傳說研究》也只概略的介紹一下李文古故事,但是他們研究的方法和探討的內容,對於民間文學研究者來說,卻是很大的啟發,對於本論文的寫作自是非常重要。至於筆者《臺灣客家李文古故事研究》內容側重於「臺灣」李文古故事,對於大陸原鄉李文古故事較少著墨、比較分析,也藉此論文補足,以窺其全貌。
二、研究方法的探討
李文古故事流傳的途徑主要有三種:一是用書面文字紀錄的方式流傳下來,二是用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三是以編成戲劇演出的方式來傳布故事。因此本論文擬就從這三個方向去搜集研究李文古故事。
用書面文字紀錄下來的資料大約可分成兩類:一是以搜集、整理民間文學為主要目的而編寫成的故事集,二是坊間流傳的故事書。第一類資料的編輯,主要是民間文學工作者自覺性地發起搜集、整理民間文學工作而來的,因此他們在編寫故事時,態度較嚴謹、務實,總是以自己搜集到的資料為編寫的對象,不會運用個人的想像力另創新的故事。所以在書面文字的資料中,這類資料是最接近第一手資料的。例如胡萬川《東勢鎮客語故事集》,羅肇錦《苗栗縣客語故事集》,楊時逢《臺灣桃園客家方言》……等等,都屬於這類,甚且直接記音,保其原貌。而金榮華《臺灣桃竹苗地區民間故事》,鍾壬壽編寫的《六堆客家鄉土誌》,或周青樺《臺灣客家俗文學》則是用國語敘述內容,傳其故事。至於坊間流傳的故事書,大約都是根據第一類的資料傳抄改寫而成的,有時也會加入作者自己所搜集的資料。例如陳運德的《客話講古三百首》,江肖梅《臺灣故事》……等,這類故事書若以其閱讀的對象區分,大致也可分為兩類:一是寫給成人當做休閒讀物閱讀的故事書,一是寫給小孩看的故事書。這兩類故事書內容大致相同,但兒童故事書因為重視其教育的意義,所以有時在內容上不僅會有所篩選,還會做小幅度的修改。雖然這類資料摻雜較多作者個人的創作,但從它流傳廣布的情況看,它們對於故事本身的流傳、演變,也會產生不小的影響力,因此仍是一項很重要的研究資料,值得搜集。
要搜集用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的資料,唯一的方法就是從事田野調查。「李文古」故事流傳於大陸原鄉和臺灣客家聚落,若要從田野中搜集到更多資料,最好的方法,就是進行全面的普查。然而若採用這樣的方式,工程過於浩大,非短時間內所能達成,因此本論文所根據的資料,乃是以筆者在高屏六堆地區以及桃竹苗地區,所搜集到的故事,並大陸原鄉所蒐羅到的李文古故事,用臺灣「北四縣」腔客語所編寫成的《臺灣客家李文古話本》、《大陸客家原鄉李文古話本》為主。
在研究的內容方面,由於李文古故事在民間故事中,是屬於一個箭垛式的人物故事,在其他民間故事中也有許多與「李文古」相似的故事,因此本論文的研究方法採用內容比對的方式,將「李文古」與廣東客家原鄉其他民間人物故事做一比對,再把「李文古」故事與臺灣流傳的福佬故事做一分析探討,也與大陸客家原鄉的李文古故事加以分析說明。且由於客家屬於移民的背景,利用李文古在故事中所呈現的性格,嘗試分析移民社會文化傳承與變異的情形。並藉此說明客家人的生活哲學,以及客家民間文學的內容。試圖從中找出文化傳承與發展的方向,以及客家民間文學要怎樣才能夠傳衍而發展的方法。
第二章 李文古故事與其他客家人物故事的比較
第一節 李文古故事概述
一、李文古其人其事
翻開《六堆客家鄉土誌》有一段「李文固」的記載:「詼諧大師李文固是明末崇禎戊辰年(一六二八年)進士李二何之侄,生性聰明機智,玩世不恭,敝屣功名,不屑為滿清之順臣」 《梅縣丙村鎮志》也有這樣的一段記載:
李文古,丙村梅花村人。生於明末,崇禎戊辰年(一六二八年)考中秀才。明亡後抱著沉重的家國之痛採取玩世不恭的態度,自號「醉仙」以此表示對清統治者的不滿。
清初,朝廷開科取士,規定前明士子不得逃考。相傳李文古為保大明百姓節操,因之在考試時,每每玩弄筆墨,兒戲考場。某次科考試題為:「數罟以時入洿池則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深林則林木不可勝用也」。李文古在考卷上寫道:「鱷骨大潭,廣聚魚蝦之所;陰那大山,銅鼓大嶂,大開材木之源;砍南山之竹,釣北海之魚,非鯉也,非鯽也,擗撥聲其鯰乎。」 學台看到這段文字,喜其聲調鏗鏘,大加賞識,下案列為第一。榜後學台召問李文古,那些話出自什麼經典?李文古笑稱:「敝鄉程鄉(梅縣古名程鄉)有大山叫銅鼓嶂,丙村有深潭叫鱷骨潭,因而文中有此語句。」主考官這才知道「北海之魚」,乃李文古藉客語「鯰」與自己的「嚴」姓諧音,而被他捉弄竟誤取了,於是大罵他荒唐,並當即將他的秀才革去。
又傳說李文古常常用知命與不經意的態度,將人生的苦處化成一種逍遙的旨趣。他認為大丈夫平生得二、三知己就算幸事,若朋友相聚無酒,豈非掃興憾事?因此他的書室中有一對聯:「無求不著人看面,有酒可以留客說」 。晚年,李文古到廣西教書維生。死後,葬於今丙村鎮福壽管理區神宮坑筆架山腹地。墓碑鐫刻:「天庠道醉仙文古李公之墓」。今仍存。
比對《六堆客家鄉土誌》和《梅縣丙村鎮志》二書對李文古的記載,相同的是:(一)李文古確有其人。(二)李文古生在明末清初。(三)李文古為人多才多藝,有志節,不願做明亡以後清廷的順臣。至於《六堆客家鄉土誌》明指李文古是崇禎戊辰年進士李二何的侄兒,而《梅縣丙村鎮志》則謂李文古於崇禎戊辰年考中秀才。然細查《光緒嘉應州志》 卷二十的選舉表,崇禎戊辰年(一六二八)有李二何(本名李士淳)者考中進士,與他同年的還有李漳考中秀才。《嘉應州志》謂李漳者,李二何之子也。其餘均不見「李文古」的名字。
據《屏東客家李文古民間文學研究》作者曾喜城謂其曾往大陸廣東梅縣丙村探訪李文古的故鄉,蒙嘉應大學客家研究所房學嘉教授帶領,親見李文古之墓,碑文約略可見:
風流才子,十一世祖考人天庠道醉仙李公文古之墓,附葬鄭孺人,男霞彩立。
墓碑兩旁的對聯為:
案前聽講書童立,峰後參天玉筆高。
他並前往福壽村李氏宗祠訪談李氏後代子孫,略謂:「李文古祖先八世由福建汀州府來梅州,世居福壽村至今二十六世,子孫已他遷廣西矣。」 又房學嘉教授族人房老先生還告訴他說:「皇帝曾欽點李文古為太子侍讀」。且房老先生又談及李文古取笑考官嚴學台麻面的趣事,並有詩一首云:「銅鼓大山,鱷骨大潭,取南山之竹,釣北山之魚;非鯉非鯽,見嚴湖即鯰哥。」(嚴、鯰二字客音同,以諧音取笑嚴學台也。)
又云:丙村鎮民迄今還津津樂道李文古如何為關帝廟題字的往事。略謂:明末建築梅縣四大神廟之一的「關帝廟」,向民間各界集資募款,其中有一位不滿清廷統治而玩世不恭,不求仕進的鄉賢才子李文古,答應捐輸八千兩銀建廟,言明在廟宇建好後支付。待廟落成之時,鄉人提捐款簿前往李府取款,李文古遂奮筆疾書「關天尊行闕」及「強齋繳」八字以贈,說每字即值一千兩。鄉人遂將其所書製匾,掛於廟前的牌坊上。
綜上所述,「李文古」是明末清初廣東梅縣的文士,一生不事滿清異姓,怠於科考,是一個不攀附權貴的客家硬頸子弟。然因秉性聰明,滑稽幽默,遂有嬉笑人生,玩世不恭之名。在許多流傳的事蹟中,有許多惡作劇的故事,或許這也是民間故事中,箭垛式人物所逃脫不了的宿命。
此外,據曾喜城先生考證以為:《嘉應州志》記李二何於崇禎戊辰年考中進士,同年考中秀才的是李漳,李漳是李二何的兒子。因此,他認為「李文古」即李漳的化名。並說:
李文古畢竟還在其家鄉留有墳墓,碑文記載這位天庠道人醉仙李公文古,乃十一世祖的先祖,十一世祖為清朝初年的人氏,此與民間流傳的故事完全吻合。更何況碑文還刻記附葬「李文古」的元配夫人「鄭孺人」,長男「霞彩」所立。這正是客家人祭祖碑文的正式款式,筆者走訪拜謁李文古之墓,似乎已毋庸置疑李文古的生平家世。然而《丙村鎮志》上說李文古的墓卻又是衣冠塚。
今丙村鎮福壽村有李氏西河堂老屋,人謂其為李文古的祖堂也。李氏後代子孫也言之鑿鑿提及李文古的生前種種,然李文古晚年已前往廣西教書云云,今廣西還有李文古後代二十五或二十六世子孫。其後代子孫真有返原鄉祭祖嗎?李氏子孫卻答不出其所以。李文古的家世生平,在筆者多次走訪之餘依然成謎。
但我們從「第一丑李文古客家笑科劇」 中查考,整個故事當中,李文古和其叔父關係匪淺,叔父待他慈祥和藹,且因嬸嬸不能生育,所以李文古還為其叔父設計,讓嬸嬸答應允其叔父娶妾。設若李文古即李漳之化名,則李二何已有後,那麼斷無娶妾生子之圖。又據鍾壬壽編的《六堆客家鄉土誌》所記,李二何確為李文古的叔父,而他也曾考中秀才,只因遊戲筆墨被主考官察覺而革去秀才名銜。 然曾先生認為「客家人在逃難移民的路途,經常把父子稱做「叔侄」,母女稱做「姨妹」,以防止道上陌生人的覬覦。現今屏東平原客家聚落還留下這種風俗。」 。他甚至還懷疑李二何就是李文古的化身,其所持的理由是依據《嘉應州志》的記載:李二何曾於萬曆己酉年鄉試考中解元,崇禎戊辰年中進士,出任山西翼城縣令,後調任曲沃,頗有治績。後應詔入京殿試,為崇禎賞識,授翰林院編修,充東宮講讀,成為太子的老師,累官至吏部右侍郎。李二何到京城以後,文章名滿都城,與吳偉業、龔鼎孳、錢謙益等,號稱「江左四大家」。及至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崇禎皇帝自縊,李二何與太子被俘。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李自成敗走,李二何趁機逃脫,攜太子間關萬里,潛遁南歸,並秘密進行反清復明的活動。順治十年,清廷還一再敦促他奉詔,都被他以老病為由堅辭。且他還認為:李文古故事流傳的時空背景,正是李二何回到梅縣的時代。再加上李文古故事和明末徐文長的民間故事頗多雷同,甚至還有完全相同的故事,因此他懷疑是李二何從山西或北京把徐文長故事帶回故鄉,而成了「李文古」故事。可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推論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以李文古推測為李二何的化身,唯一不合情理的是:二何為梅縣松口鎮人,文古為丙村鎮人氏。
其實,任何的推理,在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以前,或有任何不合情理的事例發生時,都不能說這個推理是成功的。因此,我們不能因為李二何不願做滿清的官,李文古故事中也有描述他不事滿清的事蹟,就說他是李二何的化身吧?又曾先生說一九九七年春天,梅縣蕭紀榮先生還告訴他二則《六堆客家鄉土誌》裡沒有收錄的兩則李文古故事,其中一則說:李文古「嘗與李二何叔喝酒,屢以叔叔飲酒要盡盅(客語「忠」的諧音)。甚至把炊煮的飯提起來,叫嚷沒煮(主)了。」文中既明指李文古與叔叔李二何喝酒,則李文古與李二何確為兩個不同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有如李白對影成三人(實為一人)的情況呢?又在〈清明時節兩紛紛〉故事中,李文古諷刺其叔李二何為「古人」並改寫杜牧「清明時節雨紛紛」詩為「清明時節兩紛紛」,責其不該仕清。(此或為李二何『應詔』之譏所誤傳。) ;足見李文古絕非李二何的化身;且除前所舉「第一丑李文古客家笑科劇」外,臺灣客家李文古故事中,也還流傳有他助叔娶妾故事,設若為同一人則此故事便無所附麗焉!而「徐文長」故事之所以會變成「李文古」故事,也正如前上所言,李文古只不過是客家民間文學流傳的故事中,一個箭垛式的人物罷了,作為一個箭垛式人物,只要有相似的客觀條件,吸納其他故事,以增益其故事的深度或廣度,這也是極其自然的現象。因此,以此理由推論李文古就是李二何,可能還要存疑。至於民間流傳的種種李文古故事,只要這個故事能夠流傳下去,相信以後故事的內容只有增加而不會減少,這也是在研究李文古這個人時,我們所可以預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