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萬物之靈,這是傳統的想法,為什麼稱人為萬物之靈呢?因為人除了動物性之外,尚有靈魂,他具有兩種特有的功能,即理智和欲望。理智是求知的工具,他的對象是真理,而欲望卻是求美求善的動力。
人的理智通常外文以reason或intellectus來稱呼他,中文通常以理論及理解來表達,總的來說,我們稱人是理性動物。人因理智的功能,突破許多自然的限制,改造我們的官能,提升我們的能力,使人類有進化,因而我們人類有文化,更新人類的生活環境及生活的品質。
理性主義一詞,是稱呼從中古哲學發展出來的哲學,認為理性是人的唯一本質,甚至把他提升到天主的地位。自此把方法,變為絕對的主體。
大家都認為笛卡兒為理性主義的始祖,且以他的《我思故我在》出版的那一年一六三七年,為理性主義時代的開元,歐洲大陸理性主義,可以以法國的笛卡兒,德國的萊布尼茲及荷蘭的斯賓諾沙來代表。
理性主義者的共同特點是懷疑一切真理,但事實上他們不否認絕對真理的存在,只是反對一切成見及權威的教導,尤其是來自啟示(revelation)的傳授。問題是如何去把握真理。若我們把哲學的研究放在萬物存有的探索上:「什麼是存有」,那麼上古及中古的哲學是在提供「什麼是存有」的內容。但由於個人所提供的答案不同,而有早期的懷疑論的出現,對認知的真確性發出挑戰。於是對肯定有絕對真理者,提出:「什麼是真的有」的判準?於是哲學的探討,由形上學「什麼是存有」而轉為「什麼是真的存有」的認識論,由求什麼是存有,而成為求什麼是真。
笛卡兒的存有之真是明顯而清晰的觀念(idea clara et distincta):我思故我在。由於有懷疑思想存在,不然則不會有懷疑的現象,顯然懷疑的主體自我的存在是自我透明的,他是千真萬確的第一事實,自我不能懷疑起是其主體「自我」的存在,由此而有明顯真理,「我思」的直觀,即我思直接顯露其存在的事實。以後藉理性的因果律,推演出「不能錯誤而不能欺騙者的天主」之存在。他保證著周圍一切事物的確實性。
萊布尼茲認為組合物的存在是一直接明顯的事實,既然有組合物存在,則必然有其最原始的組合單元存在,他稱這個最原始的元素為monad單子。他是萬物的最原始元素,他是無形的,是一沒有體積或擴展(extension),而是一趨向(appetite)明顯的知覺(perception),由是他的哲學是一個封閉的系統,因為單子沒有窗戶,外在宇宙無法進入,而單子也不能與外界交通。萊布尼茲以其數學的天才,似乎難不倒他無限分割的問題,又以其心理學家的奇妙例子,來說明如何從無形的單子,像從下意識的無知覺的知覺的累積,而形成到意識體積(extension)的存在。
斯賓諾沙很推崇笛卡兒的幾何式的演繹,但不贊成哲學的研究應以懷疑論開始。哲學研究必須由把握一真觀念開始,他是猶裔的荷蘭人,從小受的是猶太教的教育,成長以後,又深受新的思潮的衝擊,由於他的文化背景,他認為他有至高至真的觀念,即天主。他對天主的暸解和猶太教的傳統不同,也和基督教的詮釋不同。天主不是別的,就是自然,而自然就是天主的表現,因此有人說他是無神論者,也有人說他是泛神論者,為此他受到猶太教及基督教的排斥。但他的主要的著作,《倫理學》是大家所公認的最嚴謹的哲學體系,是他對宇宙大全的看法,他謙遜地說,他不認為自己的哲學是最好的哲學,但肯定自己懂得真正的哲學。西方近代哲學家中,很多推崇他的哲學體系,尤其對他的人格推崇備止。黑格爾曾說,一個人必須先成為斯氏哲學的學者,然後才以能成為哲學家。
斯氏肯定宇宙中只有一個實體,他即是天主或自然,他有無數的屬性,但為我人所認識的只有二個,即心Mind與物Body。屬性與屬性之間,各自獨立,互不溝通,互不影響,每一屬性有他自己的模態,即一系列的自己模態。心與物之間之聯繫程序,或一屬性的模態與另一屬性的模態之間的關係程序,皆是預定了的,必然的,一如萊布尼茲的單子中的預定和諧,心有所思,物有同感,此非心感影物,或物感影心之結果,乃是心物屬性之間的平行律(parallelism)。一切都是預定了的。所以理性主義者都肯定先天論,後天的歸納,總無法達到先天的,必然的原則,這也是為什麼導致康德創造「先天綜合論」的論說,而拋棄經驗主義的習慣成性的說法。
這三位理性主義哲學家,各在自己的思想體系裡,如何把握世界的真知識及明瞭人生的意義。他們都是偉大系統的哲學家。他們所倡導的學說,雖沒有照單接受,但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及幾何式的慎密的推理程序,哲學體系的一致性,普遍為後人所響往。
理智是人之所貴,但如果只以理性為真理的唯一判準,則人生就顯得太貧乏了,許多倫理的價值、藝術的價值、歷史的價值、人情的價值、宗教的價值等等,都被排斥於真理的判準之外,被認為沒有價值,則難免把人生看的太貧乏,太枯燥了,沒有達到對宇宙整體的認識。比如他們三人都關心天主的問題,笛卡兒推崇天主是明晰觀念之保證者,萊布尼茲認為天主是單子的單子,最高等級的知覺,斯賓諾沙承認只有天主即自然是實體(substance),心與物,皆為此唯一實體的屬性,天主是生產自然,宇宙萬物是被產自然。他們三人都陷入二元論的困境而難以自拔,他們所把握的實際只有觀念的世界而已,即以萊布尼茲來說,雖然單子無數,而萊布尼茲只是無數單子中的一個而已,因為單子是一封閉系統,外物不能影響,則應當說在萊布尼茲這單子內,已具備這單子世界內的一切知覺,到末了必須承認,萊布尼茲只把握萊布尼茲自己的單子,對其他單子存在與否或如何,只能在自己的單子中知覺到,對外界的一切什麼也不於肯定。
以上我對理性主義的評估,並不是否定理性的功能,及它給人類帶來輝煌的文化成果,但當我們推崇它時,應當認清它的限度,而知道肯定理性之外的判準,許多價值不是理性所能一手包辦。理性為人生是絕對重要的,對一位學哲學的人來說,不明瞭理性主義,不能進入哲學的堂奧。在推論方面,理性主義特別著重前提的真確性,因為從錯誤的前提,能導出任何的結論。一次我問一位共產黨員,為什麼要這麼凶狠地磨難信仰人士,他說:我相信唯物主義。我回答他說:無神唯物主義是真的嗎?你可曾檢討過這問題嗎?我對他說:你們共產黨人最相信科學,不是嗎?他肯定的說。我對他說:科學只能研究「有」,不能研究「無」,因為科學的功能是藉「果」推出「因」,沒有「果」,則科學無用武之地,他最多只能說自己一無所知,或比較保守一點,只有啞口無言,默認無知,這才合乎求真的人。為一不願自欺欺世的人,及信口辯論的學者,實有向理性主義學者的求真的,及他們高尚的人格。理性主義已逝去。但他們對理性的追求及對理性所響往的終極真理,永遠揭示人生的真實意義。
錢志純
二○○七年七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