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述盧梭一生經歷的自傳作品!
《懺悔錄》是準確了解盧梭「這一生在種種不同的境遇中的內心感情」娓娓道來的真誠之書。
《懺悔錄》,是法國思想家盧梭於1782年出版的自傳,書中毫不掩飾個人的醜行以及真實情感的一面,寫作方式對後世影響深遠。全書分為兩部分,共十二卷,內容是透過盧梭自己坎坷的一生反映社會黑暗對人的虐待和壓迫。
1762年由於《愛彌兒》的出版,盧梭展開長達多年的居無定所、到處被人驅趕的流亡生活,回顧過往生活點滴,於是寫下了《懺悔錄》。
《懺悔錄》分兩部分,上篇和下篇。上篇(第一卷至第六卷)從誕生敘述到1742年盧梭帶著音樂「數位記譜法」從夏梅特到巴黎;下篇(第七卷至第十二卷)追憶的是他登上文壇後的不幸遭遇和被逐出聖彼埃爾島後不得不流亡英國的經過。
讀者不難發現,上、下兩篇的筆調有明顯的不同。上篇行雲流水,娓娓道來,好像是在講故事,而寫下篇的時候,因為作者心情非常憂傷,書中記述的,全是令人痛心的往事,行文處處都流露出抑鬱之氣。由此不難看出《懺悔錄》寫作的重點,雖然事實和景物的記述力求詳盡,但更側重的是內心活動的描寫,這也是《懺悔錄》一書的書寫目的,是使人們準確了解他「這一生在種種不同的境遇中的內心感情」。
作者簡介: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生於日內瓦,法國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啟蒙運動代表人物之一。代表性著作《愛彌兒》是經典著作;《懺悔錄》則是自傳,開啟了現代自傳的風氣與文體。盧梭也擅長作曲和樂理,有歌劇及其他形式的作品。
譯者簡介:
李平漚(1924-2016),著名翻譯家,1956年畢業於中國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1956年至1958年任國務院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法文翻譯;1958年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力學研究所任法文和英文翻譯;1964年到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任法文教員、副教授、教授。譯有《愛彌兒》等著作。
章節試閱
披肝瀝膽
我正在從事一項史無前例而且今後也不會有人仿效的事業。我要把一個人的本來面目真實的展示在同胞面前;我要展示的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才能這樣做。我深知我的內心,我也了解別人。我生來就不像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我敢斷言,我與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迥然不同;雖說我不比別人好,但至少我與他們完全兩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它用來塑造我的模子打碎。它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這要等到人們看完這本書後,才能做出判斷。
不管最後審判的號角何時吹響,我都可以手捧這本書,走到最高審判者的面前,用響亮的聲音對他說:「我在世上曾經做過些什麼事,曾經思考過些什麼問題,曾經怎樣做人,全都記錄在此。不論好事或壞事,我都同樣坦率陳述;既不隱瞞壞事,也不添加善行。雖說我偶爾也在個別地方信筆寫了一些無關緊要用作陪襯的詞句,那也完全是為了填補由於我的記憶力不好而出現的空白。我很可能把我以為是真的事情說成是真的,但我絕對不會把我明知是假的事情說成是真的。我如實描寫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我當初行事卑劣,我就自揭卑劣的行徑;如果我品行端正、為人正直和道德高尚,我就坦誠記述我端正的人品和高尚的節操。我已經敞開心扉,讓你親眼看它是什麼樣子。永恆的上帝啊!請你把我的千千萬萬個同胞都召集到我跟前來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為我的卑劣行徑歎息;讓他們為我的怯懦無能而感到羞愧;讓他們每一個人都在你的寶座前像我這樣真誠揭示他們的內心,然後由你指定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來告訴你,看他敢不敢說:『我比這個人好。』」
我於一七一二年生於日內瓦,父親是伊薩克.盧梭,母親是蘇珊娜.貝爾納。我的祖父留下的產業本來就很微薄,分給十五個孩子,分到我父親名下的那一份,幾乎就等於零了,因此他全靠經營一家鐘錶店謀生。他的技術在鐘錶這一行裡的確是一名高手。我的母親是貝爾納牧師的女兒 2;她家的家境比較富裕,既聰明又長得很漂亮,我的父親之得以和她結婚,是費了一番苦心的。他們的愛情幾乎是從他們的幼年就開始了。八、九歲的時候,他們每天傍晚都一起到特耶林蔭道散步;十歲時,他們倆簡直形影不離;兩人情投意合的愛,日益鞏固了他們耳鬢廝磨、朝夕相處的感情。這兩個生來就秉性溫柔和重感情的人都在等待時機在對方的心中找到同樣的企盼,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這個時機也在等待他們,看他們兩人當中誰第一個開口向對方求婚。儘管命運好像時時阻礙他們感情的發展,但事實上反而使他們更加親密。這個多情的年輕人由於沒有得到心愛的意中人而愁思百結,陷入痛苦的境地。她建議他出外遠遊,把她忘記;他到外地旅行一段時間,但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回來之後反而比從前更加迷戀他的情人。他發現所喜愛的人還是那樣的溫情和忠心。經過這次短暫的離別之苦以後,他們決定從此永不分離,海誓山盟,相伴一生,而上天也應許了他們的誓約。
我的舅舅嘉布里埃爾.貝爾納愛上了我父親的妹妹,但她提出了一個條件,即,只有讓她的哥哥娶我舅舅的妹妹為妻,她才答應嫁給我的舅舅。果然,有情人終成眷屬,兩樁喜事同一天舉辦;這樣,我的舅舅就成了我的姑父,他們的孩子與我也就成了姑表兄弟。一年以後,兩家都生了一個孩子;隨後兩家各自搬遷,往來就不多了。
我的貝爾納舅舅是一位工程師,曾在帝國的軍隊中效力,後來到匈牙利,在歐仁親王府中任職,在貝爾格勒圍城戰中屢立戰功,表現十分出色。我的父親,在我唯一的一個哥哥出生之後,便應聘到君士坦丁堡當一名宮廷鐘錶師。在他離家期間,我母親美麗的容貌和能幹的才情吸引了許多男人對她大獻殷勤,其中尤以法國駐日內瓦專員德.拉.克洛蘇爾先生表現得最為積極。他對我母親的傾慕的確是很真誠的;事隔三十年之後,他對我談起我母親的時候還十分動情。我母親守身如玉,使那些對她心存妄念的人沒有半點可乘之機。她深深愛著她的丈夫,她催促他趕快回家。於是,他馬上丟下一切,收拾行囊,回到日內瓦。我就是他回家之後結下的不幸的果實:十個月後,我呱呱墜地;我從娘胎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我的出生要了我母親的命;我的出生,是我諸多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當時是如何承受這喪偶之痛的,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心中懷念他的亡妻。儘管他覺得看見我就如同看見了她,但他始終無法忘記是我使他失去了他的愛人。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就在他的歎息聲中,在他的緊緊擁抱中,感受到他對我的撫愛裡夾雜著一種痛苦的遺憾;此景此情使我感到他對我的愛倍加親切。當他對我說「尚-雅克,讓我們回憶一下你的母親」時,我就回答說:「唉!爸爸,我們又要痛哭一場了。」單單這句話,就立刻使他淚流滿面。他哽咽著說:「把你的母親還給我;你把她還給我,才能安慰我,現在,只有你能填補她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白。如果你不是她為我生的孩子,我能這麼愛你嗎?」在失去我母親四十年之後,雖然他是死在他的第二任妻子的懷抱裡,但他口中呼喚的依然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的名字;留在他心中的,依然是第一任妻子的音容。
我的親生父母就是這樣多情的人。在上天賜予他們的諸多禮物中,他們留傳給我的,只有這顆多情的心;這顆多情的心,使他們獲得了幸福,但卻使我一生備受種種苦難。
我出生的時候幾乎是個瀕死的孩子,大家認為我能夠活下來的希望甚微。我身上還帶有一種天生的病根,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的病愈來愈嚴重;現在,儘管有時候稍微減輕,但那也只是換成用另外一種方式使我更難受而已。我父親的妹妹不但脾氣好,而且人也很聰明;她是那麼細心的照料我,讓我得以活了下來。我寫這段話的時候,她還健在,雖已年過八十的高齡,但還照料著一個比她年輕但因飲酒過度而損害了身體的丈夫。親愛的姑母,我不怨你救活了我的命,但我感到傷心的是,在你垂暮之年,我不能夠報答你,不能像你細心照料我那樣細心侍候你。還有那位為我接生的產婆雅克琳娜,現在也還活著,精神健旺,身體十分硬朗,看來,她那雙在我出生的時候揭開我眼睛的手,還將在我死的時候為我闔上眼睛。
我先有感覺,然後有思想,這是人類共同的命運,這一點,我比別人體會得更深。我不知道我五、六歲之前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學會閱讀的;我只記得我當初讀了什麼書,記得它們對我產生的影響:我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持續不斷、有意識的培養閱讀的興趣的。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我和我的父親晚餐後就開始閱讀。一開始只不過是用這些有趣的故事書來練習閱讀,但不久以後,我們讀書的興趣竟變得如此濃厚,以致我們兩人通宵達旦、輪流不停的閱讀,不讀完就絕不甘休。有時候父親聽見早晨的燕子叫了,才不好意思地說:「好了,我們睡覺去吧!我簡直比你更像一個愛聽故事的孩子了。」
沒有花多長時間,我用這種拼命讀書的方法不僅獲得了很好的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而且還獲得了同齡中只有我才有的對奔放感情的深切體會。我對事物本身雖沒有任何概念,但我對一切有關感情的事物已開始有所覺察。儘管我對任何事物的理解都不甚透澈,但我對它們全都有所感受。我一次又一次經歷的這些混亂的情感衝擊,雖沒有敗壞我的理智(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理智),但卻使我形成了另外一種氣質,使我對人生產生如此之多的稀奇古怪想法,以致後來依舊無法憑我的涉世閱歷和潛心思考完全糾正過來。
到一七一九年夏末,我們把家中所有的小說都讀完了。冬天來臨後,我們開始讀另一類書籍。把母親的藏書讀完以後,我們就拿外祖父留給她的書來讀。真幸運,外祖父留下的好書真不少;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因為書櫥裡的書是一位牧師收藏的。這位牧師真可以說得上是一位學者,因為,雖說收藏圖書在當時已形成挺時髦的風氣,但要使收藏的書都是好書,那就只有有才學和鑑別能力的人才能做到。在我外祖父收藏的書中,有勒絮爾的《教會和帝國史》、博絮埃的《世界史講義》、普魯塔克的《名人傳》、納尼的《威尼斯史》、奧維德的《變形記》、拉布呂耶爾的著作、封特奈爾的《關於宇宙多元性的談話》和《死人的對話》,此外,還有幾本莫里埃的劇作。我們把這些書全都搬到我父親的工作室裡,每天在他工作的時候,我就讀這些書給他聽。在我這樣年紀的孩子中,也許只有我一個人養成了這麼罕見的濃厚的讀書興趣。尤其是普魯塔克的書,我最喜歡讀,我一遍又一遍讀得那麼入迷,導致我讀小說的興趣減少了許多。從此以後,我心中喜愛的人物,是阿熱西拉斯、布魯圖斯和阿里斯提德,而不再是阿隆達特、阿塔梅納和朱巴。從這些有趣的閱讀中,以及因此而在我和父親之間引發的討論中,我養成了熱愛自由和共和制度的精神,養成了不願受任何奴役與束縛、倔強高傲的性格。在我這一生中,每當我無法按這種性格行事的時候,我便感到苦惱萬分。我心中時時嚮往著羅馬和雅典,可以說我已經和它們的偉人生活在一起了。我生為一個共和國的公民,我父親又是一個以愛祖國為最高尚情操的人;作為他的兒子,我下定決心要以他為榜樣,熱愛我的祖國。我認為我就是希臘人或羅馬人;我已經變成了我所閱讀的書中人物,他們堅忍不拔和大無畏的精神深深感動著我,每當我讀到精彩描寫他們的事蹟時,兩眼便炯炯有神而高聲朗讀起來。有一天吃晚飯時,我談起了西伏拉的壯烈事蹟;為了表演他的英姿,我竟把手伸在一個火盆上,當時可把大家都嚇壞了。
我有一個比我年長七歲的哥哥,他學的也是我父親的這門手藝。由於大家對我特別疼愛,因此對他就較漠不關心。這種厚此薄彼的做法,我並不贊成。這種做法,也影響了對他的教育,因此他一貫自由散漫,年紀不大便成了一個浪蕩孩子。我父親把他送到另外一個師傅家當學徒;他在那位師傅家裡也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成天懶懶散散,不專心學手藝,我幾乎見不到他的面,因此很難對他有什麼了解。不過,我確實是很愛他的,而他也像一個孩子喜歡某種東西那樣喜歡我。我記得,有一次,父親大發雷霆,狠狠用鞭子打他,我趕緊奮不顧身地衝到他們中間緊緊摟著我哥哥,用我的身體掩護他,讓父親的鞭子打在我身上。我這樣動也不動地堅持下去,不知道是由於我的哭聲和眼淚起了作用,還是由於父親不願像打我哥哥那樣打我,父親終於饒了他。後來,他愈來愈墮落,終於離家出走,遠走他鄉。過了一段時間,聽說他到了德國;他沒有捎過任何書信回家,從此杳無音訊。他走之後,我成了家中唯一的兒子。
如果說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家中沒有得到什麼溫暖的話,相較而言,他的弟弟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可以說,即使是國王的孩子也沒有受到過我幼年時所受到的那種百般疼愛。我成了周遭的人的心肝寶貝。不過,縱使他們愛我,但從不嬌慣我,這一點,在一般的家庭中是很少見的。在我後來離開我父親家以前,大人們從來不讓我單獨一個人跑到街上去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從來沒有強迫過我做這做那,更沒有聽任我按照我那些稀奇古怪的脾氣行事;人們往往把孩子們的壞脾氣歸咎於天性,其實那完全是由於教育的結果。我也有我這樣年紀的缺點:我愛說話、嘴饞,有時候還撒謊。我也偷吃過水果、糕點和雜七雜八的食物,但我從來不故意搗亂、不破壞東西、不給別人添麻煩,更不虐待可憐的小動物。不過,我記得有一次我趁一個名叫克洛的鄰居老太太到教堂聽經書的時候,在她家廚房的鍋裡撒一泡尿。說真的,我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情,還覺得好笑,因為,儘管克洛太太是個好人,但她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愛碎嘴嘮叨的老太婆。以上就是我童年時候做過的惡作劇,簡短而真實的陳述。
披肝瀝膽
我正在從事一項史無前例而且今後也不會有人仿效的事業。我要把一個人的本來面目真實的展示在同胞面前;我要展示的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才能這樣做。我深知我的內心,我也了解別人。我生來就不像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我敢斷言,我與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迥然不同;雖說我不比別人好,但至少我與他們完全兩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它用來塑造我的模子打碎。它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這要等到人們看完這本書後,才能做出判斷。
不管最後審判的號角何時吹響,我都可以手捧這本書,走到最高審判者的面前,用響亮的聲音對他說...
推薦序
導 讀—文學與哲學的統一:盧梭《懺悔錄》解析
國立東華大學教育與潛能開發學系副教授 李 崗
一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十八世紀偉大的思想家,一生始終對自己耿耿於懷:自己反覆無常的認同、自己的圖像、自己內在的真理、自己不知所措的深刻感受。在他生命的最後二十年,這些念頭變成糾纏不清的心事。於是,一七六六年開始撰寫《懺悔錄》,四年完成這部內容震驚世人的經典之作;一七七二年執筆《盧梭審判尚—雅克:對話錄》,透過三個人物之間的討論,反駁與澄清那些汙衊毀謗自己的論點;一七七六年則著手起草《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任憑自發的意識狀態,繼續重新創造記憶,一七七八年四月完成,七月二日逝世。由此可見,本書作為盧梭晚年自傳系列的三部曲之一,實在令人好奇:究竟洩漏什麼祕密,有人批評其信口雌黃,有人稱讚其赤裸真誠?接下去問,既然充滿爭議,有「非讀不可」的價值嗎?問題的答案,要看你的背景與期待而定。舉例來說,中國翻譯家李平漚(一九二四—二○一六),一九六○年起正式翻譯盧梭的教育哲學名著《愛彌兒》,一九七八年該書出版,一九八九年及一九九五年兩次出席法國的國際盧梭學術研討會;二○○六年以八十二歲高齡接受商務印書館的邀約,著手翻譯《盧梭全集》,二○○八年完成《懺悔錄》的翻譯,二○一二年盧梭誕辰三百週年之際,九卷中譯本出版,二○一五年只剩最後一部《對話錄》尚未完成。也就是說,盧梭一定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否則一個老人家,怎麼會願意用最後的生命,只為完成這件工作?同時,讀者也可以想像,直接根據法文翻譯的本書,乃是譯者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理解盧梭一輩子的結果。這種巧合,耐人尋味。
二
「我正在從事一項史無前例而且今後也不會有人仿效的事業。」
《懺悔錄‧卷一》(頁四)
盧梭在本書卷一的第一句話就做了上述的宣稱。這個說法究竟是否成立,必須回到文學史的脈絡加以檢視。一般而言,希臘神話被視為西洋文學的重要根源,反映人類對於自然神祕力量的想像;相較之下,柏拉圖的對話錄,無論內容是真實記錄或虛構創作,代表人類對於社會公共生活的思考。其中,唯一例外只有主角獨白的作品,便是《自辯篇》:描寫年紀已經七十歲的蘇格拉底(Socrates, 470-399 BC),如何第一次上法庭反駁群眾的指控—「不信神」與「敗壞青年」,面對法官及雅典公民組成的陪審團,不卑不亢進行理性的論證。他表示自己不會修飾言辭,而是說出真相事實的人;最後服從法律判決死刑,而非哀求法官同情憐憫;堅持個人的生命尊嚴,反諷群眾的公平正義。中世紀神學家奧古斯丁(Augustine, 354-430)的《懺悔錄》,則是西方歷史第一次出現的自傳。此書以拉丁文Confessiones定名。就字源言,一般認為是Confessio,具有「認罪」的意思;就思想言,奧古斯丁其實是取自聖經的Confiteri,意指「顯露自己」、「歌頌天主」。他明確表示,全書企圖顯露的不是「過去的我」,而是「現在的我」;所有人生經驗的省思回顧,只是為了協助他人能認識上帝;藉由公開坦白的懺悔與祈禱,流淚見證上帝的恩典與憐憫。換言之,這種作法反映人類心靈,多麼恐懼不安,渴望與神對話,不敢自評功過。文藝復興時期蒙田(Montaigne, 1533-1592)的《隨筆集》,不僅是第一部用法文書寫的哲理散文,同時也開創出一種新的文學類型。寫作之初,文章篇幅不長,大多為歷史軼事的編錄,摻入個人感想與意見;他常閱讀與評注古希臘、羅馬作家的論述,摘出寓意深刻的警句和箴言,寫下有教育意義的實例。後來充分展現懷疑論的立場,不斷地剖析自己、檢驗自己,主張自我研究乃是培養人性的學校;詳細描述自己的身體狀況、生活習慣、時間管理、性格特徵,並且表示:「如果我們連自己都不知道,還能知道什麼?」
面對以上三大經典所樹立的文學風格,盧梭的《懺悔錄》究竟有何特色?他自己明確表示:「這是當今世界上唯一一幅嚴格按照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如實描繪的畫像。」(頁一)言下之意,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表面上是在證明自己的無罪,實際上卻是控訴他人的有罪;這種充滿教化意味的文字,表現出理想的人類圖像,卻無法真正一窺蘇格拉底的內心世界。奧古斯丁的文章,充斥各種禱告與讚美的語言;只能看見他的思想與信仰,藉由人的經驗追問神的形象;同樣無法清楚得知,這些自我評價背後的客觀事實為何。蒙田假裝承認自己的錯誤,其實都是經過特別挑選,能讓自己顯得可愛的缺點;即使是最好的人,無論內心多麼純潔,難免都會隱藏某些醜陋的惡習。也就是說,盧梭與眾不同之處,在於追求一種完全的自我揭露。他渴望理解自己、敘述自己、分析自己如何成為自己;尤其是面對冷酷無情的文明壓力,天性尚未偏離和腐化以前,找到自己的定位。這種深度自傳的書寫方式,來自一個逃犯的內心深處,力求為自己辯護被誤解之處;並非出於迫害與妄想,常常想找一個合理化的藉口,結果產生令人厭惡的誇大之詞。對盧梭而言,哲學是一種自我實現與自我提升的行為:只會像光之照明一樣瞬間出現,作為一種著迷的形式與內在的擁有;不會像笛卡兒的操作,成為一種邏輯關聯而不可質疑的命題。所以,不是幾何命題的清晰,而是情緒感受的強度,決定了哲學的表現方式。簡言之:「我感,故我在。」
由此可見,持續探究書寫自我,乃是哲學與文學的統一。盧梭許下承諾:《懺悔錄》是自己靈魂的歷史,目的在於讓讀者準確知道,一生面對各種遭遇的心路歷程。上篇(第一至六卷)全憑記憶,寫的比較美,甜蜜之事回味無窮,可以再三斟酌較為滿意;下篇(第七至十二卷)記憶與信件抄本交互為用,寫的比較真,重要之事不得不說,不堪回首只好勉強完成。為了解決記憶模糊或可能出錯的問題,唯一值得信賴的指示記號,就是盧梭個人一連串的情感發展,接連發生的事件不是原因就是結果。按照年代順序,說明事件發生的因果關係,分析自己的性情形態;這種歷史事實,使其人格得以想像。換句話說,盧梭希望本人感覺到的自己,能被別人承認就是這個人。提倡自我知識,不僅是為了自己,而且也是為了別人。他要創造一種新的文體,就像植物學家的工作一樣,只做客觀的觀察與描述,不做主觀的道德判斷,也沒有隱藏任何事情,為的是完整人性的實現。此外,不同於奧古斯丁向「天主」(God)懺悔,大德蘭(Teresa of Avila, 1511-1582)向「神父」(confessor)懺悔,盧梭轉向「公眾」(the public)說明自己醜陋的行為。讀者化為私密的觀眾,被賦予艱鉅的責任,做出有罪之人的判斷,扛起牧師的負擔,扮演類似宗教的功能。他常常稱呼讀者為客觀的法官,邀請大家擔任一個有同情心的合作者、觀察的見證者,有時甚至幾乎變成閨密與情人。上述言語對象的轉換,同時造成懺悔性質的改變:這是一場人際的心靈交流,而不是神聖的宗教儀式。
三
回到文學史來說,十七世紀下半葉法國興起的文藝思潮,乃是古典主義。一般認為,此派以古代希臘、羅馬的文學藝術為典範,宣揚理性,要求克制個人情欲,作家應描寫永不泯滅的人性,尊重地點、時間和行動一致的原則,具有一套嚴格的藝術規範和標準。舉例而言,高乃依(Corneille, 1606-1684)後期的三部悲劇,都採用十二音節詩體;文字華麗,推理雄辯,表達對稱,充分顯露陽剛之美。莫里哀(Molière, 1622-1673)的性格喜劇,結構巧妙,臺詞詼諧,重點在於表現某類人物的典型性格;諷刺貴族階級的偽善、自私、吝嗇和陰險的醜惡本性,直接反映其社會觀察與道德觀念。拉辛(Racina, 1639-1699)描繪導致悲劇的必然過程,其劇本結構臻於完善,場面新穎獨特,沒有任何多餘的插曲;開創出一種描寫心理的詩歌語言,具有溫柔細緻的個人風格,具體展現優雅之美。相形之下,盧梭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則是完全打破上述寫作法則,於是成為浪漫主義運動之父。英國詩人華滋華斯(Wordsworth, 1770-1850),在盧梭死後三十年深受其啟發,寫出有名的自傳長詩《序曲》,不只是大量依賴內省與回憶的方法,同時也強調童年經驗的心理學意義。他主張詩的題材應以平民的生活與感情為主,不必像古典主義遵循格律注重技巧,壓抑自然所產生的作品不能稱之為詩。兩人都將讀者的注意力,導向自己承諾願為使命奉獻。盧梭主張,熱切而堅決地追求自我實現,是一種值得的,甚至是高貴的工作。社會大眾逐漸接受這種良心觀念,認為藝術家、作家、詩人應該是這樣的人。雪萊(Shelley, 1792-1822)與拜倫(Byron, 1788-1824)同樣受到影響,瞧不起公認的社會風俗,喜愛自我追尋之路,討厭權威干涉介入。
四
「不論我將付出多麼大的代價,我都要使她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懺悔錄‧卷六》(頁三六○)
十八世紀的歐洲,許多人不再相信啟蒙是上帝的權力:人類透過理性思考與科學知識,可以自行克服愚昧無知,不必接受封建社會的陋習以及教會制度的腐敗。這種挑戰傳統的批判精神,勇敢質疑一切不合理的學說,包括哲學、科學、宗教、政治、經濟等領域,努力提升人的自覺、自由和自律,歷史學家將其稱為啟蒙運動。思潮之所以產生與發展,與其獨特的社會文化背景有關。十六世紀以來的法國,天主教與新教之間衝突不斷,爆發長達三十多年的宗教戰爭,造成人口死亡與遷移的結果,再加上宮廷貴族的叛亂暴動,都導致人民渴望回歸日常生活正軌。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ⅩⅣ, 1638-1715),一六六一年正式親自治理國家,面對上述政治處境,強勢宣稱「朕即國家」—絕對專制的權力運作,大力推動藝術、文化、經濟的各種改革。為了展現其國力,他不僅透過華麗的巴洛克建築風格,打造雄偉宏大、氣勢壯觀的凡爾賽宮,作為歐洲政治權力中心的象徵;同時積極設立藝術文化機構,帶動流行風潮,如音樂、舞蹈、建築、傢俱、裝飾等等,透過國王授予的年金,鼓勵學術研究與創作,聲譽卓著的學者、作家、藝術家、科學家,每年皆能獲得穩定收入。可惜好景不常,一六八五年以後,官僚機構日漸貪腐,稅收制度不公平,對新教徒的迫害,都使國內工商業損失慘重;一七○九年寒冷的天災,長期龐大的軍事支出,拖垮了經濟,飢民大量死亡,更造成社會瀕臨崩潰。
相形之下,十八世紀中期貴族沙龍文化盛行,主持人多為聰明機智、雍容華貴,並有高度文化修養的貴婦。她們經常邀請文學家至家中,朗讀作品並且接受大家品評;思想家在此發表新見解,各抒己見、互相交鋒,許多婦女也都熱衷哲學、政治、經濟問題的討論。這種關心社會改革的現象,可以反映當時人們對於現狀的不滿。其中,著名的文化事件,就是由狄德羅(Diderot, 1713-1784)與達朗貝爾(Alembert, 1717-1783)共同主編的《百科全書》:內容涉及哲學、科學、藝術、技術各領域,藉此展示一種全新的世界觀,企圖改變社會大眾的思維方式;其間歷時二十一年(一七五一—一七七二),在編輯與出版的過程中,曾遭受教會與政府的指責、非難、審查和禁止;最終由於內容充實,思想先進符合潮流,實用性很強,插圖畫面清晰,得到民間廣泛支持,擁有大量讀者。不過,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盧梭雖然曾經為其撰寫全部音樂條目,一七六一年卻與百科全書派完全決裂。他批判:這些人研究宇宙,就像研究機器一樣,純粹是好奇心作祟;研究人性,是為了學識淵博談論人性,不是為了認識他們自身。反過來說,尋找自己存在天性的人,才是真正的哲學家。
盧梭主張,面對自我有兩種態度:一是「自我牽掛」(amour propre, self-regard),期待別人應該喜愛自己,或者強烈渴望自己贏過別人,人際關係總是競爭的、焦慮的、相對的、損毀的,這是一種永無止盡、不可能滿足的追求,一種惡習,一種墮落。二是「自我珍愛」(amour de soi, true love of self),所有生物都是為了自我保存,特別是人類,受到理性的引導與同情心的修正,可以創造人性與德行;這是一種原始、先天、自然的情感,天真無邪、無法迴避,一種真正的、肯定的、絕對的、實現的氣質。由此可見,本書的撰寫或許可以視為兩者的交互嬉戲:原始的自我珍愛,如何被自我牽掛淹沒;疏離的個體,如何找到真正愛惜自己的方法,重新發現已經失去的快樂。這是一種心理學的描述,主旨在於回歸天性本能,朝向自我調節、自我維持的幸福狀態。因此,有勇氣不斷顯示自己實際樣貌的人,早晚會變成他必須成為的樣子。盧梭表示:我已忠實描述我的品味、性向、品格,以及發生在我心中的一切。言下之意,讀者可以自行體會:盧梭想要追求何種幸福?已經付出何種代價?
導 讀—文學與哲學的統一:盧梭《懺悔錄》解析
國立東華大學教育與潛能開發學系副教授 李 崗
一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十八世紀偉大的思想家,一生始終對自己耿耿於懷:自己反覆無常的認同、自己的圖像、自己內在的真理、自己不知所措的深刻感受。在他生命的最後二十年,這些念頭變成糾纏不清的心事。於是,一七六六年開始撰寫《懺悔錄》,四年完成這部內容震驚世人的經典之作;一七七二年執筆《盧梭審判尚—雅克:對話錄》,透過三個人物之間的討論,反駁與澄清那些汙衊毀謗自己的論點;一七七六年則著手起草...
目錄
導讀/譯者序/譯者前言
上篇引言
第一卷(1712-1728)
第二卷(1728)
第三卷(1728-1730)
第四卷(1730-1731)
第五卷(1732-1736)
第六卷(1737-1740)
下篇引言
第七卷(1741-1747)
第八卷(1748-1755)
第九卷(1756-1757)
第十卷(1758-1759)
第十一卷(1760-1762)
第十二卷(1762-1765)
跋
盧梭年表
導讀/譯者序/譯者前言
上篇引言
第一卷(1712-1728)
第二卷(1728)
第三卷(1728-1730)
第四卷(1730-1731)
第五卷(1732-1736)
第六卷(1737-1740)
下篇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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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1748-1755)
第九卷(1756-1757)
第十卷(1758-1759)
第十一卷(1760-1762)
第十二卷(1762-1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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