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序
有一次,在要去上班的路途上,被一個特別久的紅燈阻擋,所有的汽車都在排放熱氣和廢氣,我覺得心情像天氣一樣悶熱起來。柏油路面不斷升騰的熱氣,似乎升高了行人的火氣,喇叭聲譴責喇叭聲,尖銳的聲音穿透緊密的窗玻璃,鑽進我躁鬱的耳膜;我嘆了口氣,把音樂開大,不免埋怨路上的紅燈愈來愈多,台北人的脾氣愈來愈壞。
在車水馬龍的仁愛路,我忽然看見右側車道一張熟悉的臉孔,在一輛紅色「全家福」轎車裡,啊!那不就是我高中時的同窗好友小鍾嗎﹖好幾年不見了,他顯得有點發福,大概是不耐塞車之苦,他燃了一根煙,搖下車窗,將吸進去的煙長長地吐了出去。我趕緊搖下車窗,喊他——鍾。
綠燈亮了。他叼著紙煙,搖上車窗,讓車向前緩緩滑行,我繼續陷在擁塞的直行車陣裡,看他開進右轉車道,彎向中山南路,很快地,自我的視線中消失。我感到悵然,睽違這麼多年的好朋友,如今相逢在擁擠的台北街頭,卻各自把自己關在小車廂裡,來不及驚喜,來不及打招呼。我記得他搖下車窗,長長地,把吸進肺葉裡的尼古丁吐出來;那張曾經長滿青春痘的臉上似乎不再有昔時的叛逆表情,倒像是多了一點乖順的形容。他好嗎﹖他的婚姻快樂嗎﹖他的事業呢﹖我想起十幾年前的往事,我們每天一起背著書包搭公車去上學,一起聊自己喜歡的女孩,一起熬夜準備考試,後來又分發在同一部隊服兵役,一起在金門度過十八個月……我在上班的路途上,一直這樣想念著他;生命中是不是已有太多懸念的故人、太多珍貴的往事都在輕忽中與我擦肩而過﹖
我猜想是社會不斷累積的財富,養成了我們奢靡的習慣,使一些曾經珍惜的東西如夢想、信念、愛、友誼都在輕忽中被拋棄,人際關係也快速地冷漠、疏離。我走在路上,經常會看到有人搖下汽車的窗玻璃,隨手丟出垃圾,我每天打開報紙,觸目皆是搶劫放火、綁架勒殺、逼人賣淫等等暴力新聞,到處彌漫著暴戾之氣。
人悾傯一生,值得珍惜、能夠把握的東西其實非常有限。我在交通輻輳的台北街頭,邂逅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卻來不及驚喜、來不及寒喧就匆忙擦肩而過;生活中一定也有許多這樣的小事,因為太溫和而被我們輕率地遺忘了。我曾到牛耳石雕公園觀賞「素人藝術家」林淵的作品,林淵的石雕想像力豐富,造形多是農村的動物、山林的飛禽走獸,和神話、傳說中荒誕的怪物;這些動物的神態多溫柔敦厚,個性多羞澀天真,他們都是林淵的好朋友,和林淵有兄弟般深厚的感情。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件「背妻回家分娩」,雕了一個男人背著大肚子的老婆,兩人都面露快樂的笑容,洋溢著彼此取暖、相互信靠的愛,「背妻回家分娩」旁邊有一尊「萬字角神牛」,刻的是一頭靈獸,足蹄上長了八卦,踏過的泥土都變成福地……
最近,我常思索,一個充滿暴戾之氣的社會有可能變成福地嗎﹖當舊有的價值體系、人倫結構被高速節奏的社會脈動解體,愛,恐怕是唯一能夠信奉的道德準則,那根植於人性土壤中的愛,值得我們一輩子去澆灌。
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愛親子之愛、手足之愛、夫妻之愛、同胞之愛——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曾遇到許多小故事,故事也許平凡,卻往往能反映出人間的大愛——對生命之愛、對土地之愛、對事業之愛、對人之愛……。愛,是一種天賦,一種智慧,一種力量,更是一種救贖。
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把生活中珍愛、疼惜的心情寫成短文,就是一種積極開發、追求的精神。我以這個構想請示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季季,立刻獲得她的首肯,以《愛的小故事》為名,在中時「人間」副刊開專欄。專欄推出以來,讀者的反應頗為熱烈,副刊每天都收到大量來稿,很多老師和家長更加以剪貼,拿來作為教育子弟的正面教材。
人類社會自產業革命之後,生活步調趨快,一般人的文字消費轉向省時省力的短文,小品文 (Familiar Essay) 因它自由的形式、精短的篇幅、抒情的筆調而普遍受到歡迎,特別是報紙副刊版面上不可短缺的甜點。廚川白村曾為小品文下過有趣的定義:「如果是冬天,就窩在暖爐旁的安樂椅上;如果是夏天,就披浴衣,啜香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談話。將這些話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
本書輯錄八十篇《愛的小故事》,大致上按照發表時間次序排列,我們希望,透過這八十篇溫馨的小品文,能引起「啜香茗、和好友任心談話」的喜悅。我們更希望這些小故事能肯定人性的光輝,也發現生命的美麗;希望冷寂、疏離的人群,可以藉著這些故事喚起那種彼此取暖、相互信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