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寫的是中國的四個姊妹及她們家的事。張家這四姊妹是一九0七到一九一四年間出生的,如今都還健在。透過她們的共同回憶,舊社會的風土人情與箇中人物得以重現。一八六0年代,中國內亂已久,戰禍酷烈,張家姊妹的曾祖父襄助官兵平定太平叛軍,因此名利雙收,張家就此發跡,在地方上備受敬重。本書從他在十九世紀的經歷寫起,以他四個曾孫女的世紀反思告終──在這段期間,社會習俗與個人所期望的事歷經巨變,外戰、內戰頻頻,還有些事是儘管人生無常依然長存的。
開始撰寫本書純屬偶然。某日,在張家姊妹中居幼的充和來舍下吃飯。在此之前,我見過她幾次;她和她丈夫傅漢思都是我先生的老師,那是一九六0年代景遷在耶魯大學讀書時的事。我很敬重她,也有點怕她。充和學問淵博是出了名的,她對藝術、書法、中國戲曲史的見解無人不服,遇到考證校釋的問題,不論是要解讀畫上的題跋、斷定其年代,或解釋古詩中的典故、辨識十八世紀某奏摺上皇帝的手跡,大家也都來請她幫忙。她住在新港 (New Haven) 北邊,老一輩的學者若途經新英格蘭地區,通常會在此駐足,登門拜訪。較年輕的學人從小受新式教育,讀過的《詩經》篇章屈指可數,所涉獵的漢代史書也只限於十數篇列傳,眼看前輩學者對她如此推重,自是肅然起敬──我們實在太過淺薄,無法領略她的博大精深。
那天晚上氣氛特別歡暢。我母親也在座,我們還吃了魚,要不就是蝦。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使充和打開話匣子,說起她叔祖母的故事來。充和才八個月大,就過繼給這位叔祖母了。她是位持齋的在家居士,常常叫僕人去市場買活魚活蝦,到然後河裡去放生。當地餐廳的廚師一見到這些僕人出現在河邊,就準備好籃子與漁網,隔著一段距離守候,過一會兒,魚蝦就成了他們的盤中物。充和的故事說來動聽,但我猜只有她丈夫和我聽了個八九不離十。我先生只聽得懂標準中文,我母親耳朵不好。充和的中文帶著合肥腔,而且嗓音低柔。
此後數月,我去拜訪了充和幾次。我們相處得很自在。我喜歡聽她說話,她經常妙語如珠,語帶雙關,解讀起來樂趣無窮。有時我瞠目以對,她似乎覺得把一句妙語、一個對子的妙處講給我聽,也很有意思。我們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但後來我怎麼會起意寫她家的事呢?我老早就知道自己只要閱讀兩千餘年前中國思想家的作品,或加以論述,就心滿意足了,何必為一個當代家族寫史呢?
我知道,起初我想了解的是充和求學的過程──她的學習方式既靈活又嚴謹,使她脫穎而出。早自孔子的時代開始,學人與思想家就不遺餘力地表述他們對學問的熱愛,唯恐所學有所不足。他們各抒己見,爭論人為什麼要求學、如何學習,以及求學是否有步驟可循。他們撰述專著來闡述這些問題,並命弟子記錄其言論。我從讀研究所時開始,就對「學」這個主題深感興趣。與充和在一起,我可以問她許多我一直想了解的問題:她的學問是怎麼得來的、又是怎麼開始的?是誰給了她機會?誰鼓勵過她?她的老師是哪些人?她的父母又是什麼樣的人?她的兄弟姊妹也都有高深的學養嗎?皇朝統治結束及一九二0、三0年代的思潮與政治,是否改變了中國人的學習方式?
我還想多多了解充和的叔祖母。她守寡多年,深居簡出,每年頂多出外一兩次,為時又甚短,我不明白她怎樣持家、如何管理偌大的田產。為她效力的是誰?她又怎麼監督這些人?有人因為她守寡又沒有子嗣而占她便宜嗎?我還想了解她的樂善好施、她的執著──她深信要先為所愛竭盡所能,然後才任他們自求多福,聽其自然。後來我發現這也是充和父母的信念,由此,我終於了解了她三個姊姊的個性及生活軌道。
充和的姊妹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一聽說她和我一樣有三個姊妹,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見見她們。充和告訴我,她父親帶家人從家鄉合肥移居上海,後來又遷到蘇州。叔祖母認養充和後,帶她回到合肥,此後她每年只有一兩次機會去探望手足,相聚的時間也不長;直到十六歲才回蘇州和他們同住。
我先見到了充和的二姐和三姐,她倆都住在北京。那是一九九六年七月間的事,當天早晨十分悶熱,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允和住的後拐棒胡同。我從充和那兒當然已聽說了一些事,但我所遇見的允和卻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模樣。那時她剛出院回家。一個月前,心臟的老毛病幾乎要了她的命,但從她的言行舉止中完全看不出來。她聲如洪鐘,精神虎虎,說話帶著震音,滿肚子的張家舊事娓娓道來,連說帶演,重現舊日情懷。我從她那兒聽說了她父母、奶媽與保母及各色次要人物(在蘇州張家進進出出的親友、僕人、塾師等)的諸多事情。
允和的妹妹兆和也來了。在允和身邊,兆和顯得羞怯,不擅言詞。姊妹中她最出名,因為她結婚的對象是大名鼎鼎的傑出小說家沈從文。世人對兆和感興趣,是因為沈從文隱約暗示他可能把婚姻生活中的若干場景寫入了小說。一九四九年,沈從文成為文藝迫害的靶子。中共評論家要求他創作符合共產主義理想的作品,他從此擱筆。一九八0年代獲得平反後,他的舊作再度面世,書店裡到處可見重新編選的版本,讀者對兆和的興趣也再度燃起。不過兆和看來沒什麼名人習氣,再加上有允和在場,就更被比下去了。她雖然也回答問題,偶爾還會跟姊姊彼此調笑,但大體上她甘心讓允和來主導談話。我想這是她們姊妹相處時一貫的模式。過午以後,允和不情不願地回房休息,兆和卻自願待下來跟我閒聊。就在允和午休的這段時間裡,兆和用心補充了許多關於她家和她自己的資料,但始終相當含蓄,稍形拘謹。後來我與這兩姊妹還分別會晤過好幾次,地點都在她們各自的住處,時間是一九九六年夏及次年。一九九七年,兆和顯得虛弱了些。允和則精力十足,一如既往,唯一不同之處,是她似乎很不願意讓我離開。我說下次再來,但彼此心裡當然都有數,這或許已是我們最後一次重晤了。
見過這三姊妹以後,我才去拜訪大姊元和。那時她住在加州奧克蘭市(Oakland),我數度去那兒拜望她。後來她移居康州,我們再度晤面,目前她在此與女兒同住。元和活潑開朗一如允和,但在其他方面與允和恰巧相反。允和是個坦率、堅持己見的人,元和講了很多她們家的事,但不加褒貶,對自己的事也說得極少。她是四姊妹中最神秘的人物;透過她的姊妹,我才漸漸了解她。
除了與張家姊妹及三名健在的兄弟長期晤談,我還有幸讀到允和一九八0年代的日記、弟弟宗和一九二0至三0年代的日記、兆和與丈夫四十年來的通信,以及兄弟姊妹們撰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均發表於允和與兆和五年來合編的家庭刊物《水》。(我上次去北京以後,允和也出版了三本寫張家事的散文集,許多內容與她口述的資料和《水》中的文章重合。)這些材料構成本書的主幹,也啟迪我進而探討諸多相關主題,例如:他們老家合肥的歷史,曾祖張樹聲的功勳與志向,一九二0至三0年代上海的政治與文化,他們父親創辦的學校,民國時期的女子教育,日本佔領下的戰時中國,書法藝術,南方劇種崑曲的歷史。張家姊妹都有精深的崑曲根底及舞台經驗。
本書前半部的主軸是張家的原鄉合肥,張家的祖先,守護四姊妹長大的人──包括她們的父母、保母,還有一位叔祖母,她認養充和後便成了充和的養祖母。她是位滿腹詩書、心智非凡的婦人,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的行為舉止謹守禮法,堪為楷模,就連僅聞其名的人也對她崇敬有加。張家四姊妹的母親也是這種人。她去世時,女兒和五個兒子都還小,但她在子女心目中始終完美無瑕,也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善靈。父親是位富有的地主,畢生並未締造豐功偉蹟,卻能用開闊的胸襟來審視世事。他讓子女充分享有受教育的機會,並慷慨解囊,用家產在蘇州創設了一所女校。
家裡的保母大多是來自合肥鄉間的寡婦,喪夫後必須靠自己來養家。這些女人沒受過教育,但對現代制度與現代風尚卻自有定見。她們懂得情義,也遭遇過絕境,但還是懂得怎麼尋開心。
本書前幾章可單獨閱讀,但也指出了可能影響張氏姊妹生活型態的事項,如曾祖父曾獲得哪些機會,他又如何加以運用;或父親決定接全家到上海去、母親早逝等因素──換言之,那些事是與計畫和機緣、個人努力和地域性格、時代和旁人的影響、古老鬼魂和現代精神都脫不了干係的。
本書後半部寫的是四姊妹自己的事。我並未採取編年傳記的寫法,反而借用了崑曲演出的一種形式,就是在可能長達五十四折的一齣戲中,只挑出一兩折來展現。因此,對她們每一個人,我都只著力寫出影響她們最鉅,同時也能帶我們深入中國文化和社會史的故事。
例如元和,我寫的是一位崑曲藝人之妻的故事。其實他們相識時,他已告別舞台。當時,優伶在中國社會建構中的地位十分低下,名門閨秀與戲子(即使已經退出演藝生涯)結合必然會遭到非議。元和對崑曲劇藝與演出的熱愛想必影響了她的婚姻抉擇。因此,這樁婚事雖然滿足了她個人的憧憬,但也引來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困擾,使元和直到現在還不願談起。
關於允和,我寫的是一個永恆鬥士的故事──身為女人,卻生來就具備英雄情懷和沙場老將不屈不撓的精神。她個性那麼強,竟然還能熬過中共治下幾次政治大風暴,身體和感情都沒受到什麼傷害,真不簡單。
兆和的生命也與丈夫──小說家沈從文──密不可分。他倆經常通信,而且信件並未毀於戰火或文革,因此為一段新式婚姻留下了最真切的紀錄。同時,由於沈從文是位不凡的作家,他在書信裡也生動地描繪了許多生命與人際關係中撲朔迷離的現象,像夢境、渴望、無力感、脫節感等。
本書以充和的故事終篇。這一場探索本來就是從我和充和交往開始的,最後也總得著落在她身上。我用最後這一章來研究她如何建立在學問上的信心,如何習得治學之道,又如何將技藝、學識轉化為藝術。在本書中,我遨遊於書法史及戲曲演出美學的園地,只為了想了解我倆許久以前聊到的「懸」的觀念──充和稱之為「凌空」。善書者手腕能懸,充和說。同樣的,優秀的崑曲演員、優秀的詩人在唱作、書寫時,也都有「懸」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