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滋味 余秋雨的人生風景
人生滋味
人生的滋味,在於品嘗季節的詩意——從自然的季節到生命的季節。
每天早晨,雁群起飛了。橫過朝霞,穿越白雲,沖出陣風,投入暮靄,最後,在黑夜的蘆葦蕩中棲息。
它們天天以黑暗作爲歸宿。
不錯,朝霞、白雲、陣風、暮靄都匆匆來去,不能成爲歸宿,歸宿只能是黑暗。
但是對雁群而言,能刺激它們全部生命行動的,卻是與黑暗對立的一切。行動重於歸宿,歸宿只是爲了明天的行動。
不要爲人生制定太多歸宿性的目標。一切目標都是黑暗的,至少是朦朧的,只有行動才與光亮相伴。
我們的不少學者,只會低頭尋訪一個個蘆葦蕩裡的雁宿窩,而不會擡頭仰望雁群真正的生活空間。他們說,空中已無翅影,窩中才有落羽。他們說,萬裡長天太空洞了,只有滿腳泥濘才是學問。
這也許沒有說錯,是正確的。但是,學問不是人生,如果雁群也有「人生」。
雁群的「核心價值」,是飛翔。
人生是天時的恩賜,但大家常常忘了。
太多奇怪的座標干擾了人們對天時的感受。大家那麽不在乎春天中的細雨,細雨中的雷鳴,雷鳴後的暑氣,暑氣後的涼風……
人們在乎的,是成功、奮鬥、學位、職稱、資産、官階、升遷以及與此相關的應酬、開會、傾軋、青燈、黃卷……
最被冷落、也最羞於見到的,是從小就見到過的那一些中國字:立春、雨水、驚蟄、清明、穀雨、小滿、芒種、夏至、處暑、白露、秋分、霜降、小雪……
讓它們回來吧,回到生命深處。
我們的人生已沾濕白露,過些天,又回到霜降的時節,每一段都是詩的意境。在詩面前,何謂「成功」?
人生的滋味,在於品嘗季節的詩意——從自然的季節到生命的季節。
季節,不品嘗也在。但只有品嘗,詩意才會顯現。
有了詩意,人生才讓人陶醉。
人生是由許多小選擇組成的,但也會遇到大選擇。
小選擇和大選擇的區別,並不完全在於事情的體量和影響。
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天鵝在世界美禽大賽中得了金獎,偶爾放飛時卻被無知的獵人射殺,這兩件事都夠大,但對這只天鵝來說,都不是它自己的選擇。相反,它的不起眼的配偶在它被射殺後哀鳴聲聲、絕食而死,則是大選擇。
我們也許已經開始後悔,未能把過去那些珍貴的生活片段保存下來。殊不知,多少年後,我們又會後悔今天。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投身再大的事業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個事業,聆聽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個故事,我們一定會動手動筆,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這樣的事情稱之爲「收藏人生的遊戲」。讓今天收藏昨天,讓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斷片連成了長線,原先的水潭連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會再有腐臭和乾涸的危險。
絕大多數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規形態。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麽就不要鄙視世俗年月、庸常歲序。不孤注一擲,不賭咒發誓,不祈求奇蹟,不想入非非,只是平緩而負責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記憶和向往的雙向路途上。這樣,平常中也就出現了滋味,出現了境界。秋風起了,蘆葦白了,漁舟遠了,炊煙斜了,那裡,便是我們生命的起點和終點。
想到起點和終點,我們的日子空靈了又實在了,放鬆了又緊迫了,看穿了又認真了。外力終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師只能是生命本身。那麽,就讓我們安下心來,由自己引導自己,不再左顧右盼。
拿起自己十歲時候的照片,不是感歎青春不再,而是長久地逼視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它提醒你,正是你,曾經有過那麽強的光亮,那麽大的空間,那麽多的可能,而這一切並未全然消逝;它告訴你,你曾經那麽純淨,那麽輕鬆,今天讓你苦惱不堪的一切本不屬於你。這時,你發現,早年自己的眼神發出了指令,要你去找回自己的財寶,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放回原處。
昨天已經過去又沒有過去,經過一夜風乾,它已成爲一個深奧的課堂。這個課堂裡沒有其他學生,只有你,而你也沒有其他更重要的課堂。
誰也不要躲避和掩蓋一些最質樸的人生課題,如年齡問題。再高的職位,再多的財富,再大的災難,比之於韶華流逝、歲月滄桑、長幼對視、生死交錯,都成了皮相。北雁長鳴,年邁的帝王和年邁的乞丐一起都聽到了;寒山掃墓,長輩的淚滴和晚輩的淚滴卻有不同的重量。
也許你學業精進、少年老成,早早地躋身醇儒之列,或統領著很大的局面,這常被視爲成功,但又極有可能帶來一種損失——失落了不少有關青春的體驗。你過早地選擇了枯燥和莊嚴,艱澀和刻板,連頑皮和發傻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麽提前走進了中年,真是一種巨大的虧欠。
也許你保養有方、駐顔有術,如此高齡還是一派中年人的節奏和體態,每每引得無數同齡人的羡慕和讚歎,但在享受這種超常健康的時候應該留有餘地,因爲進入老年也是一種美好的況味,用不著吃力地搬種夏天的繁枝,來遮蓋晚秋的雲天。
什麽季節觀什麽景,什麽時令賞什麽花,這才能使人生變得完整和自然。「暖冬」和「寒春」都不是正常的天候。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不知多少人是在這首兒歌中搖搖擺擺走進世界的。人生的開始總是在搖籃中,搖籃就是一條船,它的首次航行目標必定是那座神秘的橋,慈祥的外婆就住在橋邊。我們在搖籃裡構想的這座橋好像總在一個小鎮裡。因此,不管你現在年齡多大,每次坐船進入江南小鎮,心頭總會滲透出幾縷奇異的記憶,陌生的觀望中潛伏著某種熟識。
人類最愛歌頌的是初戀,但在那個青澀的年歲,連自己是誰還沒有搞清,怎能完成一種關及終身的情感選擇?因此,那種選擇基本上是不正確的,而人類明知如此卻不吝讚美,讚美那種因爲不正確而必然導致的兩相糟踐。
在這種讚美和糟踐中,人們會漸漸成熟,結識各種異性,而大約在中年,終於會發現那個「惟一」的出現。但這種發現多半已經沒有意義,因爲他們肩上壓著無法卸除的重擔,再準確的發現往往也無法實現。
既然無法實現,就不要太在乎發現,即使是「惟一」也只能淡然頷首、隨手揮別。此間情景,只要能平靜地表述出來,也已經是人類對自身的嘲謔。
嘲謔的主題是年齡的錯位。爲什麽把擇定終身的職責,交付給半懂不懂的年歲?爲什麽把成熟的眼光,延誤地出現在早已收穫過了的荒原?只要人類存在,大概永遠也逆轉不了這種錯位,因此這種嘲謔幾乎找不到擺脫的彼岸。
一個人的生命,可以變得無限精彩,精彩得遠遠超出他自己和旁人最大膽的預期。
可惜的是,絕大多數人在年輕時代就被塑造定型,難於精彩了。
第一種是「常規塑造」,而一切常規塑造大多是平庸塑造。這種塑造,一般由家長和教師爲主角,以既成的社會職業爲範本,使大量前途「無可限量」的年輕人早早地得到了「限量」,成了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
第二種是「機謀塑造」,而一切機謀塑造大多是邪惡塑造。這種塑造,一般以生存技巧爲藉口,以壓倒他人爲目的,使大量渴望成功的年輕人早早地學到了弱肉強食的叢林原則,終生不再與大愛、至善真正結緣。
這兩種塑造,都會讓塑造者和被塑造者高興很久。但他們不知道,他們也聯手堵塞了一個生命走向精彩的神秘通道。
在那條神秘通道上,除了對人類的終極關懷,一切都不確定。日日夜夜都在不斷選擇,年年月月都有不同風景,小心翼翼地護佑著生命,走出一程,又走出一程……
水邊給人喜悅,山地給人安慰。水邊讓我們感知世界無常,山地讓我們領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