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的時候,甚至想過步入二十一世紀之後就離開這個人世。二十一世紀對當時的人們而言,是無法想像、非常遙不可及的。爾後迄今已過了四十年,在今日,我只能傾聽新世紀邈遠的海潮聲,卻無法展望闇黑的海洋,心裡不由得懷抱不安。
在二十世紀末,蘇聯解體等許多出乎意料的變動相繼發生,一舉將「明治」、「大正」、「昭和」時代推往更遙遠的歷史深處。科技一枝獨秀地加速向前邁進,跨越舊有的價值觀和理解,人們開始對人類的進步抱持懷疑的態度。從全球性戰爭和環境破壞,到陷入泥沼的民族紛爭等,我們其實是將我們那個世代就陷入危機、百病叢生的世界,交給下一個世代。
人類複雜、糾結的漫長歷史,以十進位法來區分其實並不合理。今年結束後,一定也會被冠上「戰後五十年」,持續被討論。但是此一戰後五十年,無庸贅言,係背負著已少為人知的戰爭時期及戰前歷史。特別是台灣,在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後的戰後五十年,正好又歷經和殖民統治時期同樣的五十年歲月。日本戰敗時,有軍人、一般民眾共六十萬餘人住在台灣,今日卻變成「不為人知的台灣」,實在令人非常遺憾。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後,有了很大的轉變。其中一項轉變是,在這之前以天皇、權力者為中心的歷史已被揚棄,開始以庶民和被支配者的觀點來研究歷史。特別是占了社會上一半人數、卻被忽視的女性,其存在已隨著女性論一起被挖掘出來,逐漸得見於世間。
不論是甲午戰爭時隨近衛軍來台定居的祖父,或是同樣在明治時代渡台的母親家人,都曾對我說:「算來,三代都在台灣生活是很少有的。」我在台灣出生,十五歲之前過著殖民地的生活。由於對台灣懷抱著一份鄉愁,讀了許多殖民地時代的文獻,但發現其中有很大的一片歷史空白:已為人母的女性、協助丈夫的妻子、有雙親相伴的女兒、在台灣出生長大的日本女性和庶民等,在異民族和異文化中的日常生活是如何度過?又扮演了什麼角色?這些部分,文獻都沒提到。
歌德曾說:「瞭解女性,就能瞭解歷史的真相。想要深入瞭解某一個時代,就必須好好研究那個時代的女性。」我想如果能還原庶民和女性的樣貌,就能多層次、多角度地考證台灣五十年的殖民地史,填補欠缺的部分,有助於更深入的洞察,將原本看不到的部分呈現給世人。此外,學習晚近歷史,能讓我們得到一些啟示和反省,學習如何與其他國家在人權意識的前提下共存共榮。
不僅台灣,一度有數百萬日本女性遠渡重洋,到朝鮮、滿州、中國、樺太(庫頁島)、南洋、夏威夷和南、北美洲。她們的海外經驗,姑且不論是非對錯,對於以單一民族組成的日本社會而言,提供了各式各樣的價值和養份,刺激日本島國性的風土。此外,時常有人指出,外地成長的子弟當中,傑出優秀的人才輩出。基於這樣的歷史事實,我們不能忽視這些人及其母親在與其他民族接觸時所體驗到的文化摩擦和異文化刺激。
由於有外地經驗的女性已經年老,相繼去世,我下決心開始蒐集相關紀錄,並整理資料,隨著各地尋訪的行程,經常前往日本、台灣兩地的圖書館。但是從一本書當中,往往只能得到一、二行需要的資料,因此我決定挑戰殖民五十年間在台灣發行的報紙。我從所謂台灣總督府御用報的《台灣日日新報》開始閱讀,擴及其他地方性報紙;雖然我有無窮的興趣,並從中獲得許多「知的喜悅」,但過於龐大的資料量讓人難以負荷,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感到十分焦慮。
初期的報紙,女性的相關報導登在第三版(社會版),但幾乎都被男性有興趣的題目和充斥揶揄、差別待遇的報導所埋沒;既沒記載流汗流淚、辛勤工作的開拓團婦女、窮人家情況,也缺乏極普通而人數眾多的主婦形貌。我想要從這些資料當中,探尋更公平、更豐富的消息,考察當時的女性實況,並加以定位。然而,全面性地仰賴報紙是危險的。殖民地的報紙按照統治政策,必須接受檢查。有的報紙被禁、施以罰金,有的則是被扭曲、抹去新聞內容。很多新聞是一時性的消息,駁雜的新聞也很多,再加上報社並未嚴謹處理女性的報導,往往必須尋求旁證,重新調查,十分麻煩。
然而,除了報紙,幾乎找不到資料記述往昔日本女性生平的歡喜與哀愁。我非常憐惜漸被忘卻、消失於彼方的女性,希望至少將她們的樣貌留存於一本書當中。本人由於才疏學淺且同時從事其他領域的工作,撰寫女性對我而言實在是過重的負擔,但是只要想到這樣的書籍是台灣及日本所有殖民地關於日本女性的第一本通史性書籍,加上我也許是能談論殖民地經驗的最後世代,就覺得受到鼓勵,在些許使命感的引領下,努力至今。
也許部分讀者會覺得本書對女性以外的記述過多。這是因為我個人覺得社會與女性是密不可分的,同時也希望讀者能掌握殖民統治的概要;再者,其實我希望有意識、具體地展現優秀研究書籍當中未曾觸及的日常生活領域,讓讀者瞭解我的想法。此外,性產業的部分也許寫過頭了,但是當時社會中的女性問題是高度集中於買春、賣春的議題,因此實在避無可避。
在「明治篇」之後的「大正篇」、「昭和篇」,我預計談論:一、安定發展下的台灣與台灣人的苦惱;二、台灣號稱「不沉沒的航空母艦」,長期戰爭下和日本命運與共,台灣人前往華南、南洋支援的實況;三、隨著日本戰敗,日本人與台灣人的立場逆轉,所有日本人被逐回本國之前的歷史。我想以這些深具戲劇性變化的歷史為背景,完成日本女性在台五十年的歷史。
當時住在台灣的所有女性都具有日本國籍,但是由於個人能力有限,在處理上偏重來自日本國內的日本女性。由於本書係屬未開拓的領域,資料也較為缺乏,行文當中也許有獨斷和偏見;但如果本書能有些許資料性價值,或能使關心台灣的人增加,那麼我一切的辛勞都將煙消雲散。
懷志二十年,著手學習十年,獲得很多朋友、知己的鼓勵,以及圖書館人員、戰後自台灣撤回日本的同胞、研究者的幫助,本書才得以付梓。我在這裡深深致上謝意,更發自內心祈禱台灣與日本能永久和平、友好。
一九九五年八月
竹中(中村)信子
在這裡,很惶恐地陳述一件個人的私事。本書付梓之前,弟弟春野和母親竹中春子去世。為了緬懷在台灣真誠生活了四十餘年的母親,決定以父母的姓氏竹中出版此書。
導言
台灣是我的故鄉?
文/游鑑明
一九九五年,我在日本開會,當地的朋友告訴我,有一位業餘的日本女性研究者竹中信子,即將出版《日治台灣生活史--日本女人在台灣》這部書。對從事日本殖民時期台灣婦女史研究的我而言,這不啻是重要書訊,因為無論是我自己或其他研究台灣殖民時期女性史的學者,都把研究焦點放在台灣漢族女性身上,而那群曾在台灣居住並占台灣總人口二.五四%的女性1,究竟過著何種生活?又如何和台灣人互動?始終沒有受到注意。不過,期待這部書出版之餘,我內心存著一些疑竇:由曩昔的殖民者撰寫的女性史,會以什麼樣的視角去詮釋、分析這段歷史?作者會採用哪一類史料?還有,這本書是為誰書寫?一九九五年年底,竹中信子的《日治台灣生活史--日本女人在台灣》「明治篇」問世,我迫不及待地買來一讀,也推薦給許雪姬教授,並邀請她在《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上寫書評。2這部書直到二 ○○一年才全部出齊,洋洋灑灑四大冊,令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氣魄。
坦白說,沒有深厚的日文底子,很不容易讀完這部書,而就在二○○三年,日本交流協會台北事務所調查員松金公正博士來到我的研究室,轉達該會有意翻譯這部書的構想,並徵詢我的意見。對該會的這項「德政」,我當然欣然贊同,也坦白地表達自己對這部書的淺見。正如許雪姬所說,這部書雖然羅列了參考資料,卻沒有加註,嚴格說來不算是學術著作。3不過,光就跳脫只記載上層女性的書寫框架,走向為芸芸女性大眾寫歷史的這一點來說,作者的確對女性史研究提供很好的範例。我還向松金博士強調,這部書的譯本將會嘉惠非日語地區的讀者,也可能帶動另一波殖民女性史的研究熱潮。在我的「背書」下,日本交流協會聘請專家展開翻譯工作。然而,對譯者來說,翻譯原本就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再加上這部書的遣詞用字過於瑣細,文中又時而出現前言不對後語或自問自答的語句,翻譯工作之艱辛,誠可想見。對受我鼓吹而出版這部書的時報文化出版公司來講,編輯群也同樣碰到「燙手洋芋」,然而,無論是譯者或編者都咬緊牙根、堅持到底,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正在進行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竹中信子的祖父在甲午戰後隨近衛軍來台定居,母親和家人也在明治時代移住台灣,竹中算是在台灣的第三代日本人。從「明治篇」的〈序〉和「大正篇」的〈後記〉中清楚地看到,她撰寫這部書的主要動力,是來自對台灣的深厚鄉情,儘管她只在這塊土地度過短暫的十五年。而和許多女性史學者一樣,竹中信子寫書的目的是為了補白女性歷史;不過,台灣的生活經驗和歷史記憶,給予她不同於其他人的書寫心境。身為日本子民的一分子,她發現,殖民時代居住在台灣的日本庶民的歷史被嚴重漠視;她也觀察到,殖民時期的報紙對日本女性的報導充滿輕蔑、不公正。為了讓日本讀者瞭解台灣殖民史,以及殖民地日本女性和這段歷史的複雜關係,在這部書中,她花了不少篇幅去闡述台灣的殖民史,然後再描寫日本女性在台灣的各種生活面向,並凸顯她們不為人知的辛勞與貢獻,於是許多不曾被寫入歷史的底層或邊緣女性,一一浮現。
這部書的書寫策略,既要激發日本讀者關注曾在台灣生活的日本民眾,又試圖從殖民地日本女性的日常生活尋找歷史,梳理出與主流敘事不同的觀點,後者是這部書最精采的部分。竹中信子試圖囊括殖民時期住在台灣的所有日本女性的生活,但著力較多的是婦女團體的成員、娼妓、女學生和到山地開發的警察妻子。值得注意的是,由於竹中懷著為殖民地日本女性發聲的心志,全書不僅僅勾勒這群女性的生活史,也不時撥弄性別歧視下的社會問題。最鮮活的例子是,竹中強調,最早渡台的女性幾乎都是娼妓,談論台灣的日本女性史一定要從被人鄙視的賣春婦談起。她撇開倫理、道德和教養,從政治、性欲和金錢拉開這部書的序幕,日本娼妓在台賣淫的原因、禁娼政策的舉棋不定,以及娼妓的悲慘命運,貫穿全書,也帶給讀者另類的殖民史。
除了娼妓的故事之外,另一個重要的例子是,敘述住在山區的女性境遇,這群女性的丈夫多數從事理蕃工作。在台灣人的記憶中,殖民政府的理蕃政策殺害不少原住民,但作者迴避這方面的討論,把焦點放在理蕃者的妻子身上,從北埔事件到霧社事件,處處可以看到她們被殺害或者如何躲過災難的驚恐畫面,還有她們學習原住民語言、融入原住民生活的一幕。作為一部給日本人閱讀的女性殖民史,這樣的書寫方式似無可厚非,因為作者想要呈現的是殖民地的日本女性在殖民過程中的付出和貢獻。作者對日本賣春婦的同情,也同樣基於這樣的想法,因為從她所蒐集的資料中得見,有不少娼妓來台營生,滿足的是日本男性殖民者的性需求。在「昭和篇」裡,竹中信子舉出更多事例,說明殖民地的日本女性如何配合殖民政策,響應戰爭。對曾被殖民的台灣人來說,這群女性是殖民政府的共犯,沒有歌功頌德的必要。且不論作者是否藉此化解共犯的說法,但作者從女性不得已和無奈的角度,把許多問題合理化,留給讀者對女性在戰爭或事變中扮演何種角色的多元思考。
台灣籍女性在日本殖民時期遭受的差別待遇,是眾所週知的不爭事實;而竹中信子在殖民地日本女性的身上,也看到一樣的問題。從當時代的媒體輿論、學校教育和薪資所得,她發現在台灣的日本女性受到各種歧視,連日本國內的輿論也污名化她們。雖然竹中不完全為殖民地日本女性搽脂抹粉,甚至指出部分女性的行為舉止,確實不如日本國內女性,但不公平的事證歷歷在目,讓她的同情多過苛責,整部書中,不時出現竹中對殖民地日本女性抱屈、申辯的聲音,以及對日本男性缺乏性別意識的批判。相對於殖民地的日本女性,台灣女性的處境其實更加低落,竹中看到了這一點,也提出持平的看法,可惜未做進一步討論,留給台灣讀者不小的遺憾。
這樣的遺憾,明顯和這部書的主題有關:台灣女性不是書中的主軸,竹中信子當然沒有必要為台灣女性代言。然而,從許多方面的述說來看,作者並不完全擺脫對台灣女性的觀察或比較,好比在女子教育、女性工作,或是日本女性和台灣女性的往來關係上,都有台灣女性的身影。只不過,作者引用的資料,多半集中在日本人的社會新聞與活動,以及日本學者的殖民地研究,台灣人的資料或台灣學者的研究,很少被參考引用,因此,竹中對殖民地時期台灣女性的分析,不免輕描淡寫或誤植。
無論如何,一位非科班出身的殖民地研究者,能以十數年的時間蒐集史料、進行田野調查,來完成這部鉅著,已經令人折服。更何況,這部書提供我們許多值得學習和注意的地方:作者從一些零碎、散落的報刊媒體資料中,把歷經明治、大正和昭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行業的殖民地日本女性的日常生活及變遷,細膩地拼湊出圖像,讓讀者隨著她進入了殖民時代。回顧殖民時代在台日本女性的境遇,作者跳脫制式化的書寫方式,對殖民母國的威權、偏差的政策提出批駁;也巧妙地把殖民者殘暴的一面,挪移成對其女性同胞的關注。儘管有些說法不能說服讀者,特別是台灣的讀者,但歷史寫作原本就有各種不同的版本。
閱讀這部書,我個人是相當沉痛的。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每過一段時期,就湧入不同族群,竹中信子和她的家人是其中的一群。竹中在日本結束統治台灣五十年後撰寫這段歷史,為的是緬懷這曾經是「故鄉」的異國,她讓日本讀者認識的是,他們的女性族人如何在殖民地生活;讓台灣讀者看到的則是,曾經和他們生活五十一年的異族女性,在某些方面,和台灣女性沒有太大差別,都是被時代撥弄的人。歷史不可能回到原點,但許多歷史現象卻不斷重複著,進入台灣的不同世代女性移民,其實不也和竹中筆下的女性一樣,把台灣當成是自己的故鄉,但卻面對著許多政治、社會、經濟的問題?如何揚棄主流敘事或泛政治化論調,以多元角度撰寫台灣女性歷史,是這部書給我們的最大啟示。至於異族女性的互動情形,在這部書中留下不少空白,值得我們進一步填補,在多元族群居住的台灣,這項研究顯然是不能忽視的。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註釋
1 一九三八年,台灣男女總人數是五七四六九五九人,日本女性是一四六四三八人。以上資料來自台灣總督府《台灣總督府第四十五統計書》,一九四三年三月。
2 許雪姬,〈評介竹中信子《植民地台灣�日本女性生活史(明治篇)》〉,《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期四(一九九六年八月),頁三五一—三六一。
3 許雪姬,〈評介竹中信子《植民地台灣�日本女性生活史(明治篇)》〉,頁三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