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
與我先前的大部分作品不同,《金山》並不是心血來潮之作。《金山》的最初一絲靈感,其實萌動在二十多年前。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絲靈感需要在歲月的土壤裡埋藏潛伏如此之久,才最終破土長出第一片綠葉。那是在 1986 年。(中略)
我發現了那些三三兩兩地埋在野草之中,裹著鳥糞和青苔的墓碑。我撥開沒膝的野草,有些費勁地認出了墓碑上被歲月侵蝕得漸漸模糊起來的字跡。雖然是英文,從拼法上可以看出是廣東話發音的中國名字。有幾塊墓碑上尚存留著邊角殘缺的照片,是一張張被南中國的太陽磨礪得黧黑粗糙的臉,高顴骨,深眼窩,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年齡。年齡是推算出來的。墓碑上的日期零零散散地分佈在十九世紀的後半葉和二十世紀初 - 他們死的時候都還年輕。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是被近代史教科書稱為先僑,豬仔華工,或苦力的那群人。
在大洋那頭以芭蕉為背景的村落裡,他們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日子?在決定背井離鄉走向也許永遠沒有歸程的旅途時,他們和年邁的母親,年青的妻子,或許還有年幼的孩子,有過什麼樣刻骨銘心的訣別?當經歷了「浮動地獄」之稱的海上航程,終於踏上被淘金客叫做"金山"的洛基山脈時,他們看到的是怎樣一片陌生的蠻荒?
在回家的路上,我對自己說。
可是最初的這絲感動很快被應接不暇的生活需要所吞齧,無聲無息地消蝕在日復一日為安身立命所作的種種煩瑣的努力之中。……關於華工小說的書寫計畫,偶爾也會浮上心頭,尤其是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溫哥華 1907 年排亞大暴亂周年紀念活動,或是在報紙上讀到國會討論人頭稅賠償方案的新聞時。可是這樣的感動如同被風泛起的一片葉子,在水面輕輕地翻過一個身,就重新沉落在水底。直到 2003 年夏天。
那個夏天我受邀參加海外作家回國采風團,來到了著名的僑鄉,四邑之一的廣東開平。就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後來成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碉樓。這些集碉堡和住宅為一體的特殊建築群,是清末民初出洋撈生活的男人們將一個一個銅板省出水來寄回家蓋的,為了使他們留在鄉里的女人和孩子們免受綁匪和洪澇之苦。出洋的男人散佈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蓋出來的碉樓也就不可避免地帶了他們歇腳的那個國家的特色。羅馬式的窗楣裡,鑲嵌著嶺南特色的灰雕。巴洛克式複雜紛繁的門框邊上,放置的是廣東人世世代代焚香祭拜的祖先神龕。哥德式的尖頂被當地的泥瓦匠削平了,只留下一串低矮滑稽的廊柱,中間有一些黑色的圓孔 - 是用來放置槍枝的洞眼。抹去後人加給它們的種種傳奇浪漫色彩,這些樓宇不過是一個動盪多災顛沛流離的時代留在南中國土地上的荒誕印記。
當我看見那些樓宇被粉飾一新地拿出來招徠觀光客時,我依稀聽見了歷史在層層新漆的重壓之下發出無聲的抗議。短暫的新奇感很快過去,接踵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失望。就在我正要決定回旅館的時候,我們的領隊通過關係找到了一把進入一座尚未被後人的油漆刷和水泥刀碰觸過的舊碉樓。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兇猛地跳了起來,跳得一街都聽得見。我似乎預見到我將與一樣我尚無法叫出名字的東西發生一次重要的碰撞。(中略)
一件褪了色的舊衣,一雙掛了絲的襪子,又一次撥動了我作為小說家那根靈感的弦。我強烈感覺到,我寫《金山》的時候快要到了。
我被這種感覺又追了兩年。我對這個題材又愛又恨,愛是因為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感動,恨是因為我知道這是一項扒人一層皮的巨大工程,無論是在時間還是在精力上,幾乎都不是我這個作為聽力康復醫師的兼職作家能夠駕馭的。這本書和現代都市小說的書寫方式有著極大的不同,它所涵蓋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巨大的歷史框架裡,而且它牽涉到的每一個細節都很難從現代生活裡簡單地找到依據。必須把屁股牢牢地黏在椅子上,把腳實實地踩在地上,把心靜靜地放在腔子裡,把頭穩穩地縮在脖子中,準備著久久不吭一聲地做足案頭研究 - 極有可能會在這樣長久的寂寞中被健忘的文壇徹底忘卻。(中略)
在這樣一段塵封多年且被人遮掩塗抹過的歷史裡尋找突破口,如同在堅硬的岩石表層鑿開一個洞眼般困難。由於當年的華工大都是文盲,修築太平洋鐵路這樣一次人和大自然的壯烈肉搏,幾乎完全沒有當事人留下的文字記載。鐵路以後的先僑歷史開始有了一些零散的口述資料,然而系統的歷史回顧卻必須借助於大量的書籍查考。除了兩次去開平溫哥華和維多利亞實地考察之外,我的絕大部分研究,是通過幾所大學東亞圖書館的藏書及加拿大聯邦和省市檔案館的存檔文獻和照片展開的。同樣一段歷史,中西兩個版本的回溯中卻有著一些意味深長的碰撞和對應。當我一頭扎進深潭般的史料裡時,我驚奇地發現,我對這段歷史的一些固有概念被不知不覺地動搖和顛覆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幾世紀前就被航海家們證明了的真理:地球原來是圓的。於是,我決定摒棄某些熟稔而舒適的概念和口號,進入一種客觀平實的人生書寫。我不再打算敘述一段弘大的歷史,而把關注點轉入一個人和他的家族命運上。在這個枝節龐大的家族故事裡,淘金和太平洋鐵路只是背景,種族衝突也是背景(中略),人頭稅和排華法也是背景,二戰和土改當然更是背景,真正的前景只是一個在貧窮和無奈的堅硬生存狀態中抵力鑽出一條活路的方姓家族。
我原來以為一旦做好案頭考察,動筆的過程大約是行雲流水的 - 一如我從前的小說創作。可我卻又一次落入了自己設置的圈套之中。我對重塑歷史真實的艱難有了充分的設想和準備,可是我並沒有意識到細節重塑的艱難。我向來認為好細節不一定保證產生好小說,可是好小說卻是絕對離不開好細節的。我無法說服自己將就地使用沒有經過考察根基薄弱的細節。(中略)
寫完《金山》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那些長眠在洛基山下的孤獨靈魂,已經搭乘著我的筆生出的長風,完成了一趟回鄉的旅途 - 儘管是在一個世紀之後。願這些靈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