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喝氰化鉀
記得「蠻牛」飲料曾遭人下毒,一死兩昏迷,舉國為之震驚。其所下的氰化物,更是毒中之毒,只要少少零點三毫克,大約一粒米的三分之一大小,就足以叫人一命歸西。早年情報員被捕後自裁,用的也是此物,其威力可見一斑。不過在十多年前,我也意外的喝了滿嘴濃濃的氰化鉀溶液,其中氰化物的濃度千百倍於致死量,而今卻猶能在此娓娓話當年,怎麼回事呢?
那一天實驗室排定要執行高雄外海永安液化天然氣港區及周遭海域的生態調查,一早我在學校檢視助理、研究生收拾裝備時,忽然看到一袋頗為眼生,但也很熟悉的粉白丸粒,每顆直徑大約三公分。
我問道:「這是氰化鉀嗎?」學生囁嚅的說:「是」。我說:「我不是不准你們用氰化鉀嗎?」學生說:「我們因為潛水觀察時有些魚種無法鑑定,為求資料準確,所以就跟另外一個研究魚的實驗室拿了這些採集的東西,好將標本收集回來。」我頓了一下,瞭解科學上有其必要之惡,因此就交待:「這麼毒的東西,務必要小心,尤其盛裝的容器一定要用黑色膠帶全部纏滿,再畫上骷髏頭,讓不曉得的人一看也會避開。」學生舒了口氣說:「知道了,老師放心。」
作業的海域距港口約有半個多小時船程,我們預計潛七個點,這樣才足以涵蓋要調查的範圍。潛點水深約八到十六公尺,每次潛約十五到二十分鐘,大家上上下下,頗為累人,尤其在水下又是用嘴巴咬著呼吸管呼吸,更是口乾舌燥!
我在潛完第三站時爬上膠筏,眼角瞄到放在甲板上那一大罐礦泉水,真是如獲至寶,一邊卸下高壓空氣瓶,一邊順手將水拿起來就往口裡灌。礦泉水清澈透明,因為日晒而有點兒溫熱,入口無色無味,略有一點點刺激。
我仰天向口中倒了幾口,將嘴巴漲得鼓鼓的,正準備滿意的吞下,忽然聽到一聲迷惑的問句:「方老師,那是不是KCN(氰化鉀)?」我像觸電一樣,心臟陡的收縮,直覺的將滿口的水吐出,循聲望去,研究助理李財富,也是我的潛水伙伴,正浮出水面,手搭著船邊,盯著我的水罐問了這句話。我忙將罐子再看一遍,四方形的水瓶,礦泉水的標籤還貼得好好的,可是在另外一邊,也就是面向甲板那一面,卻貼了一張大姆指大小,外緣有藍線框框的那種標籤紙,上面用原子筆秀秀氣氣的寫著「KCN」三個字。
我哭笑不得,想到出門前才要求學生務必將毒品特別標示,只因治軍不嚴,居然會賠上自己的性命。因為我明白氰化鉀的化學性質其實對水是無限溶解,小鬼們怕海水的稀釋會讓藥效不彰,求功心切,所以小小的一罐容器至少會加個半公斤的毒品,這個量至少可毒死一萬人,如今我雖沒有吞下肚,但口中的殘留液,再加上氰離子可以通過口腔黏膜滲入體內的特性,自己又身處四顧無援的大海中,十之八九要靜待天主寵召了。不過我是科學家,總還是該做些事吧?
氰離子會滲入細胞,但是我想到海水中的離子濃度不是也很高嗎?它們應該可以跟氰離子競爭進入細胞的通道,降低毒物的吸收,於是就趴在船邊,猛用海水漱口。我也知道離子進入細胞的速率和溫度成正比,於是就請李財富從冰箱中挖出「真正」的礦泉水,連著含在口中,降低口腔的溫度和血流,之後,再掬起一捧海水吞下肚,雖然又苦又澀,但是我期望它可以延緩胃腸對氰離子的吸收速率,以免血液中離子的濃度高太快,讓身體沒法獲得足夠的氧氣。
如此這般的過了幾分鐘,我還沒有毒發的跡象,心中暗喜,因為氰化鉀是急性毒品,現在還沒有症狀,乃欣然有生望了。
這時另一組潛水人也上來了,聽到財富講述老闆正在生死邊緣徘徊,肇事者臉都嚇白了,忙叫船家開船回港。我搖手說不要,並隨手將潛水裝備重新穿戴齊全,招財富再陪著我下水;旁邊的學生助理一副欲言又止的想阻止我,我沒時間跟他們多說,隨即潛入了海底。
這兒水深十四公尺,下層浮泥很多,貼著底就已伸手不見五指了。我沒有動,只趴在泥中用力的呼吸,過了七、八分鐘,沒什麼異狀,心頭的陰霾頓開,向財富比了個手勢,再四處快樂的遊蕩了一會兒才上船,並呼喝醒楞在那兒的同仁,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在開往下一個採樣站的途中,我告訴他們為什麼會立即再潛水,因為氰離子的毒性,是和氧氣競爭紅血球上的結合點,如果濃度夠了,幾分鐘就會缺氧毒發,若趕回碼頭、後送醫院,都不知要死幾遍了,反之在潛水時,越深的水中,呼吸的氣體壓力越大,譬如我潛了十四公尺,吸入的氣體就有二點四個大氣壓,是船上空氣的兩倍半,因此血液中也有更多的氧氣可以和滲入體內的氰離子競爭,反而有更多的生存機會;而如果真死了,對我而言,倒在冰冷的水裡總比在陸地上被一群人圍著呼天搶地,還更得其所哉,不負一生所求呢!
那一天之後,我幸福,但不一定快樂的活到今天,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李財富仍是我的親密戰友,不聽老人言的那位學生經此一嚇,做事再也不敢偷雞摸狗,後來反而成了海生館最得力的主管之一;只是每當午夜夢迴,回想到那只差零點壹秒就決定生死的剎那,還是覺得是上天的恩寵,永生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