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二十五年前一個凜冽的二月破曉,尼克森步入毛澤東北京的書齋。隨後尼、毛的對話,因傳譯員居間穿梭而滯礙,斷斷續續。尼、毛雖非故舊,但彼此並不陌生,可想而知,兩人對話的內容不出互表榮幸,互道恭維。尼、毛提到他們的共同老朋友:遠在臺灣、另一個中國的總統蔣介石,以及玉成這場會面有功的前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Yahya Khan)。尼、毛稍微談及兩國同仇敵愾的蘇聯。他們兩人還語帶詼諧,出言調侃隨尼克森同行的季辛吉,但對話的氣氛大體上是嚴肅的。
尼克森有意引出他念茲在茲的事,不過毛澤東卻總是岔開話題,虛無飄緲地高談他所謂的「哲學」問題。一小時過去了,毛澤東看看手錶,示意已談論得夠久。再次客套一番後,尼克森便退出毛澤東的書齋。尼、毛的發言內容均未超出對方意料之外,也沒有獲致重大結論。然而,這場對談卻是近幾年來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尼克森總統與毛澤東主席了然於胸,他們在一九七二年的那天創造了歷史。他們兩人深知,這次會晤、乃至尼克森這整趟中國行的重要性,正是那悠遠的寓意。尼克森畢竟是首位造訪中國的美國總統,從而終結兩國長期孤立的互不承認狀態。這是一場撼動冷戰格局的大地震,突顯東方集團不再頑固抗拒西方。
尼、毛談論的焦點之一是往事:特別是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奪權之後造成兩國對峙的諸多事件和議題。他們還暢談政治,提到尼克森遭自家陣營右派分子的掣肘,以及民主黨人對他的共和黨政府的圍剿,還有邇來中國內部的波濤洶湧,據稱毛澤東欽點的接班人林彪圖謀發動政變。但尼、毛並未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上多費唇舌,這場運動始於一九六六年,毛澤東呼籲青年人破除窠臼,舊價值觀、古老傳統,甚至老人,全在粉碎之列。尼克森像個糾纏不休的訪客,一再嘗試把對話拉回他所關切的議題,譬如,亞洲乃至全世界未來的權力平衡,毛澤東這位和藹的東道主則不願隨尼克森的話題起舞,始終泛泛而談。禮貌性的話別後,尼、毛都以為幾天後兩人將再會晤。事實上,那次後來他們就沒再見面了,直到尼克森二度造訪中國才遂其所願。
國際關係本就側重條約、軍備控制、經濟架構、國際法院的仲裁、雙邊或多邊協商,但也講究身段姿態。互換使節、公開聲明、官式訪問,在在攸關國家的自我認知及對他國的定位。儘管這場會晤本身,以及隨後尼克森逗留中國的這一週,只是重新確認已事先協商的內容,不過雙方也有意藉由這次訪問,彰顯中美關係、乃至亞洲與西方世界漫長且風波不斷的關係,已邁入新的紀元。尼克森訪問中國震撼了日、臺等美國盟邦,讓中國為數不多的友邦心生不快,蘇聯則是感到忐忑難安。我們所要追索的正是其中的底蘊。
中國與西方、中國與美國的關係幾經重大轉折。早在北美十三州反抗大英帝國之前的悠遠歷史,中國已取道中亞、透過貿易的方式與羅馬帝國間接接觸。在歐洲中世紀時,少數勇氣卓絕或暴虎馮河的旅人,包括馬可波羅在內,設法循陸路千里跋涉,想要親眼見識中國神州。踵繼其後的耶穌會傳教士,前往中國勸化朝廷王公大臣改宗天主教,結果他們自己反倒穿扮起中國士大夫的裝束。跟在傳教士之後的是商人,在中國人眼裡,他們的莽撞行徑與土匪並無二致。這些洋商成群雲集在華南沿海,爭相採購中國的絲、茶葉、瓷器—最後洋商拿鴉片賣給中國人,以扭轉嚴重失衡的貿易逆差。美國商人熱切地恭逢其盛;來華傳教士中亦不乏欲拯救中國靈魂的美國人。
迄至十九世紀初,中國人仍志得意滿的把洋人視為化外之民,彷彿能夠親近「中央王國」(Middle Kingdom),享受它鬼斧神工的產品,是他們莫大的殊榮。後來,西方強權挾其工業革命的成果,強行闖進神州大地,最終幫助摧毀其帝國舊秩序,從而收斂、粉碎(儘管還是難以根絕)中國人夜郎自大的傲慢心態。及至十九世紀末,統治中國的清王朝時勢日蹙,中國恐有淪為列強殖民地而灰飛煙滅之虞。
美國是毒瘤的一部分,但有時也會釋放善意。它幫助中國免遭列強瓜分殆盡的命運。美籍傳教士積極投入籌建學校、醫院,對四面楚歌的中國,提供美國本土漸次湧現的援助。儘管如此,美國國內尚存在另一種迥異的中國觀,脫胎自「黃禍」的古老明訓,即東方世界企圖顛覆美國強權和美國人生活模式的大陰謀。迄今為止,美國人對中國的態度,仍舊擺盪在著迷、憐憫和疑懼、嫌惡的兩極之間。
中國人對美國的態度也歷經類似的演進,從猜疑、敵視到對美國價值觀 (如民主)的欣賞。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是中國的盟邦,兩國聯手抗擊竊占泰半中國領土的日本。大戰結束之後,美國從援助中國陷入支持國民黨、打擊中國共產黨的泥淖。當中國共產黨於一九四九年贏得內戰,他們有千百個理由疑慮、憎恨美國人。這樣的情緒在中、美兩軍於韓戰期間對壘時,進而升高為公開的叫囂。
自此之後,雙方彼此猜忌,無意彌補隙罅。中國新聞媒體和官方譴責美帝主義。中國學童向滿口獠牙、涓滴著無辜鮮血的「山姆大叔」像丟擲小布袋,中國各大街頭廣場則布滿仇恨抗議的巨幅標語。美國不甘示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美國支持偏安臺灣的國民黨政權,以及其代表全體中國的荒謬聲明,阻撓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和其他國際組織。在奧林匹克競技場上,代表中國的是來自臺灣的運動員。美國總統時常語帶輕蔑地談論紅色政權,並沿用盟邦臺灣的說法,稱呼中國首都北京為北平。
雙方偶爾會釋放出善意的風向球,以化解日趨沉悶、令人厭煩的僵局,但最後總是橫生枝節。美國飛行員從事間諜任務飛越中國領空遭擊落;中國外交官員變節叛逃;諸如此類的事件,往往讓謾罵聲浪又重起大作。然後,一九六○年代的兩起事件,更是令中、美原本冰封的關係雪上加霜。首先,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駐外人員全受召回國,以淨化他們的階級立場,中國因而幾無外交可言。其次,美國一頭栽進越南內政。隨著美軍大舉增援南越,以及美國空軍狂轟濫炸北越,中國不得不力挺盟邦北越,出面與敵人斡旋。
一九六○年代的尾聲帶給中、美及兩國領導人莫大震撼,一種新的現實主義觀孕育而生。中國人,尤其重要的是毛澤東本人,體認到中國在世界上的孤立無援。中國的所有鄰國之中,僅巴基斯坦友善以待,蘇聯則是虎視眈眈,在兩國邊界部署數量龐大的重兵,並明言不排除對中國動用核子武器。美國雖不像中國孓然孤立,但也才剛認清自己並非全無弱點。越南一事讓美國國內紛爭不已、歧見叢生;在海外,無論敵友,也都懷疑美國身為超級強權的國威究竟如何。
尼克森總統與毛主席總是自認居功厥偉,終結了兩國的荒唐對峙。他們的確有所貢獻,但功勞絕不該讓這兩人獨攬。就時機而論,雙方對彼此採取行動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刻。兩國內部都有強力聲浪,認為建立關係可讓彼此受惠,即便關係冷漠也勝過持續的互不承認。兩造都可以對方為牌,來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蘇聯。
但中美兩國要盡釋前嫌談何容易。歷史,特別是最近的歷史,還在從中作梗。民族自尊仍是難以逾越的鴻溝。美國往往自比為山陵上的光明之城,有管理社會和經濟的靈丹妙藥,其所孕育的價值觀普遍符合人類需要。中國人的認知也不遑多讓。倘若傳統中國王朝以世界中心自況,睥睨其他蠻夷之邦,新興的共產黨政權即以世界的革命先鋒自詡,毛澤東思想乃是引領未來的唯一明燈。
一九七二年二月尼克森中國行的布局,前後歷時共三年,三年來不斷旁敲側擊,小心翼翼地釋出不總是被接收的訊息,迂迴接觸,內部激辯,最終才換來面對面的協商。一九七一年夏,尼克森的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密訪北京,隨後又在秋天公開訪問中國,為尼克森本人的來訪鋪下坦途。季辛吉與中國國務總理周恩來暢談宏大策略,並針對阻擋兩國友好的議題交換意見。季辛吉與周恩來還觸及尼克森造訪的細節。是美國總統主動懇請訪問中國,還是中國人對他發出邀請?這類問題在國際關係上至關重大,特別是當雙方都認為這問題非同小可時。
中國領導階層殫精竭力要讓中國成為世界革命的中心,這時卻驚覺世界無出其右的資本主義國家領導人即將到訪。至於美國方面,其領導階層也冒著國內保守陣營口誅筆伐,以及可能慘遭中國羞辱的風險。雙方均認為自己在進行一場豪賭。對任何一方來說,新關係勢必扭轉國際格局的均勢狀態,而且局勢若進展順利,將帶來偌大利益。就美國而論,一個友善的中國能對負隅頑抗的北越產生壓力,逼使北越出面協商,以終結越戰。對中國而言,這樣的關係有助於取得先進技術和必要的戰略資訊。就兩國而論,彼此皆可利用對方來反制潛在的敵人,以中國為例,這主要指的是日本和蘇聯,對美國而言,最大的威脅莫過於蘇聯。
歷經水門事件醜聞之後長期沉寂、走到人生晚暮的尼克森,依然堅稱開啟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係大門,乃是他從事公職生涯以來的巔峰創舉。尼克森認為,中美關係的改善不僅遏制蘇聯力量的擴張,同時還締造了亞洲、甚至全世界的穩定與和平。當尼克森即將離開上海、結束他開創時局的旅程,曾意氣風發地舉杯敬酒:「我們在這裡一週,這是改變世界的一週。」或許有人不表茍同,認為此言太過誇大其辭。尼克森與毛澤東在書齋裡的椅套與痰盂之間暢所欲言、今已冰消瓦解的冷戰曾上演勢力重組、美國與中國終於開始進行貿易往來及人員交流,難道真能左右當今的世界局勢?
這當然對世界局勢有影響。我們關切民主自由的價值觀與宗教基本教義主義之間的潛藏矛盾,就如同我們必須關切恐怖主義。我們凝視著中東地區的風雲詭譎。然而,我們千萬不能忽略亞洲的存在。亞洲地區人口龐大、坐擁鉅額財富,還有令人嘆為觀止的經濟成長,它可望成為未來的新大陸。如今無論是科技的先鋒,或者發展與權力的重心,都日漸向東方傾斜。亞洲將再度躍升為世界的中心。除非太平洋兩大強權的美國和中國,一個是當今之世的超級強權,一個或許是未來的明日之星,能攜手尋找出和平共處的良策,否則亞洲,乃至於全世界,將永無寧日。為理解中美關係的發展,我們必須回望一九七二年,追溯中美開啟關係新頁的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