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普‧馬羅:「我是有執照的私家偵探,從事這行頗有一段時間了。我是一匹孤狼,未婚,臨屆中年,而且不富有。我曾經入獄不只一次,我不接離婚案件。我喜歡酒,女人,西洋棋,還有幾樣別的東西。警察不怎麼喜歡我,但是我認識幾個還蠻合得來的。我是加州本地人,出生於聖塔羅莎,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姊妹,有時候會被揍昏在黑巷子裡,這在我這一行,誰都可能碰到,當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沒有人會為我覺得大難臨頭。」
1
這是中央街上幾個族裔混雜的街段之一,這裡還沒有完全變成黑人區。我剛從一家三張座椅的理髮店裡出來,就業輔導站以為一個名叫狄米崔歐‧阿雷迪斯的就輔理髮師可能在那裡工作。只是小事一樁。他妻子說願意花點小錢把他找回家。
我始終沒有找到他,但是阿雷迪斯太太也始終沒有付我半毛錢。
那是個暖和的日子,都快三月底了,我站在理髮店外面,抬頭看二樓一家名叫弗羅里安的餐館兼賭場的突出霓虹招牌。有一個男人也抬頭看著招牌。他出神的望著灰污的窗戶,就好像有肌無腦的東歐移民第一次看見自由女神雕像一樣。他是個大塊頭,起碼有六呎五吋高,而且體材有一輛啤酒貨車那麼寬。他站在離我大約十呎的地方。他的臂膀鬆垮的垂在身體兩側,巨大的手指後頭有一根被遺忘的雪茄裊裊生煙。
羸瘦不吭聲的黑鬼來往街道,斜眼瞄他。他確實有看頭。他戴著粗毛的博薩利諾呢帽,穿著粗俗的灰色休閒式西裝外套,鈕扣是白色的高爾夫球形狀,棕色的襯衫,黃色的領帶,帶摺紋的灰色絨布長褲,以及帶有白色尖頭的鱷魚皮皮鞋。從他的外套胸口袋冒出一截和領帶一樣亮黃色的裝飾手帕。帽子的環帶上插著幾根多彩的羽毛,但那實在是錦上添花。即使在這條衣著已經不算保守的中央街上,他看起來仍像隻攀在天使蛋糕上的大狼蛛般顯眼。
他的膚色蒼白,而且一副鬍子很久沒刮的樣子。他是那種經常需要刮鬍髭的類型。他黑髮蜷曲,濃密的雙眉在碩重的鼻樑上幾乎相連。以他那種尺寸的男人而言,那對耳朵算是短小靈巧,他的眼睛帶著一種近似淚光的光芒,灰色的眼眸似乎常有這種現象。他像一尊塑像一樣的杵在那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臉上漾開了笑容。
他緩緩穿過人行道,走向遮住通二樓樓梯的雙開式彈簧門。他推開雙扇門,面無表情的對著街道上下冷冷掃過一眼,然後走進去。如果他是個個頭比較小,而且打扮比較低調的男人,我會以為他是要去搶劫的。但是不會是那樣的穿著,不會是那樣的帽子,更不會是那樣的體架子。
雙扇門往外旋開,而且幾乎馬上停頓下來。就在完全停頓之前,門又打開來,非常猛,往外搧開。有個東西飛越過人行道,掉落在兩輛停靠街邊的車子中間的排水溝上。那東西兩手兩膝著地,發出像受困老鼠一樣高昂的尖叫。他慢慢的站起來,撿起一頂帽子,並且後退到人行道上。那是個細瘦窄肩的棕膚年輕人,穿著一身丁香色的西裝,還戴著一朵康乃馨。他有一頭油光滑溜的黑髮。張著嘴巴嗚咽了好一陣子。人群若有似無的瞪視他。然後等手腳靈活的把帽子戴正以後,他側身踅到牆邊,跨開大步沿著街邊悄悄溜走了。
四下一片靜默。人車繼續往來。我漫步到雙扇門處,在門前站定。此時門已經停止晃動。根本不關我的事。所以我把門推開,往內看。
一隻大到可以讓我當椅子坐的手從昏暗中伸出來,抓住我的肩膀,差點把我捏成肉醬。然後,那隻手把我拉進門扇,漫不經心的把我往上提上一個台階。一張大臉注視著我。一個低沉柔軟的聲音輕輕的對我說:
「黑鬼跑進這裡來,嗄?看俺怎麼對付他的,夥伴。」
那裏頭很暗。很安靜。上面隱約傳來人聲,但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樓梯間裡。大塊頭嚴肅的瞪著我,繼續用手凌遲我的肩膀。
「一個黑鬼,」他說。「俺剛剛把他丟出去。你有沒有看到俺把他丟出去?」
他放開我的肩膀。骨頭似乎沒斷,但是手臂已經麻了。
「這本來就是那種地方啊,」我說,並且揉搓我的肩膀。「不然你還期待怎麼樣?」
「不可以這樣說,夥伴,」大塊頭輕聲的咕噥,像四隻剛吃過晚飯的老虎發出的舔舌聲。「薇瑪以前在這裡上班。小薇瑪。」
他又伸手過來抓我的肩膀,我想躲,但是他的動作像貓一樣快。他又開始用鐵爪般的手指碾食我的肌肉。
「是啊,」他說。「小薇瑪。俺八年沒看到她了。你說這裡是黑鬼的店了?」
我嗆著喉嚨說是。
他又把我往上提了兩個台階。我努力扭脫,想讓自己取得一點活動的空間。我身上沒帶槍。尋找狄米崔歐‧阿雷迪斯似乎沒有帶槍的必要。我也懷疑如果帶了槍有什麼好處。大塊頭大概也會把它從我手上搶走,並且一口吃了。
「上去自己瞧瞧啊,」我說,努力不讓聲音洩漏出痛楚。
他再度放開我。用帶著某種哀傷神色的灰眸子看著我。「俺心情正好,」他說。「俺不想讓任何人來煩。你跟俺一塊兒上去,也許一起喝幾杯。」
「他們不會賣你酒的。我告訴你了,這裡是有色人種的酒吧。」
「俺八年沒見到薇瑪了,」他用深沉哀傷的聲音說。「打從俺說再見,已經過了長長的八年。她有六年沒寫信給俺。但是她一定有理由的。她以前在這裡上班。可愛的人兒。你跟俺一塊兒上去,嗄?」
「好吧,」我扯著喉嚨說。「我跟你一塊兒上去。只是不要拉著我。讓我自己走路。我很好。我都大人了。我會自己上廁所。不要再拉我。」
「小薇瑪以前在這裡上班,」他柔聲說。他沒在聽我說話。
我們爬上樓梯。他讓我自己走。我的肩膀痛。我的頸背都汗濕了。
2
樓梯頂又有兩扇門遮住二樓的內部,不管那內部是什麼。大塊頭用兩根大拇指輕輕推開雙扇門,我們走進去。那是一間長形狹窄的房間,不是很乾淨,不是很亮,不是很令人愉快。角落裡,一群黑人圍坐在罩著一張爛桌子的圓錐形光圈裡吱吱喳喳。沿著右手邊的牆壁有一條吧檯。房間裡的其餘空間多半是一些小圓桌子。有幾名顧客,有男有女,但全都是黑人。
那張爛桌子的吱吱喳喳聲乍然嘎止,桌頂上的燈光也驟然熄滅。一陣突來的寂靜,像浸滿水的船隻一樣沉重。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我們,一對對栗子色的眸子,鑲嵌在顏色從淺灰到深黑不等的臉孔裡。那些頭緩緩轉過來,目光炯炯,以一種疏離的死寂,瞪視著另一個族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