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去西西里之前,我曾經試探過身邊的朋友:對那些曾去過的人,我想知道他們對那地方的遊後觀感,而對那些不曾去過的,則想探尋他們心目中對西西里存有什麼樣的想像和期待。不論是去過的或沒去過的,給了我許多很不一樣的答案。
那些愛看電影的,尤其被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 深度洗腦的人,直覺的警告我:「小心!那裡可是黑手黨的大本營喔!」另外,有些熟悉古典音樂的,喜愛貝尼里(Vincenzo Bellini)歌劇《諾瑪Norma》的人則建議我,去之前不妨先聽聽卡拉絲的《聖潔的女神》,尤其那位同時是柯波拉的影迷又是古典音樂迷的朋友,一談起西西里眼睛彷彿就像兩顆會發光的星星一般興奮的告訴我:在教父第三集的最後,艾爾帕西諾聽完歌劇正要步出歌劇院時,遇刺的場景正是巴勒摩(Palermo) 大歌劇院的台階。電影中,心痛萬分的艾爾帕西諾抱著被誤殺而死去的愛女大聲吶喊的時候(電影中只有表情,聽不到他的哭喊聲),所響起的背景音樂是馬斯康尼《鄉間騎士Cavalleria Rusticana》的間奏曲。
西西里這地方,似乎因為這前後相距20多年的教父I、II、III三部曲而與黑手黨深深地勾結在一起了。
除此之外,當我問到讀西洋文學的朋友時,他則用起古代吟遊詩人般吟哦的語調告訴我:他深深以為西西里是古代希臘神話最能具體展現的地方。從書本上所讀到的諸多神話,迄今,在西西里仍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保留下來。在希臘,你只能靜靜地欣賞一個早已殞滅的古文明遺跡,在西西里則不然,古人所記述的事物,仍栩栩如生的出現在眼前。若有機會,登上埃特納火山(Etna),去親眼目睹那熾熱的熔岩呼嘯地奔流而下,怎能不叫人相信火神弗爾卡諾(Vulcano) 至今仍夜以繼日地在火山深處煽動熔爐中熊熊的大火,忙著為眾神打造兵器?還有,根據荷馬史詩《奧德賽》的記載,奧德修斯的黑帆船足跡遍及突尼西亞、西西里、科西嘉、義大利、伊奧利亞海和希臘,獨獨在西西里這一處留下最多的故事和傳說。今天,若沿著西西里漫長崎嶇的海岸線環島一周則足以讓人重溫古代英雄海上冒險的故事。
衝著他的這一席話,我又重讀了一遍《奧德賽》。
在西西里,各個城鎮的土產店裡很容易看到一種叫Triskele的彩陶圓盤,在其上的是三條彎曲的人腿自盤中央一張女人的臉向外伸出,造形相當古怪而有趣。詳細打聽之下才知這Triskele是西西里島的象徵。古希臘人稱西西里為Thrinakrie,而在義大利語則叫Trinacria(特里納克里亞),這可是荷馬在《奧德賽》這本史詩當中為西西里所取的名字,意思是有著三個尖的島,而那三條彎曲的人腿就代表著西西里島三座極端突出的尖岬角。(註一)
西西里,這個地中海中最大的島嶼,和義大利本土僅以兩英里寬的海峽相望,並與非洲的突尼西亞相距不到150公里。這樣關鍵的地理位置讓西西里島自古以來一直是歐、非兩大洲之間的跳板,更像是一道防波堤,將地中海東西分隔,當然,也承受著來自東西兩邊文化浪潮最直接的衝擊。
如此特殊的地理位置早早決定了這島嶼的命運,以及它不同凡響的歷史軌跡。翻開史頁,數一數曾經到過這島上的殖民者、入侵者的數目,可稱得上是歐洲歷史之僅見:最早的外來移民有 Sicans、Elymians、Sicels,繼之而來的有希臘人、迦太基人、羅馬人、汪達爾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羅曼人、法國人、西班牙人…真是洋洋灑灑。其中,雖有短暫如汪達爾人,只在島上一番肆虐,隨即消逝沒留下任何鴻爪之外,其餘的都曾在島上駐留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因此讓這島上的人種、宗教、建築、飲食等各種文化竟是如此多變、多樣。
西元前735年,第一批希臘移民來到這島上殖民,他們按本土的方式在這裡複製希臘的商業、政治、藝術、宗教、以及生活方式。但由於這島上肥沃的土地和資源,富庶優沃的生活反而使得西西里無論在科學、詩歌、戲劇、建築等各方面的發展皆比本土更為昌盛,阿基米德的家鄉夕拉庫莎(Siracusa) 曾經是地中海上最興盛的城市。在古代,凡文明、藝術最極致具體的成就方式就是蓋出一座比一座更宏大的神殿,在阿格利建多(Agrigento) 神殿谷裡的廟宇比起希臘任何地方都還要來得密集、更為莊嚴雄偉。除此之外,世界上任何角落再難找到一座神殿能像瑟傑斯塔(Segesta) 的神殿一樣,歷經數千年卻能躲過天災、人禍、戰爭的摧殘而如此完整的保存下來。無怪乎,曾有歷史學者如此說:西西里的希臘比雅典的希臘還要希臘。
西元1693年的一場大地震幾乎震垮了整個西西里的東南沿海,連夕拉庫莎、卡塔尼亞(Catania) 和梅西拿都遭到徹底的摧毀,但劫後餘生的百姓在本土建築師的協助下,掀起一連串都市重建計劃,一座座嶄新的城市自瓦礫中站起來,卻意外地創造出異於當時歐洲如日中天的巴洛克建築藝術。宏偉的教堂、寬廣莊嚴的府邸、壯觀的台階、火焰般的鐘塔,還有雕有美人頭、馬首、獅頭的陽台和雕鏤華麗的欄杆等。這種嶄新、獨特、華麗的風格,人稱之為「西西里巴洛克」。尤其在黃昏時分,夕陽金黃的色調在斑斕的古石紋理之間流轉,有如蜜汁一般在城市中流竄擴散,真是令人目眩神迷。喜歡建築風景的讀者必定喜愛。
來到這裡,千萬別只被眼前的希臘神殿、拜占庭的鑲嵌藝術、以及炫目的巴洛克建築所迷惑而忽略了另一個更是美妙的寶藏。對我而言,我還鍾情於另一種「巴洛克」。這回不再是教堂或宮殿,而是我漫步在各地色彩繽紛、生意盎然的傳統市場時所得到的體悟。在阿拉伯風味強烈的市場裡,水果、蔬菜、魚蝦、牛羊自然堆砌出一座又一座的城堡和宮殿;嫣紅的番茄、金黃的檸檬、奼紫的茄子、黃橙的柑橘、青綠的橄欖無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吃」在西西里是另一種奢華與另一種奔放。若你是喜愛美食的老饕,或者天生擁有一副嗜吃甜食的牙齒,不妨隨我走入市井裡的小餐館,或走進各地無處不在的糕餅點心店、冰淇淋店,在那兒西西里島民的熱情與講求奢華的天性表露無遺。到了西西里,何不妨就從「吃」這麼簡單卻絕對必要的小事中去探索、去咀嚼,看看究竟希臘人、阿拉伯人、西班牙人,這東、西兩股文化在這裡到底衝撞出什麼樣的雜陳五味。
我曾以為世界各地珍貴的民俗傳統,終將注定要被高度現代化所產生的疏離感,或被那無孔不入的全球化運動所吞噬殆盡。但事實上好像不盡如此,就以咱們台灣的媽祖遶境為例,在台灣這類活動的規模不但不見萎縮、退化,反而逐年更加發揚光大。世界各地許多的有心人士已逐漸注意到:若再不多作努力,這些可貴的地方性傳統、特色就真的會消失殆盡。西西里的狀況更為特別。數千年來西西里歷經無數外族的侵略和佔領,這些外來者無不以高壓為手段,以榨取為目的,一再的剝削西西里百姓。面對強勢的外來政權,西西里人總是以沈默與不信任的態度逆來順受。然而,西西里人或許更早就意識到失去民族本性的危機,而試圖藉著各式節慶來保留自身的傳統,或許,更藉著這些極其熱鬧、誇張、喧嘩的活動讓自己找到了解脫,找到發洩的出口,從而暫時忘卻歷史留給他們的苦難,從而再度燃起對生活的熱情。
西西里的節慶中最重要的就屬紀念耶穌受難的復活節。每一個鄉鎮都有自己獨特的慶祝方式,各領風騷、各有特色。從南到北,從鄉村到都市,全西西里莫不把耶穌的死難以各式各樣的活動來呈現他們對宗教最大的熱情。在短短幾天當中,我參加了三個不同地方的復活節慶典:在卡塔尼賽塔(Caltanissetta),他們將耶穌受難當天所歷經的「苦路」歷程以花車遊行的方式呈現;在恩納(Enna),有蒙著面的懺悔者所排成的長龍,綿延數公里,神秘而莊嚴;在普利玆(Prizzi),村民們把整個村子當作劇場的舞台,在復活節當天以狂歡喧鬧的方式演出「魔鬼的舞蹈」。要不是在深夜裡我迷了路,否則另外還有一場在阿索羅(Assoro) 的盛典:赤著雙腳的信徒們以肩扛著巨大無比的耶穌聖像和十字架,在夜光和燭光的陪伴下遊街。透過這些節慶活動,我見識到當地居民對宗教的狂熱與島內所蘊含的豐富的生命力。在西西里,這些傳統,這些草根,自15世紀以來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西西里的節慶真的很奔放!
幼年時代的希臘神話故事、少年時代的荷馬史詩都是成長過程中的良伴。如今親身來到西西里,當有人在一旁提醒你:埃加迪群島(Egadi)中的Marèttimo小島可能就是奧德修斯朝思暮想的家鄉綺色佳(Ithaca),或者,有人指著恩納附近的珀耳姑薩湖(Lago di Pergusa) 湖畔告訴你那裡就是傳說中地獄之神黑帝強行擄走農神狄密特美麗的女兒波瑟鳳妮的地點。奧德修斯、獨眼巨人、火神、愛神,雖然這些都屬於千年的神話和傳奇,然而一旦站在歷史或故事發生的地點,那些情節、人物、希臘英雄們的行跡與模樣無不即刻變得立體而鮮活起來。每位到訪者的心底似乎因此而更加親近故事、感受故事,隨之滋生了參與故事的感動。這樣的體驗,好像讀了《哈利波特》之後,有天來到倫敦火車站居然被你找到了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那般喜悅。
最奇妙的是,行車在這個只有台灣0.7倍大的島嶼上,很容易讓人產生有如穿梭在時光隧道的感覺。時光隨著車速不斷的往後飛逝倒流,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文藝復興、巴洛克……不停的在眼前流轉,如此多姿、如此有趣!我常想:每一個人一生當中不知會有多少次的旅行,然而,唯有最具特色的地方才能被牢牢地記在心底,西西里,就是這種地方。去吧!不要讓聽不懂的語言或滿街都是黑手黨的錯誤印象成為你走訪西西里的障礙,西西里人會以微笑證明他們不像電影中或傳說中的那麼陰沉、高傲。
註一:這三座極端突出的尖岬角在地理上分別是今日位在梅西拿(Messina) 北方的Capo Peloro、諾投(Noto) 南方的Capo delle Correnti、及瑪莎拉(Marsala) 附近的Capo Bo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