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彼得.庫倫自殺過世後隔年夏天,我開始動筆寫這本書。我七歲認識彼得,和他糾纏十五年,直到他六十六歲跳崖自殺為止。
我著手動筆記錄自己的生活點滴,希望以此釐清一切始末。有一陣子,我擱筆停頓,將這本生活點滴藏在衣櫃裡,不過就算眼不見為淨,依舊清楚意識到它的存在,而且每每在下午兩點,絕望感就準時來襲。因為彼得生前,固定在兩點鐘出現,開車接我去兜風。下午五點鐘,絕望感再度降臨,因為這是我頭枕在他胸前,唸書給他聽的時間。晚上七點鐘,他會摟著我。晚上九點鐘,心情再次陷入低潮,因為我們會開車夜遊,從維霍肯的東大街,沿著河路,一路往南開到皇家懸崖小吃店,我會跟店家買杯咖啡,加七包糖以及大量的奶精,另外再加個奶油葡萄乾口味的麵包布丁,偶爾會改買米布丁,因為彼得想換換口味。我買完東西回到車上,彼得會將車子(千里馬、西馬龍、或是黑色馬自達)掉頭,沿著河路,開回東大道,行經高級路段,沿路蓋了許多安妮皇后式、維多利亞式、哥德復興式等典雅建築。有時會停下車,遠眺哈德遜河,看著摩天大樓綻放的璀璨燈海,或是感受滂沱的大雷雨。
彼得留給我的一封自殺遺言中,建議我應該將兩人在一起的點滴寫成回憶錄,這建議充滿諷刺。畢竟兩人的關係根本見不得光,一旦揭開謊言、密語、表面工夫、象徵符號、祕密基地等障眼手法,兩人世界立刻瓦解。若有人提早破解這些障眼法,比如在我二十歲、十五歲或十二歲時,我可能早就自殺了,那麼外人將無任何機會,進入我和彼得兩人靠著謊言、密語、表面工夫、象徵符號、祕密基地所構築的小孤島。靠著這一切見不得光的東西,我們打造了一把萬能鑰匙。若你問鎖匠,世上有無一把萬能鑰匙,能打開所有類型的鎖,他會說沒有。但是鎖匠的確可能打出一把鑰匙,能打開某棟建築物內所有的鎖。為什麼呢?只要事前知道鎖頭內部的結構與設計,就能據此打造讓鑰匙溝槽順利插入鎖孔並打開鎖頭的鑰匙。但若鎖頭早在打鎖之前就已存在,鎖匠將束手無策。彼得曾替一整棟醫院打造了一把萬能鑰匙,所以他明白這個道理。他自小一路混到長大成人,晚上在圖書館苦讀,白天邊工作邊學,靠自學成為鎖匠。
想像一個七歲左右的女孩:她喜歡嚼食自動販賣機的口香糖球,但只挑裹上紅色糖衣的,不喜歡藍色與綠色的口香糖球。球鞋不綁鞋帶,而是靠魔鬼粘。雙腿跨騎在「路標」超市擺放的投幣式電動搖搖馬上。這個女孩不喜歡撲克牌的兩張丑角牌,堅持玩牌前,先抽掉他們。女孩對父親心存懼意,不喜歡猜謎遊戲(無聊透了)。她喜歡小狗、兔子、鬣蜥蜴、義大利冰淇淋。她喜歡跨坐在摩托車後座,因為其他同齡女孩可沒這種好運。她討厭回家(一向如此),因為彼得家彷彿動物園,而且最棒的是彼得為人風趣。說穿了,彼得跟她一樣,只不過他年紀大了點,可以做些小孩不能做的事。
也許他知道,人類細胞每七年再生一次的道理,亦即每七年一個週期,可舊瓶裝新酒,孕育出一個全新的人。所以彼得把握了接下來的七年,重新設定瑪歌這個小女孩的細胞生長程式,藉此完全掌握她的喜怒哀樂,以及她諸多單純的喜好,包括嗜食冰品、跟男生一樣愛打赤膊、和狗兒玩親親、欣賞小白兔啃食蔬菜等。等小女孩長大,他還認真勤快地學習瑪丹娜的歌詞,並熟記二十首超脫樂團的歌名。
彼得過世後數月,我以大學校報特稿作家的身分訪問了一位行為矯正官,該員的住所位於澤西市中心「日報廣場」附近。兩人邊喝甘菊茶邊閒話家常。我跟她說,我正在寫一本書,她問我是什麼樣的書,我說跟戀童癖有關,並強調只是初稿,尚未定案。我問她,是否因為職業之故,認識一些戀童癖犯?
「當然有,他們是最安分的受刑人。」
「安分?」
「沒錯。安分、有禮,絕不惹是生非、製造麻煩。永遠稱呼您女士。是的,女士。沒有,女士。」
她語氣平穩,我忍不住問她:「我讀了一些資料,聲稱戀童癖會將他們所作所為合理化,儘管誘迫對方,也會合理成是兩廂情願。」這是我在一本關於變態心理學的教科書上讀到的,讀罷,深受震撼,因為完全吻合彼得的思維。我對戀童癖的另外一個洞見雖非來自書本,但我對她說:「我還讀到,和戀童癖相處彷若嗑了藥,會飄飄欲仙。有個女孩說,戀童癖活在自己的幻想國度,虛實不分,幻想過了頭,影響真實生活。他們彷彿小孩,只是比小孩懂得更多。想像力也比小孩豐富,編造的世界超乎小孩想像。他們有一種能力,能讓小孩活在狂喜的狀態。曾和戀童癖打過交道的小孩,一旦和戀童癖分開,就跟染上海洛因毒癮的人士一樣,即使過了多年,仍忍不住回頭想與鬼魅糾纏,希望重溫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有位女孩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焦土,寸草不生,但荒蕪的地表之下,火勢依舊熊熊。」
「真可悲。」歐莉薇亞道,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兩人尷尬地陷入短暫沉默,然後話題切換到其他類型的受刑人,以及她在獄中的工作經驗。交談了一陣子,我開始覺得頭暈欲噁,原本覺得溫馨親切的環境,逐漸變得張牙舞爪,咄咄逼人。我的直覺一向該死地敏銳,這是多年來除了和彼得相處,其餘時間幾乎都是獨來獨往、鮮少和外界接觸,不知不覺練就的工夫。
那天在歐莉薇亞的廚房,我感覺體內似乎有樣東西以高分貝叫囂,周遭世界彷若大軍壓境,對著我咆哮。
新澤西州的聯合市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據說是全美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大家對聯合市的刻板印象不外乎:此地早餐賣的奶油捲麵包又老又硬;盛裝義式濃縮咖啡的紙杯,和家家酒的玩具茶杯差不多大小;買得到口感和甜甜圈相似的西班牙油條。但這些描述都只是浮光掠影,不算真正瞭解聯合市,一如不能光靠烤肉串、長途灰狗巴士站、或是史傳德書店(Strand Book Store,號稱店內藏書長達十八英里)、以及「華盛頓廣場公園」的滑板玩家,就覺得自己是曼哈頓通。
要瞭解聯合市,不妨試著將想像觸角擴及鴿子、酒吧、夜店、穿著垮褲大秀四角內褲的窮小子;停在路邊的汽車一台接著一台不留縫隙;有些街道窄得不像話,若與卡車在狹路上會車,後照鏡常因此報銷或受傷。這裡的男人不管老少,看到十二歲以上女孩,一定噓聲連連。水果攤兜售木瓜、芒果、酪梨(父親堅稱多吃酪梨可以長生不死)等便宜水果。人行道水泥裂縫塞了黑硬的口香糖渣。三不五時會聽到小孩高唱:「腳踩裂縫,背骨鐵斷。」我和我父親一樣迷信,儘可能避開人行道的裂縫,可惜困難重重,因為裂縫盤根錯節,宛若地圖上蜿蜒的小河。同樣地,我也小心翼翼避免踩到自己的影子,擔心一踩下去,連同自己的靈魂都會遭殃。
若有機會造訪聯合市,別忘了在行經活體家禽市場時屏息,避開薰人的臭味。該市場位於紐約大道與柏根萊大道之間的第四十二街。穿過四十二街來到就我記憶所及「熊貓鞋店」所在之處,找到該店,就到了「上等雞城」,這裡會飄出各種食物的味道:烤雞、熱騰騰的優卡(yucca,一種山薯)、黑豆飯、炸大蕉餅等,聞了這些菜香彷彿一切藥到病除,所以我和彼得以前是這家店的常客。期間有兩年,父母不准我和彼得見面。其中一個萬聖節,彼得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餐廳包廂,凝視被雨打濕的窗戶,希望能瞥見我參加「不給糖就搗蛋」的身影,結果等了八小時之久,都沒見到我。
我仍保留了彼得生前每天寫給我的信,共十二大本。每封信均以「親愛的公主」作開頭。信裡,彼得用X代替親吻,O代替擁抱。每封信都有ITOYOALYA的字樣,意思是「我思念你,無時無刻,我愛你,永永遠遠」(I think of you often and love you always)。我還有七捲錄影帶,每捲都標示了日期,也寫上主題,包括「瑪歌穿著溜冰鞋」、「瑪歌和扒子」、「瑪歌坐在摩托車後座」、「瑪歌揮手」等。
彼得每天都會看著這些帶子,直到他結束自己的生命為止:瑪歌和扒子在泥地裡扭打;瑪歌在沙發上玩電動、瑪歌在樹頂揮手、瑪歌送飛吻。而今,這些帶子無人聞問,就連瑪歌本人看著看著都覺得無聊,包括繫上髮帶的瑪歌、穿著改短牛仔褲的瑪歌、頂著濕淋淋頭髮的瑪歌、背靠椿樹的瑪歌等。
我是彼得的神。彼得費心地幫我整理出二十大本的相簿,除了我的獨照,還有我和扒子、凱倫或母親的合照。除了彼得之外,這些照片乏人問津。我在八年級工藝課做了一個木盒,彼得在裡面放了一些零星照片,一樣沒什麼看頭,也引不起任何人興趣。兩綹各自染成棕色與銀灰色的頭髮,編成了辮子纏絞在一塊,並經過加工處理,以便永久保存。還有一本專門收集秋葉,彼得在每片葉子下面標記其樹名,包括糖楓、黑傑克橡樹、香楓等。我的魔法棒,迷你毛絨鼠(有次大吵,彼得氣得把它扔掉,後來在垃圾堆裡翻找,才又失而復得)。此外,在船塢撿到的一把鍛鐵鑰匙、我的銀手鍊、購於西村的大型鍍金十字架,緊身黑色貼腿褲(彼得戲稱是瑪丹娜褲),串了心型墜子的項圈,鑲蕾絲的紅色貼身連身衣,彼得送的騎士風開岔喇叭褲,一本威卡咒語書,開車兜風時常聽的錄音帶,包括超脫、空洞、維露卡鹽巴等,盜版的超脫音樂影帶也是購於西村,兩人根據合寫的四本小說而錄製的錄音帶(每個角色音色都不同),一個彼得送我的木製護身符,造型是一個精靈盯著水晶球看。以上所有東西全收藏在壞了鎖的黑色皮箱裡。這只皮箱一直放在彼得的床腳。
彼得,你走向生命終點之前,體力已大不如前,走個幾條街都吃不消,摩托車也騎不得。不過根據警方調查報告,你一路走到了帕里薩狄斯公園懸崖邊緣,從高處縱身往下跳。你在我信箱留了一個信封,裡面有十封自殺遺言,以及一張活頁紙,上面有你的簽名,交代車要轉讓給我。你畫了張地圖,讓我按圖索驥,找到黑色的馬自達,以免我還得花錢請人拖吊。你也在信封裡留了一把備用鑰匙,原來的車鑰匙你則留在馬自達的點火鎖孔裡。你走時,我二十二歲,你六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