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與楊德祖書 曹植
植白: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小好為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1於海隅,德璉發跡○2於此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3,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4。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5之,頓○6八紘○7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復不能飛軒○8絕跡,一舉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閑○9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書嘲之,反作論盛道僕讚其文。夫鐘期不失聽,於今稱之。吾亦不能妄歎者,畏後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僕:「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以為美談!
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10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泉○11之利,乃可以議於斷割。劉季緖○12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ㄐㄧˇㄓˊ)○13利病。昔田巴○14毀五帝,罪三王,呰五覇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息乎?人各有好尚;蘭茝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莖〉○15之發,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
今往○16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17,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18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於名山,將以傳之於同好。此要(ㄧㄠ)之皓首○19,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20之知我也!明早相迎,書不盡懷!植白。
【註釋】
○1振藻:振起文辭的意思。藻:文采。
○2發跡:興起的意思。
○3靈蛇之珠:隋侯看見有條大蛇受傷,替牠敷藥,後來蛇在江中,口含大珠做為報答,因此叫隋侯之珠。
○4荆山之玉:就是和氏璧。
○5該:包括。
○6頓:提整的意思。
○7八紘:八方天網。紘:維、網。
○8飛軒;鳥飛的樣子。
○9閑:習的意思,閑與嫻通用。
○10南威:即南之威,春秋時代的美女。
○11龍泉:即龍淵,古代寶劍名稱。唐人避高祖李淵名諱,改淵字為泉
○12劉季緒:即劉修,字季緒,劉表的兒子。
○13掎摭(ㄐㄧˇㄓˊ):摘取的意思。
○14田巴:戰國時齊國的辯者。
○15〈咸池〉、〈六莖〉:咸池,黃帝所作樂名。六莖:顓頊所作樂名。
○16往:以物送人。
○17擊轅之歌:野人之歌。
○18金:指鐘、鼎、盤之類;石:指碑、碣之類。
○19要(ㄧㄠ)之皓首:期望於老年。要:期望。
○20惠子:即戰國時惠施,莊周的知友,這裡借指楊德祖。
【語譯】
曹植向您陳述:幾天沒有見面,想您想得很苦,您大概跟我一樣吧!我從小就愛做文章,一直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五歲了,對於當代作家,可以大略地談一談。當年王仲宣在漢水以南特別傑出,陳孔璋鷹揚於黃河以北,徐偉長在青州獨享盛名,劉公幹以文藝享名於海角,應德璉在魏國起家,您在京城雄視群倫。當這時候,人人都自以為是稀世的奇才,像是擁有靈蛇的明珠、荆山的美玉那樣的自寶自珍。我們魏王便設下彌天大網,羅致四海的英才,現在都羅致來了。不過這幾位先生的文學造詣,還不能算是最上乘,沒有一飛千里、來去無踪的氣勢。以陳孔璋的才華,他本不擅長做辭賦,卻常自以為和漢賦名家司馬相如有同樣的風格,這正像畫不成老虎,反而像狗了。前次我寫信諷刺他,他反而作文章極力說我讚美他的作品。那鍾子期從不錯聽琴音,到現在大家還在稱讚他。我可不敢隨便讚歎別人,怕後人嗤笑我啊!
一般人的著作,不能沒有毛病。我常喜歡別人批評我的文章,有不好的,就馬上改正。以前丁敬禮曾寫短文,叫我幫他潤色。我自覺才氣不如他,推辭沒有接受。敬禮對我說:「您何必有所顧慮呢?我自己文章的好壞我自己最清楚,別人的改訂對我總是有好處,後世還有誰能比您更了解我,可以改訂我的文章呢?(另有一解:我自能得到潤飾的益處,後世讀者誰又知道我的文章是您改定的呢?)」我常讚歎這種通達的話,以為值得稱道。
以前孔子的文辭,可以與人共通,並不是獨特不可商量的;至於作《春秋》,就是擅長文學的子游、子夏也不能參贊一辭。除《春秋》以外而說文章沒有毛病的,我還沒看過。要有南威的美貌,才有資格論美女;有龍泉的鋒利,才可以議論斬割。劉季緖的文才比不上那些作家,卻喜歡批評別人的文章,指摘好壞。以前田巴在稷下毀謗五帝,歸罪三王,謾罵五覇,一天就可以折服上千的人,可是魯仲連一出來發言,就駁得他終生不敢再開口。劉季緖的辯才,不如田巴,現在像魯仲連的人並不難找,他還能不住口嗎?人各有所好,像蘭茝蓀蕙的香氣,眾人都喜歡,可是海邊卻有日夜追逐臭味的人;〈咸池〉、〈六莖〉樂曲的演奏,是眾人都喜歡聽的,然而墨翟卻有反對音樂的言論,可見人的好惡愛憎,又哪能相同呢!
現在我把以前所作的一篇辭賦送給您看看。我以為即使是街巷的談論,必定有可取的地方;田野的俚歌,也有合乎風雅的詩篇。那麼,一個平常人的情思,也就不能輕易捨棄了。不過辭賦只是小玩藝,本不足以闡揚大道,垂示後代。以前揚子雲只是前朝的侍郞小臣,還說有壯志的人是不屑於辭賦這種雕蟲小技。我雖然德行淺薄,但身居以為國家屛藩的列侯,還希望努力報效國家,為人民謀福利,建立永久的基業,把功績刻在金石上,永垂不朽才是。哪裡只能以舞文弄墨做為功勳績業,以會做辭賦就算是君子呢?如果我的志向不能達到,我的計畫不能實行,那我將采集官民的史實紀錄,分析時俗的利弊得失,按照仁義中正至善的法則來立論,完成卓然成家的著作。雖然未必有保存傳世的價值,也可以傳給有相同愛好的人看看。這個希望得要等年老頭髮白時候才能實現,哪是今天所要談論的呢?我說大話不知羞慚,正是仗恃您能了解我啊!明早等您,信上實在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情懷。
【賞析】
這是才高八斗的曹植,在春風得意之時,逸興遄飛、縱論當代文章、探討文學批評的一封信。
曹植(西元一九二─二三二年),字子建,是曹操的第三個兒子,曹丕的同母弟弟。他天資聰明,才思敏捷,很受曹操寵愛。建安十六年(西元二一一年)封平原侯,十九年改封臨淄侯,二十一年他寫封信給楊修,這一年曹操進爵魏王,即當立太子,幾度屬意曹植,使曹丕大為緊張。這時正是曹植意氣飛揚的時候,所以縱論並世諸子的文章,抒一己之懷抱,不免露出顧盼自雄之態。
楊修(西元一七三─二一九年),字德祖,弘農郡華陰(陝西今縣)人,聰敏好學,為曹操主簿、和曹植很友善,堪稱知音,是曹植的擁護者,後來因才氣太高,好賣弄聰明,為曹操所忌,終於被殺。
才數日不見,而這封信最後還寫「明早相迎」,可見這書信往返,是藉以抒懷,並用以示他人,並不是真有寫信的必要。曹丕看在眼裡,乃有《典論.論文》的針鋒相對。
信一開始,寫思念之情,才數日不見,就思之為勞,並推知德祖也必如此,短短十二字以見兩人交情深厚。然後立即寫入正題,追敘自己的寫作生涯,竟說已二十五年,從呱呱墜地算起,頗以耆宿自重。論當時文壇,提到王粲、陳琳、徐幹、劉楨、應瑒,都是來自各地的精英,他雖然用了相同的句式,但以「獨步」、「鷹揚」、「擅名」、「振藻」、「發跡」、「高視」等不同的辭彙,所以沒有繁複之感。因為這些人當時都已網羅在曹操門下,所以曹植不免有點「不足當意」的氣概,說他們不能飛軒絕迹,一舉千里。並且特別舉出陳琳,加以揶揄,說他闇於自見。文勢凌厲,帶憤激之情。說自己不能妄加讚歎,是因為怕後世笑話他不知文章的緣故,可見他認為批評者是要為自己的批評負責,也說明他不輕易讚美別人文章的原因。
第二段氣勢稍緩,談文學批評的需要,因為世人的著述,不可能沒有毛病,所以作者要謙虛為懷,說他自己就喜歡人家批評,並舉丁廙的謙沖,加以讚美。
第三段是強調文學批評的不易,雖然古來著作都需要批評,除了孔子的《春秋》,都可批評。可是批評者要有高深的修養,才學要高過創作者,否則最好別開口,以為劉修好批評,便是自不量力。然後再說人人喜愛不同,難有一致的批評。這一段縱談古今,批評時下的批評者,又不免露出權威的姿態。
第四段是自抒懷抱。他送楊修以年少時所作辭賦一通,想必有可取之處。然後菲薄辭賦只是小道,他希望立大功立大業,不打算以言求得不朽,如果不能立功,退而立言,也要寫子書或史書,而不是辭賦。
曹植有天縱之資、豪放之氣,而且自幼隨曹操南征北伐,封為列侯,自不免鷹揚自得。發為文章,議論風發,自有一股凜人的氣勢。第一段在氣勢上已凌駕諸子,見其顧盼自雄之情。他明明是要拿辭賦請楊修批評,這一段的氣勢,叫人如何啟齒?第二段雖說他的文章希望別人批評,卻引丁廙的事,說他自認「才不過若人」,所以辭而不為,豈不是暗示楊修最好還是別批評,除非你自以為才華超過我?他引丁廙的通達之論,也正是說自己,固然要楊修不必疑難,因為「文之佳惡,吾自得之」,而把楊修引為知己,這也把自己請人批評,引為美談了。第三段又強調批評之難,再度強調才華要超過作者,才有資格批評,把劉季緖好詆訶人家的文章,說得十分不堪,叫楊修如何敢陳利病得失?所以楊修除了「誦讀反覆,雖風雅頌不復過此!」的諛美之辭,又能說什麼?這一段還強調各人所好不同,以逐臭之夫和墨子非樂之論,加以證明,這也無非為他的辭賦如果得不到好的批評,預留臺階而已,否則他憑什麼可以那麼嚴苛地批評陳琳?
最後一段(第四段)才提到送辭賦給楊修,也沒有明確地請他指教,卻說「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好像暗示人家要揀好的說,因為總有可采,必應風雅,未易輕棄,所以楊修說風雅頌不復過此,是其來有自。曹植還貶抑辭賦為小道,把辭賦寫作成就排出人生理想之外,而以「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為最高境界,以「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為第二志願。他這樣說,大概不外乎以下三個目的:第一,是向他父親表明他有積極淑世之願,希望多給他成大功立大業的機會。第二、是要楊修放膽批評,因為說他辭賦不好,對他也不會造成損害,因為那是雕蟲小技,他志不在此。第三、則為自己預留臺階,反正我志不在此,真是不好,也沒有關係,因為這方面不行,並不足以否定我的不平凡。
這篇書信,頗能看得出曹植的才性。鍾嶸《詩品》評他的詩:「骨氣奇高,詞采華茂」、如果用來評這封信,也是十分恰當的。這封信表現了他鋒利的文筆,縱橫的意氣,宏大的志向,和桀傲不群的性格。他有藝術家的氣質,缺乏政治家的風範。終因任性而行,不事修飾,飮酒不節,為曹操所失望。曹丕簒漢之後,貶曹植為安鄉侯,隨即改封鄄城侯、鄄城王、雍丘王。魏明帝即位,徙封浚儀,後來回雍丘,又改封東阿王。太和六年(西元二三二年)封陳王,因為徙封頻繁,動見猜防,抑鬱而死,諡號思,所以後世都稱他為陳思王。曹植三十歲以後的作品,由於生活在痛苦之中,反映了壯志不得伸展的憤激不平之情,風格和氣勢就和前期有所不同。
曹植寫這封信時,以其地位尊貴,才高志大,所以洋洋灑灑,意氣橫厲,雖不免趾高氣揚,但也正流露其真性情,令人想見這位才高八斗(謝靈運說天下文才有一石,曹植佔八斗,他自己佔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的貴公子。縱論天下古今文章的飛揚神采!一千多年來,大概只有他才配寫這樣的信,也只有他才會寫這樣的信,如果無其才情,無其地位,也東施效顰一番,那才真是「畫虎不成,反為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