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從愛做夢的雲端掉入凡間∕吳淡如
有位免疫風濕科的醫師來上我節目。行醫三十年的他,看到我的手就說:「喔,妳的手應該有退化性關節炎,是不是做了太多家事?」
我大笑。
我沒有那麼賢慧。我是個喜歡「主外」的人,對於家事,能請賢能者代勞,通常不會動手。我從來不相信擦地板或洗碗可以減肥那種話。
我比同齡女子不擅長家事。
這是因為祖母很寵我的關係。她認為我好好讀書就可以,女孩子嫁人後必辛苦,不必從小時候就開始苦起。
「可是,妳這是使用過度的手。」他說,手指的關節微脹,看似過勞。
沒錯,有一陣子,我醒來時手指都是僵硬的。
我笑了,我知道原因,都是因為寫作的緣故。
早年,沒有電腦時,用筆寫,我的右手中指是歪的,握筆太用力太久所致。
十八年前,改由電腦,兩手打字飛快。我用的是倉頡輸入,可以推算年代久遠。有一陣子我很害怕這種古董輸入法消失,那我該怎麼度過艱難的更改適應期?
當然啦,iPhone也要負點責任。倒不是因為輸入太久,而是我常藉打電玩消除工作時多餘的情緒。
我對醫師說:「嗯,雖然同是退化性關節炎,但我得到的理由比較特別絕對與眾不同。」
退化性關節炎?天哪我已經到了這個關卡了嗎?我是個過動成人,每天在忙,確實不知道時光如白駒過隙,不知老之將至。
話說這些日子,已經很少感覺晨間手指僵硬了。
因為這些日子,是我寫作寫得最少的日子。
有很多年,我效法王獻之發狠寫完一缸子水的精神,每天平均必寫個一千五百字左右。我寫過不只千萬字。
一直到去年,我還維持著平均每年寫二十萬字以上的習慣。
最近我倒是頭一回進入所謂空窗期。半年前連寫專欄的工作也辭去了。
年輕時,我那麼熱愛寫作,並不知自己有一天也會這麼懶惰。
原因有好幾個,主要原因:家裡有了一個幼兒。
我得哄她睡覺,捨不得她離開視線。沒辦法對她說:「媽媽不能陪妳玩,我要去寫稿」。
以前聽人家說孩子是作家殺手,嗯,如今想來沒錯。
雖然我是心甘情願的。
她晚睡,若我已工作一整日,半夜還要伏案寫作,對自己太殘忍。我一點也不想在孩子長大前,先弄白了自己的頭髮,燃盡了生命的脂膏。
我從來不是一個對自己很嚴苛的人。雖然,總希望自己能夠達到某些標準。
不寫作的日子,有時會覺得彷彿缺了些什麼,但也換來一些自由。
寫作啊寫作,我被你其實奴役了很久。奴役到忘記自己其實還有別的專長。
就讓我休息一下吧!我對自己這麼說。
好像失去了什麼,偶爾有些空虛和悵然,但不當被虐狂,其實也滿舒服的。
大凡作者都有些寫作的壞習慣,我也有。比如邊喝威士忌邊打稿,比如熬夜——我的壞習慣不算多,情緒也自認為比一般作家正常,但現在能戒的也都戒了。
不再那麼依賴酒香。
寫得少了,所以我有空檔當自己的讀者。
最近,「時報出版公司」要出這本書,讓我有機會回顧自己的作者生涯。
《愛上300歲的女孩》和《29分半的情人》,是我變成所謂暢銷作家之前的作品,那年,我只有二十五歲。
寫作《愛上300歲的女孩》時,我在歐洲流浪,鬻文維生,這本書,賣了五萬台幣,當成法國生活的盤纏,使我人在天涯還可以豐衣足食。
寫作《29分半的情人》時,我剛回到台灣,還處於青黃不接的待業狀況,人生非常茫然。
很少讀者看過這兩本書,它們至少被冰封了二十年。
我手邊甚至沒有這兩本書。
時報主編提及要出版這本書時,我非常驚訝。心想,我有臉出版這麼久以前的作品嗎?
我是個堅持「往事何必回頭看」的人,因為我的生活,還一直是新鮮充實而充滿刺激挑戰的,我沒有閒情逸致回頭看。
我是一個不太多愁善感的作者(雖然我曾經是),有著堅韌的社會適應度。有趣的是,當我當起自己讀者在重校稿件時,我對二十五歲的自己說,其實,妳寫的故事還滿好看的。
我一氣呵成地把稿子看完了。
我知道,我現在是寫不出這樣的小說的。我的心比較老了,沉了,硬了,愛恨比較不分明了。
覺得好看,或許出自自我感覺良好。
但身為一個以寫作為志願的人,活下去的力量,靠的本來就是自我感覺良好。
我頂喜歡這兩個故事,我想,你也不會因為看此書而睡去好多次。
我看見二十五歲的自己,和現在的我迥然不同的自己,那時我還立志要當純文學作家,還以為自己是文藝小說的氣質女主角。我恍惚問自己,那麼多年光陰,到底如何逝去?答案啊答案,在無可捉摸的風裡。
唯一慶幸的是,我從愛做夢的雲端掉入凡間,所幸我的步履愈來愈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