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與不確定
他們彼此相信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波蘭詩人 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這是波蘭詩人辛波絲卡寫的詩句,改編自幾米繪本的電影《向左走向右走》就以這首詩串起劇情的主軸。好萊塢電影《美國情緣》也運用了類似的概念——篤信因緣的女主角,要求剛剛邂逅的男主角,把名字與電話抄在一張五塊錢美鈔上,然後在他面前把錢用掉。
她告訴他:「假如我們有緣分,我會再度拿到鈔票,我們就能再相遇。」
把確定的,委之於不確定的;讓不確定的,來幫自己確定。
在生命中許多時刻,我們不都是如此嗎?尤其在自知渺小與無能為力的時候。在時空長河中,個人相較之下微不足道,永恆與瞬間也幾乎沒有差異。體會過生命的無常變幻,使我更珍惜當下的每個因緣聚合。
我們曾參加過許多活動,曾遇見過許多人,曾看過許多文章,曾和許多人談話,甚至趕赴許多約會,那些過往絕大部分隨風而逝、了無痕跡,但是我們也可能因為參加一場活動,聽見一句話,看了一篇文章,而使生命從此不同。我祈願與每位朋友的相遇,都能成為彼此生命中不斷流轉的美麗因緣。雖然世事無常,但我相信所有善的因緣與祈願,必將在人世間相遇,這種確定是非常美麗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從「不確定」的體會中找尋「確定」的信念,尤其重要。
過去我們努力工作,績效不錯,即便沒有升官發財,起碼可以確保工作無虞,可是在現今這個不確定的時代,就算因為表現優秀,深獲老闆賞識,但是遠在幾千公里之外,少數幾個外國人開會決定增加哪個生產線,或要不要貸款給哪個國家,也許我們的公司就因此而倒了,我們也突然失業。
這種「不確定」在教養孩子上也開始困擾家長,在《小孩不壞》這部電影裡,那位困惑的家長說:「以前孩子出去會變壞,想不到現在孩子乖乖地待在家裡也會變壞!」在這個日新月異、科技進步的時代,孩子的世界,確實有太多父母親難以理解的問題。
現代人的生活已經離不開電子產品,社會的正常運作都仰賴這些科技生產,它們改善了我們的生活、滿足了我們的欲望,但是一般人對這些產品的運作過程或操作原理完全不瞭解,它們像是一個個神祕的黑箱子,我們只知道按下它的開關,享受服務與便利,可是當這些神祕的箱子沒反應,我們卻束手無策,甚至找不到能夠修理的人,只好整組丟棄。
我回想早年的科技產品,多是構造比較簡單的機械,可以看見每個零件的運行,因此容易修補。現今許多產品已經部份或完全進展至電子式,但是電流與電子訊號的運行,我們看不到也摸不到,所以一旦壞了,要修好一定得仰賴專家。再從製造方式來看,複雜又精密的現代科技產品,不再是某個天才躲在自家車庫裡,一個人就可以發明或創造的,往往必須由數以千計的研發人員,不眠不休地努力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才能夠完成,接著透過工廠的自動化生產,大量製造出沒有人得以一窺究竟的「黑箱」,這也就是心理學家所說的「黑箱憂鬱症」。
最近這幾年好多朋友在忙碌工作之餘,特地撥出時間學習跟謀生完全無關的技藝,有的學木工,有的刻印章、做卡片,有的學拼布,有人在住家陽台經營一個小小的蔬菜園,甚至有人租了一塊地種起田來。這股「親自動手做」的風潮,不見得是一窩蜂的趕流行,大家或許是想安撫心中因時代變遷、科技進步所帶來的不安。
許多動物實驗與人類社會學的研究顯示,由「不確定性」引發的困惑與精神壓力,會把人逼瘋。比如說這幾十年來不斷被引用的狗聽到鈴聲就分泌唾液的「巴甫洛夫制約反應」,我們只注意到較高等的動物會被環境刺激所影響,卻沒看到相關的另一個實驗設計:當鈴聲與食物出現的關係變得不確定時,狗居然會精神錯亂。
面對似乎有規則,卻又常有例外的不確定狀況,狗都會發瘋,更何況人呢?
不管從生理或精神的健康而言,我們必須找到方法舒緩「不確定」所帶來的壓力,這是每個現代人共同面對的課題。我想這就是「小確幸」近年來在台灣引起風潮的原因,每個人都希望在日常生活中追求一些「小小的,但是很確定的幸福感」,例如泡一杯好咖啡、做一趟小小的旅行,都是自己可以給予自己的小確幸。
電影《美味關係》中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話:「你知道我喜歡烹飪的原因是什麼嗎?因為當下班後一切都不明朗,但我回到家時,可以非常確定,把蛋、巧克力、糖和牛奶混在一起會變得黏稠。那是一種安慰!」
當我們清楚地看見每一個步驟,當我們獨立創造一樣東西,整個過程的確定性可以讓我們非常安心,從而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與這個世界明確的關係,這種篤定讓我們的嘴角上揚,產生小小的幸福感覺。
堅持或不堅持
我一向對人說,我什麼都不做,只做豆腐,因為我是個純賣豆腐的人。………日本導演 小津安二郎
這一段話是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拍完他最後一部作品《秋刀魚之味》時所說的。小津導演雖然是享譽國際的大師級導演,但是相信很多人,大概無法看完他的電影,因為他的電影,情節非常單調,沒有精彩故事所具備的衝突、懸疑,而且影片的節奏太慢太慢了,拍攝的運鏡也單調,幾乎毫無變化。觀眾就像靜靜不動,坐在房間的角落,看著平凡的老百姓,過著平凡單調的日子,影片結束時大概會浮現一個疑問:「這就結束了嗎?」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無法看到結束就睡著了。
用這種方式拍電影,怎麼會變成大師?這是另一個問題。倒是他說「我只做豆腐」引人深思,的確,他一輩子拍的電影,幾乎有著一模一樣的樣貌,一模一樣的原則。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堅持,成就了他一生的傳奇。可是我們也知道,在典範轉移迅速的時代裡,我們不改變,也許很快就被淘汰,那麼在「堅持或不堅持」之下,我們該何去何從?
我們該堅持追求夢想而三餐不繼?還是該務實地妥協,謀求溫飽?
記得有次到上市的電子大公司演講,題目是「傾聽自己的鼓聲」,講完後有一位電子工程師勇敢地問我:「我知道自己的興趣與熱情是什麼,因為只要放假,我能去賞鳥,觀察大自然,就快樂得不得了,而每次上班坐在電腦前,就充滿了焦慮煩躁。但是假如我辭職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是沒辦法養活自己與照顧家人的,請問我該怎麼辦?」
當時我很明確地回答他:「我建議你繼續上班賺錢,因為你已成家立業,有你必須擔負的家庭責任;但是我也提醒你千萬不要放棄追求夢想,因為你還是有下班時間,還是有週末假日,只要每天花一點時間,每到週末假日不要錯過,當你一天天,一個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持續地做下去,原本業餘的興趣就會變得很專業,有了一定的專業,就能變成謀生的工作,到時候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轉換跑道了!」
很多人都高估了一年可以做的事,常常因為遭遇什麼情境或鼓勵而奮發圖強,定下許多偉大的計畫,可是一旦忙碌或習慣因循,沒達到原訂目標,在沮喪挫折之餘就全然放棄夢想,不知道只要持續做下去,三年、五年、十年,成果是難以想像的。換句話說,很多人低估了十年可以完成的事。
千萬要記得累積的力量,「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句古老的名言,正以較誇張的比喻,要我們堅持下去。
到底什麼該堅持?什麼不必堅持?
就如同我最欣賞,也奉為座右銘的孔子訓誨:「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在面對外在事物或與人往來溝通時,盡量隨順眾生,不偏執、不專斷,而且還要不斷學習。外表形式可以不堅持,但是核心能力要堅持,為人外圓內方,自己心中有把尺,心中有個使命。那個永恆不變的追尋,不見得要讓別人知道,更不該成為阻絆我們與外界和諧相處的理由。
我們不必把「堅持」掛在嘴裡,但是假如一生將屆,旁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個純賣豆腐的人」,那就是堅持與不堅持的最佳平衡!
忘不了與記不住的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國學大師 錢穆
記憶很奇怪,有時候我們想忘掉的事,卻不斷前來糾纏著我們;有時候很想記住的事,卻偏偏一點印象也沒有。更多時候,當年以為重要得不得了的生命里程碑,現在回顧卻雲淡風輕,了無痕跡;反而是一些偶然碰觸的吉光片羽,卻鮮明得宛如昨天才發生。
我同意國學大師錢穆先生所說:「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
或許,也正如靈修大師奧修所比喻的,學劍要花二十年學到出神入化,然後再花二十年把所學忘掉,等待四十年後,忘記的那些東西就會變成身體的一部分,那時候,你就能夠達到無敵的境界。
那麼,我們腦海中有多少忘不了的人和事呢?
我想,我們只對用過心、流過血、流過汗,傾全力付出過的事物,才會印象深刻吧!
記得台灣剛開放出國觀光旅行,當時最夯的行程是東南亞六天九國,或者歐洲九天十六國。台灣觀光客往往天剛亮,就匆匆坐上遊覽車,而那時候,外國觀光客才剛起床準備吃早餐。我們像蜜蜂採蜜一樣,忙著東飛飛、西逛逛,留下許多「到此一遊」的相片,等到深夜拖著疲憊身軀回到旅館時,那些老外還悠哉地泡在旅館的游泳池或吧檯裡。
一直到回國看一大堆相片,才疑惑:「咦!這是什麼教堂?」「這在什麼國家?」「這棟建築物有什麼故事?」一問三不知,幾乎等於沒去一樣。
因為沒有用過心,所以當然也就會忘掉了,跟人的相處也是如此。我們現代人一天可以遇到的人,恐怕比古人一輩子所能遇見的還多,但是現代人的孤寂和疏離感,卻是古人所無法想像的。
據說有些年輕人在網路交友或夜店狂歡,下床後才問:「請問你貴姓大名?」在親密的關係變得毫無關係的時代,那種讓我們忘不了的人,如何尋覓?
有道是:「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於情,情之所衷,正是我輩。」
當人的情意和感受逐漸稀薄,我們的生命還剩下什麼?
我們來人間一趟,不就為了品嘗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嗎?人的一生真正屬於我們的,不就是我們腦海裡的回憶?生命經驗裡珍貴的不是數量的多,而是感受的深,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
有用與沒用
我覺得電影是一件沒有用的東西,而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一個沒有用的人做了一件沒有用的東西,卻可以給別人帶來一些樂趣。………導演 李安
這段話是許多年前,導演李安在接受採訪時所說的,它經常在我陪伴孩子,
或到中學、大學演講時,浮現我腦海。
李安的努力與成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不斷追求突破並克服成長過程的挫折,但從這一段坦白得令人訝異的話裡,我們知道,當時他內心來自父親的創傷,還沒有完全復原。
李安的父親是明星高中的校長,李安卻接連二年大學聯考都失敗,最後只好去讀專科學校,畢業後他到美國讀電影科系,卻找不到工作,連續六年失業在家。
通常當老師的人,對自己孩子的學業成績,要求比較嚴格,何況是一個明星高中的校長?李安面對這樣的高度期待,一次次令父親失望,即便他後來在國際矚目的影視領域,也是全世界最夯的文創產業火車頭,大放異彩,也無法完全改變父親對他從事的行業—沒有用的東西—的深刻印象。
我不斷地提醒父母和師長,不要太早論斷孩子有沒有出息,也不要以自己的價值,來左右孩子去選擇「所謂比較有出路的行業」,或者對孩子有興趣的領域,投以不屑和輕視的眼光。美國前教育部長︵理查萊利︶曾經在二○一○年講過一段引人深思的話:「今年美國最夯,需求量最高,待遇也比較好的幾個行業,在五年前根本還沒有出現。」
的確,現在時代變化太快了,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五年後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些行業存在?而哪些新的行業會出現?在典範快速轉移,豬羊變色的情況下,如果真心為了孩子好,應該鼓勵孩子追求自己的興趣,並且從成功的經驗中建立自信。
我常常想,有多少孩子在受教育的過程中和李安一樣,因為父母與師長的過度期許,在痛苦又壓抑的狀態下長大?我最痛恨大人問:「讀這本書有沒有用?」、「讀這個科系有沒有用?」他們正用一種既功利又現實,而且古早的價值觀來要求孩子。
更令人遺憾的是,許多孩子在父母長期洗腦下,也養成了以「有用」或「沒用」的角度來評估一切。
台大教授齊邦媛一次上課,教到她最心儀的浪漫派詩人濟慈的作品,她陶醉在詩中意境,恍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下課鐘響,她終於回到現實,在步出教室後,學生在走廊追上了她,問:「請問老師,這首詩下週期末考會不會?」
齊教授說:「只覺得當下自己就會死在走廊上!」
這樣的功利心態也反映在大學的通識教育課程,學生只視其為可有可無的「營養學分」。可是當學生把大學視為職業訓練所時,大學也就失去了其為「大」的意義了!
英國文豪卡萊爾曾說:「太陽不能點燃香菸,但那不是太陽的錯。」的確,若是太陽真的能點燃香菸,那也不過具備火柴般的功能而已,有什麼稀罕?我想,每個人心中熱情追求的事物就是太陽。
難道一個人要成功、賺錢才是有用的?
我們是否總以頭銜來炫耀自己的價值?
人為何對自己失去了自信?
人為何必須藉由外在事物,證明自己有用呢?
當然,父母對孩子的期待是為了孩子好,但是當父母不知道,現在已經與二、三十年前的世界完全不同,這樣的期待對孩子反而可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不禁想起,某次應邀到中部某著名私立中學畢業典禮致詞的經驗。每年這時候,他們的校長都會扮演一個不同的角色,從星際大戰到鋼鐵人、美國隊長……等等,每年畢業前三、四個星期,大家就會爭相猜測,校長又會扮演什麼?結果那年出乎大家意料的,校長居然以本來的面目出現。原來今年的主題是「做自己」,其實這個謎底在一個星期前已偷偷揭露,在操場邊豎立了一個大大的牌子,寫著:Discover yourself。
因此我那年的演講就扣著這個主題,我說:「大家千萬要小心提防父母長輩給你的建議,假如你們想要過個精彩、熱情的人生,就不該聽從父母長輩給你的
生涯規畫。他們太愛你們,太關心你們,害怕你們受到挫折,怕你們太辛苦,所以希望你們走一條安穩的路,但是這是你們自己的人生,要過得快樂而精彩,一定要做自己!」
我也提醒他們在學校要多參加活動,從活動中結交一些好朋友,這些曾經共同努力、共同患難,具有革命情感的好同學,將會是陪伴此生的好伙伴。另外,要持續閱讀,讀一本一本的書,從經典書籍中建立知識的體系與架構,而不是只在網路上東看看、西看看。同時,要保持運動以及規律的生活習慣,有健康的身體,才是一切學習的根本。
真實人生是變幻莫測的,這個世界變化愈來愈快,我們幾乎不可能知道現在所學的知識或技能,哪一些是將來能夠派得上用場的?哪一些是很快被淘汰的?
每個人只有不斷地學習,才能適應未來的世界,所以有健康的身體以及勇於做自己的求知熱情,是我們必須擁有的最重要與最基本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