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人類自然史
人異乎禽獸,無庸置疑。從身體構造的分子層次到解剖層次,人類都是一種大型哺乳類,也無庸置疑。人類就是這麼難以捉摸,不過這也是人這種動物最令人著迷的地方。我們對人類並不陌生,但是人類怎樣演化成今天的模樣?人類的興起有何意義?我們還沒搞清楚。
一方面,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有一道似乎無法逾越的鴻溝,於是我們創造了「動物」這個範疇,勾畫出那道鴻溝。這表示我們認為蜈蚣、黑猩猩與文蛤之間,有重要的共同特徵,人都沒有。牠們也缺乏人的特徵,例如人會說話、寫字,還會製造複雜的機器。人類依賴工具維生,而不是赤手空拳。大部分人都穿衣服、欣賞藝術,許多人信仰宗教。我們分布全球,掌控了地球大部分能量與產能,還開始向內太空(海洋深處)與外太空伸出觸角。我們的陰暗行為,比起其他動物,也有獨特的地方,包括滅族、凌虐取樂、嗑藥、以及大規模地消滅其他物種。這張清單上,其中一、兩種行為(例如使用工具)雖然有幾種動物也會,可是談不上水準,人類的本領遠遠超過了那些動物。
因此,無論就實務與法律而言,都不能把人類當作禽獸。難怪達爾文(1809-1882)一八五九年發表《物種原始》,暗示人類從猿類演化而來,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多數人起先都認為達爾文的理論十分荒謬,堅持人類與禽獸有別,是上帝特別創造出來的。今天大多數人仍然這麼想,包括四分之一的美國大學畢業生。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是不折不扣的動物,我們的身體,無論解剖結構、分子成分還是基因,都與其他動物相似,我們甚至可以辨別我們是哪一類動物。外觀上,我們與黑猩猩十分相似,連十八世紀信仰上帝造人說的解剖學家,都能憑外觀判定我們與黑猩猩的關係。要是我們能找幾個普通人,把他們衣服扒光了、沒收隨身物品、剝奪他們說話的能力、讓他們只能咕嚕低哼,可是不改變他們的身體構造;然後將他們帶到動物園關進黑猩猩隔壁的籠子,開放給「文明人」參觀。咱們那些不能說話的籠中兄弟,在我們眼中,就會恢復人類的「原形」——黑猩猩,只不過體毛稀少,直立行走罷了。從外太空來的動物學家,一定會毫不猶疑地將人類歸類成第三種黑猩猩——大家熟悉的黑猩猩,是第一種,生活在熱帶東非;第二種是矮黑猩猩(pygmy chimpanzees,又名巴諾布猿〔bonobo〕)分布在中非的剛果,本世紀中學者才發現牠是一個獨立的物種。
在一九八○年代,分子遺傳學研究已經顯示我們與另外兩種黑猩猩,基因組有百分之九十八是相同的。人類與黑猩猩的遺傳差距,甚至比親緣關係非常近的兩種鳥兒還小——例如紅眼與白眼維麗甌鳥(vireos)。因此,我們仍然背負著當年的「自然稟賦」。達爾文在世的時候,人類祖先的化石已經開始出土,目前形態介於猿與人之間的化石骨骼,數以百計,教任何肯講理的人,都無計迴避。當年認為荒謬的理論——人從猿演化而來——其實是事實。
但是發現了化石「演化鏈」,並沒有完全解決我們的問題,反而讓問題顯得更為迷人。我們的基因組在演化過程中獲得的一小筆新玩意,也就是與黑猩猩有別的那百分之二基因,必然和人類看來獨有的特徵直接相關。我們經歷了一些小變化,可是卻在最近產生了迅速而巨大的後果。我說「最近」,因為即使在幾十萬年前,在外太空動物學家眼中,人類仍然不過是一種大型哺乳類罷了。其實那時人類已經表現出幾種奇異的行為,特別是能夠控制火,以及依賴工具。但是那些行為在外太空訪客眼中,與河狸造水壩、(澳洲)花亭鳥築巢,不會有什麼質的差別。不知怎地,也不過幾萬年的工夫(以人壽衡量似乎天長地久,可是相對於人類自然史,只不過一瞬),我們展現了讓自己變得獨特又脆弱的能力。
人之所以為人,是哪些關鍵因素的傑作?我們獨特的素質,不僅很晚才出現,涉及的遺傳變化也很少,那些素質(或至少那些素質的「原形」)必然早已在自然界出現了,其他動物身上應該可以觀察到。藝術、語言、滅族以及嗑藥,在其他動物身上是怎麼表現的呢?
我們獨特的素質,使我們這個物種在自然界贏得今天的地位。其他的大型動物,沒有一種在各大洲都有「原住民」,也沒有一種在沙漠、極地以及雨林都能生活。也沒有一種大型野生動物,數量上超過人類。但是人類獨有的素質中,有兩個現在已經危及自己的生存,那就是自相殘殺與破壞環境的性向。當然,這兩種性向在動物界不乏其例:獅子會自相殘殺,許多其他動物也會;大象等動物也會破壞環境。不過,我們擁有的技術能力,加上以爆炸速度增長的人口,使這兩種性向的破壞力更令人憂心,其他動物望塵莫及。
「世界末日近了,悔改吧!」這樣的預言並不新鮮,新鮮的是這個預言現在可能成真,理由有二。第一,核子武器讓我們有能力快速消滅自己;過去的人沒有這種武器。第二,地球生產淨值(地球捕獲的太陽能淨值)中,人類消費額達百分之四十。現在世界人口每四十一年增加一倍,我們很快就會面臨成長的生物界限。到時候,我們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不得不做殊死鬥爭。此外,以我們現在消滅其他物種的速率而言,到了下一世紀,世界上大多數物種都會滅絕或瀕於絕種,但我們得依賴許多其他物種才能生存。
這些令人喪氣的事實,其實大家都很熟悉,還說它幹嘛?追溯人類毀滅性向的動物根源,又有啥道理?這些性向果真在咱們演化史上源遠流長的話,不就是說它們已經鑄造在咱們的遺傳組中,說什麼人文化成,不過是白費心機嗎!
說真格的,咱們的處境還不到「非洲土著午夜獵豬圖」的一片漆黑。謀殺陌生人或情敵的衝動,也許是天性。但是所有人類社會都發展出克制那種本能的機制,而大多數人也因此逃過了被謀殺的命運。即使將兩次世界大戰都算上,二十世紀的工業化國家,死於暴力的人口比例也少於石器時代的部落社會,而且許多現代族群都享有較長的壽命。主張保護環境的團體,在鬥爭過程中,並不總是輸給開發商或破壞環境的人。甚至一些遺傳因子疾病,例如苯酮尿症或幼年型糖尿病,現在都有辦法緩解或治癒。
我老調重談,炒作「我們的處境」這個議題,目的在協助我們避免重蹈覆轍。為了改變我們的行為,得利用我們對過去、對自己性向的認識與了解,那是蘊涵在本書獻詞中的希望。一九八七年,太太為我生了一對雙胞胎,他們到了西元二○四一年,就會是我這個年紀了(按:作者在一九九二年的年紀)。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都在塑造他們的世界。
對我們的困境,本書的目的不在提供特定的解決方案,因為對於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大體上我們已經掌握了清楚的輪廓。像是遏止人口成長、限制或消滅核武、發展和平手段解決國際爭端、降低對環境的衝擊、維持生物多樣化與自然棲境等,都是具體的解決方案。這些政策的施行細則與步驟,已有許多精彩的書討論過,在某些個案中,也具體實踐了一些政策;我們需要的,是一致地普遍施行那些政策。要是今天我們都相信那些政策事關緊要,我們知道的已經足夠明天就開始施行。
其實,我們缺的就是必要的政治意志。我在本書追溯人類的物種史,是為了協助凝聚那個意志。我們面臨的問題,的確發軔於動物根源。那些問題跟隨著我們,與逐漸增長的力量與人口一齊成長,現在更是以驚人的速度膨脹得厲害。過去有許多人類社會,儘管還沒有我們所掌握的自毀力量,卻摧毀了自己,因為他們摧毀了賴以維生的資源基礎,研究那些社會,能讓人相信:目前許多短視的作法,會產生不可避免的後遺症。政治歷史學家主張研究各個國家與君王的歷史,理由是:研究的結果可以提供向「過去」學習的機會。我深信這個理由更能支持研究人類的物種史,因為得到的教訓更單純、明白。
本書涵蓋的範圍很廣,因此對論述的題材,不能不有所取捨。讀者一定會有意見,或許一些讀者認為重要的題材本書割捨掉了,或者認為某個題材處理得尾大不掉。為了不讓讀者覺得受誤導,我先交代一下寫作本書的宗旨以及淵源。
我父親是個醫生,母親是音樂家,並有語言天賦。小時候,凡是問起我的志向,我的回答總是:我想當醫生,就像爸爸一樣。到了大四那年,我的志向稍微轉了點兒,我不想進醫學院了,我想的是:從事醫學研究。於是我踏進了生理學這個研究領域,現在是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的生理學教授。
但是,我七歲的時候也開始對賞鳥產生了興趣,而且很幸運地,後來能進入一個讓我有機會在語言與歷史中沉潛的大學(哈佛大學)。我從劍橋大學得到博士學位之後,開始覺得:不想只在生理學這個領域中發展事業。就在這時,一些事與人湊巧了,讓我到紐幾內亞高地過上一個夏季。名義上,到那裡為的是測量當地鳥兒築巢的成功率,可是這個研究計畫在幾個禮拜之內就砸鍋了,因為我在叢林中連一個鳥巢都找不到。不過這趟旅行倒達成了我真正的目的,我本來就是為了到紐幾內亞探險、觀鳥而蹚這渾水的,世上已沒有幾塊那樣荒野的地區。當年我看到了紐幾內亞的奇異鳥類,因而發生了興趣,像是花亭鳥與天堂鳥,於是發展出第二個事業:研究鳥類生態學、演化與生物地理學。從此,田野生物學與生理學是我的兩個平行事業,我繼續回到紐幾內亞及附近的太平洋島嶼作鳥類研究,已有十幾回。
但是紐幾內亞的開發正以空前的速率進行,森林大量砍伐,鳥類棲地破壞,研究也很難作下去,於是我不得不參與生物保育的工作。所以我一面從事學術研究,一面是政府的生物保育顧問,並開始將兩者結合起來,例如對生物分布的知識,對規劃國家公園系統,與調查國家公園預定地,都很有用。在紐幾內亞作研究,還有一個困難得克服,那就是語言。在那裡,每隔三十公里就有一種不一樣的語言,若想利用土著對鳥類的詳盡知識,得說出鳥兒的土名。於是我早年對語言的興趣派上了用場。最重要的,要是對人類的演化與可能滅亡的命運沒有足夠的知識,研究鳥類的演化與滅絕,也不會有什麼慧見,因為人類到底是所有物種中最令人感興趣的。而對人類感興趣的人,到了紐幾內亞不可能不見獵心喜、心癢難熬,因為那裡的人類差異現象,幅度巨大、內容豐富。
我在本書強調了人類的某些面向,以上便是我對那些面向發生興趣的歷程。人類學家與考古學家出版過許多精彩的著作,討論人類演化史的化石紀錄,以及工具的演進,因此本書對這些題材僅做簡單的摘要。不過,那些書對我特別感興趣的題材談得非常少,例如人類的生命循環、人類地理學、人類對環境的衝擊,以及人類的動物面向,所以本書詳加演繹。那些題材,與傳統題材(化石與工具)一樣,都是理解人類演化史的核心成分。
本書中,我舉了許多紐幾內亞的例子,讀者一開始也許會覺得太多了,可是我相信那些例子都很適切。要是你質問我:紐幾內亞不過是個海島,位於世上某個地方(熱帶太平洋上),怎麼可能提供代表性的人類史(人性)切片?我同意這是個合理的質疑。不過我得指出:紐幾內亞可是一片很厚的切片,別因為它面積小就低估它的歷史所蘊涵的資訊。現在世上大約有五千種語言,其中只有紐幾內亞的人才會說的,就有一千種。現代世界殘存的文化歧異幅度,紐幾內亞保存了大部分。紐幾內亞內地高地上的族群,直到最近,仍是石器時代的農民;許多低地上的游民,並不定居,以狩獵︱採集或漁獵維生,他們也會務農,但隨遇而安。每個族群都非常仇外,文化差異雪上加霜,於是在部落地盤之外遊蕩,無異插標賣首。那裡與我合作過的土著,許多都是身負必殺絕藝的獵人;他們的童年,是瀰漫著仇外氣氛的石器時代,若無絕藝,根本沒機會長大。因此我認為紐幾內亞像個窗口,讓我們窺視過去的人類處境,在世界其他地區,那種情境已經消失了。
人類的興亡史,可以分為五個部分討論,每個都自成一格。第一部涵蓋幾百萬年的人類演化史,直到一萬年前農業興起前夕打住。其中包括兩章,討論的是化石、工具以及基因,也就是保存在考古紀錄與生化紀錄中的證據,關於人類如何演化,那些證據是最直接的資料。此外,化石與工具的年代,通常可以鑑定,於是可以推斷我們何時演變的。「我們的基因組中,有九八%與黑猩猩的一樣」,我們會檢驗這個結論的基礎,然後嘗試解答「讓人類得以演化大躍進的百分之二究竟是什麼?」
第二部討論人類生命循環中的變化,那些變化與骨架的變化一樣,對語言與藝術的發展,都扮演了關鍵角色。人類照顧嬰兒,斷奶後仍繼續餵食,不像其他哺乳類,讓雛兒自行覓食;大多數成年男女都組成對、送作堆;大多數父親,與母親一樣,會照顧嬰幼兒;許多人都長壽,看得見自己的孫子;女性會經歷更年期。凡此種種,我們習以為常,列舉出來都有灌水充篇幅的嫌疑,但是咱們自然界最親近的親戚,卻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些正是我們最背離祖先的地方,可惜生命循環的特徵不會石化,所以我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難怪古人類學書籍,花了大量篇幅討論大腦與骨盆的變化,而生命循環特徵的變化,寥寥幾筆就交代過去了。可是那些變化關係著人類獨特的文化發展,值得我們仔細討論。
第一、二部的主題,是我們文化表現的生物基礎,第三部接著討論那些我們認為使「人異乎禽獸」的文化特徵。我們最先想到的,就是引以為傲的語言、藝術、技術與農業,這些都是文明的標幟。不過使「人異乎禽獸」的文化特徵,也包括我們紀錄上的汙點,例如嗑藥。儘管所有這些文明的標幟,是不是人類獨有的,仍有辯論的餘地,至少我們可以說:那些特徵即使在動物界早已萌芽,在人類身上它們才顯得有聲有色。不過它們必然已經在動物界萌芽了,因為在生命演化史上,它們很晚才開花結果。它們在其他動物身上,是怎樣表現的?在地球生命史上,那些文明特徵註定會出現嗎?那麼其他行星的生命系統,也會演化出像我們一樣的生靈嘍!
除了嗑藥,我們的陰暗特徵中,還有兩個可能引我們走上毀滅的道路。第四部討論其中的第一個:我們仇殺外族的性向。這個特徵的動物原形十分明顯:除了人類,還有許多物種,個體或群體相互競爭,往往以謀殺終場,我們的技術發明,只不過增進了我們的殺戮本領。第四部會討論:在國家興起之前,人類情境是以仇外與孤絕建構出來的;國家這種政治體,打破了傳統社會的孤絕,遏阻了文化的歧異發展,促進了族群的融合。我們會討論人類族群競爭的結果,如何受技術、文化、與地理的影響。歷史上充滿了族群鬥爭,我只舉出大家都很熟悉的兩組歷史事件做例子。我們也要回顧世界史上的大規模族滅事件。這是個痛苦的題材,但是要緊的是,它會警惕我們:要是我們不正視歷史,就註定要犯同樣的錯誤,而造成的傷痛與禍害,卻會大到可怕的地步。
另一個人類的陰暗特徵是:對環境日漸加速的破壞。這個行為也有不折不扣的動物原形。動物族群有時能逃過獵食獸或寄生蟲的制衡,要是牠們的數量沒有內部機制約束,就會不斷增加,直到破壞資源基礎的地步,偶爾牠們會將資源消耗殆盡,然後滅絕。這樣的情節,套用到人類身上,顯得特別有力,因為現在人類幾乎不受獵食獸的威脅,地球上沒有一個棲境不受人類影響,我們殺戮動物與摧毀棲境的能力, 又是空前的。
不幸的是,許多人仍然懷抱盧梭式的幻想,以為我們破壞環境的行為是工業革命以來的新鮮事。在以前,我們與自然和諧相處,過的是天人合一的日子。果真如此,那我們除了感嘆「何昔日之芳草兮,今值為此蕭艾也」,無法從過去學到任何教訓。在第五部,筆者為讀者細說人類經營環境失當的歷史,以戳穿那個幻象。第五部和第四部一樣,筆者的重點都是:我們目前的處境並不新鮮,「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經營社會,卻不經營周遭的自然環境」,這戲碼在歷史上已上演過好多次,結果明擺在那裡,就看我們是不是有心學習了。
本書以〈跋語〉作結,筆者回顧了人類從動物界興起的歷程。我們自毀的能力也同時加速成長。要不是我感到迫切的危機,是不會寫這本書的;如果我相信我們毀滅的命運已經註定了,也不會寫這本書。要是我列舉的歷史紀錄令讀者感到喪氣,我對困境的描繪令讀者感到無助,在〈跋語〉中,我指出了令人振奮的跡象,以及向過去學習的方法,請讀者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