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最害怕進入的一本書。
我很害怕寫著寫著就又回去了,原來我還是被「傷害」認出來了。”
暌違兩年,第一本半自傳短篇小說。
終於寫出說不下去的話,看不下去的人。
2011 年推出第一本作品,從此被看作單身代言人。好聲好氣地告訴好女人:「我們是同類。」
2012 年宣布累了要休息了,新作出版日遙遙無期。稿子寫了又停,刪了又改。
原來是原本以為,自己就要不能寫了。
2014 年的現在,總算交出了稿子,交出過去兩年的感言。先從自己的愛情寫起。一個愛了又不被愛的人,被毀掉被看不起;再寫到女人的友情多麼可疑,最後寫回了親情。原生家庭給了我們去愛的基因。
兩年的時間,從一個女人到一個妻子和母親,看出了和看開了。不再喃喃自語,不再好言相勸。寫出了最誠實最難聽的話,也寫了好滿好滿的求救和哀號。
從傷害走來,終於可以再愛和被愛。
作者簡介:
大A
2010 年成立粉絲專頁,粉絲人數超過 25 萬。
臺北人,雙子座。
偏愛好看的人和普通的日子。
經常不耐煩經常寫不下去了。
經常太看得起自己。
經常厭惡然後傷心。
經常以為自己忘得了。
一場青春看開了一件事:「誰一輩子沒愛過一兩個渣。」
作品
《誰想一個人?單身戀習題》(時報文化,2011)
《純情書》(三采出版,2011)
《我們不要傷心了》(三采出版,2012)
粉絲專頁:搜尋關鍵字「我是大 A」
微博:搜尋關鍵字「台北的大 A」
部落格:大A 戀習題(http://missbiga.pixnet.net/blog)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男友對待前女友的態度,才是現任女友該注意的,那才是他愛一個人真正的樣子。
──許常德
大A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到一個家庭,她經歷了什麼,讓她改變呢?
大A從不婚、不相信愛情,到獲得愛情、創造幸福,因為她不再欺騙自己。
這本書見證她的勇氣與誠實,以至改變,想得到真正美好的愛情,不能錯過!
──朱衛茵
蔡康永(主持人/作家)許常德(作家)朱衛茵(知名廣播主持人)方文山(知名作詞人)
──傾心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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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再見
1
二○○三年三月。
分手的時候,他們連面都沒有見。
她是在他上班的時候走的。搬清了自己的行李,只留下幾根頭髮在浴缸的排水孔。她把這間房子還給了他,像是她沒來過一樣。
她把電磁爐收進了櫃子裡,他們沒有一邊搶遙控器一邊煮火鍋。她換了床套,她記得他還是比較喜歡灰色。他的浴室又是一支牙刷、一個漱口杯、一只刮鬍刀。這一間屋子,又是個樣品屋了。空得像是一間廢棄的工廠,除了他沒有人可以作證,那裡是有過生氣活力的,裡面的人相信會有以後。
他記得很仔細。那天從公司回來了以後,他坐在馬桶上好久,努力想聞出她的髮香,她洗完澡以後的身體乳液香味。她在的時候,他總是納悶。一個小女孩的身體,怎麼可以用到這麼多保養品。他每天晚上抱著她,就是沒有她香。
他吃不下,到時候她念他不等她開飯怎麼辦呢?他睡睡醒醒,怕睡著來不及去地鐵站接她。他的動作越來越誇張,手機一震電鈴一響了,整個人跳腳了。到了後來,一則電子郵件的通知,寄件者不是她,使他暴怒之後哭。
他開始找她,找紅了眼。她不是走了啊,她是不見了。他不知道她去哪裡,她就這樣從他的世界中退房。
牧羊人弄丟了他的羊。
六個月以後,他搬家了,他住不下去了。他不能一直替她跟自己生活。
「小羊,妳覺不覺得今年的紐約特別冷?
「幫我看一下這條領帶。
「妳哪有胖啦。」
「妳在敷臉啊?幹嘛不講話。
「小羊?小羊?小羊……」
「小羊妳不要這樣好不好,不要這樣。
「妳不要嚇我,妳是躲起來而已吧,妳不是走了……」
2
二○○○年,相愛的時候還很年輕。
第一次見到她,在一個紐約東村的臺灣留學生聚會,她坐在很外圍,不容易被發現的位子。
有些女孩會發著光,她不是。她也不是灰撲撲的那一種。她是很透明的,不是一清二楚的透明,而是你就算看向了她,也看不到她的內裡。什麼都打撈不到。
偏偏一眼就看到了她。可能是因為一有人走近,她就像是被同樣磁區推開,狀似無辜地去取用點心。不得已被話多的女孩纏住了,她一臉的功虧一簣。
「我要護著她」的念頭比「我喜歡她」更早到。更令我震動。我看她看得比自己還緊要,就要出事了。我從臺灣同學會那裡打聽到了她的電話,號碼輸入手機兩個星期了,還沒有發話過。
我畢業的那一年,網路公司一間又一間地倒了,紐約的工作難找。丟出去的履歷表,像是一去不回的分手信。每一通電話面試,都使我正襟危坐。 可是我一樣要到工作了。
打電話給她,比電話面試還讓我不安。
因為,永遠有下一間公司等著要我。可是這個世界、我的世界裡,只有一個她。除她以外,再無其他。
3
我記得第一次的對話,他很老派。
「我是 Shepherd,我想約妳出去。」
「我不認識你。」
「妳肯的話,就會認識了。」
他簡單扼要,他不花巧。我厭惡蛋糕上的奶油、裙子的蕾絲邊、柔焦的自拍照。我不討厭他。我的不討厭,就是喜歡。我絕對、偏心。我連脊椎都側向一邊,右腳比左腳大半號。
第一次出去,他帶我到中央公園的大草原。他說我看起來太白,晒太陽對身體好。他也會對我好。我不信。我信不過還沒做到的事情。我受不了難得聽信一個人,最後發現是白忙一場。我受不了他以為他可以的,可惜愛不下去。我會使得一個人沒有自信,使他以為自己沒有良心。我會害人不淺。
我就只是對他笑了笑。他心領了,照樣沒有灰心。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摸清了我怕人,所以很無害地接近:他沒再約我了,打來就是想知道我還好。我要是不接電話,他也不會緊急地打,不會留言和傳簡訊過問。下一次打通的時候,一切都像下過雨一樣清新。他不會說早點睡,他知道留學生能睡早睡了。他不會用「妳乖」的話術,他知道我對早熟的關係都充分存疑。
第五次出去,見他三個月了,到紐約半年了,碰上的第一個農曆新年,我病到奄奄一息,咳到肺部和腹部都痛了,垮在了床上。我的宿舍很小,小到像一個早夭嬰孩的墳墓。我的床就是一副棺材,我爬不出去。我好渴,可是廚房像海市蜃樓,我就是走不到。「看」這個動作,對我而言已然是「望」。我無法注視端詳,我在遙望眺望。一切都遠,沒有事物會遠道而來。
除了他。
他打來了幾次,我都支吾其詞。再怎麼不濟,我也不要對生人交代遺言。我捂住了話筒咳嗽,推托給收訊不良。根本說不出話的時候,我就關機。
他第一次讓我哭,是在語音信箱裡面。
「小羊,我給妳燉了雞湯,放了一些老薑。妳以為我聽不出來妳病了?我沒有妳想得無心。
「湯放在妳家門口了,我知道妳愛面子、不想見人。妳見了就拿了吧,熱了就能吃了。」
「妳不要以為我是追妳,好嗎?
「我是疼妳。妳的意志比妳的身體強壯,這不是好事啊。」
我不知道怎麼還他這份心思。一個沒有旅行過的人,可以畫出地圖嗎?沒有見過愛的人,可以想得出來什麼是愛嗎?我是死了這條心,認了我是不會被愛的人,才可以不可憐自己,沒有缺乏感的活了下來。我什麼都沒有,我有的只有我而已。我生來就像個孤兒,連失怙的機會都沒有。
4
她的笑不會讓人有成就感,更甚者是灰心,因為她打算笑你了。她很少使用問句,不是因為她不懷疑,是她沒有打算相信。
我不知道她怎麼了,可是我捨不得她。是誰這麼過分,把小羊嚇壞了。
只有一個受害過的人,會那麼節省地對人好,會嫌棄自己的美好。她很常說的一句話是,她不如我的想像,我最後會大失所望。
「你喜歡的是我表現出來的歡快,我太知道要怎樣討喜。因為只有表現得膚淺,人們就不會多問。日子久了,他們會少算了我的世故。即使我看起來不痛快,他們也當我是小女生的情愫,不過是經期來了、想家了、減肥遇到停滯期。一邊瞧我還一邊搖頭,說:『欸又來了、讓讓她吧,過了就沒事了。』」
「對他人的苦痛不以為然,以擔保自己受過的苦品質純正,得以佩服自己是更高貴的人類,保有純正的受害者血統。沒有被傷害滅口。」
「我沒救了,你不要多事。」
她總是像播報災難新聞的主播一樣專業,述說崩壞了的。
小羊啊小羊,妳還有我啊。
5
第一個應該要愛我的男人,沒有正眼看過我。他厭惡我的外表,因為他找不到他的一部分。他嗤之以鼻我的天分,他沒有過的才華。
我爸。
我爸是開郵輪的船長,從我會認人開始,他就很少在家。他像是認養了孤兒一樣待我,一個月只要一百臺幣就能救人的那種。回來了就是放錢,放話給沒有謀生能力的我媽,要她認命,他是不可能愛她了。她也別想在別的男人那裡有出息。
她總是哭。我是一個不會哭的孩子。
一個不哭鬧的孩子是很可怕的,是因為沒有被剝奪感。我沒有失去過,失去的前言是得到。我從來沒有被我爸愛過,也沒有被我的爺爺奶奶抱過。
我就跟著我媽長大,那個傻女人。會跟一個不會愛人的男人,說了幾年的「我愛你」,得不到回應還給他生孩子的女人,不是傻就是賭性堅強。我痛恨我爸的無情,看不起我媽的濫情。他們自己吃苦還不夠,還要生出我哥和我,連累我們受苦。
我的爺爺奶奶也不喜歡我媽。她是一個在家族裡不得志的女人,只有在我拿獎學金的時候,才有稱頭的機會,有了跟夫家說話的派頭。以此澄清她是個稱職的媳婦。
我從小會念書,我知道只有念書,才能把我帶離這個家。走了就不用回來。所以我不談戀愛,愛一個人就不會有好下場。我不要等人,等到自己哪裡也去不了。
我媽就是我的前輩。
6
小羊終於不燒了,綿羊又快要長出畸角。
她又開始說負面的話,說她心裡有病會連累我,她想好了一個人的老後,她就會像貓一樣,躲起來死亡。她不要告別式,她生命裡的人向來不告而別。
她防我躲我。我站在她的宿舍下面,看著她的燈亮著。她在房間裡面走來走去,就是不肯走到門口。她有時候站在窗前見我,一臉的哀傷。她不跟我招手,她揮手之後就拉起窗簾。她要我走,她不肯跟我走。
我不怕她,我心疼她。沒有聽過童話故事的人,不相信有人會在窗下。一個女孩還沒有長大就成了女人,在人生裡早衰。傷害不會置人於死地,傷害的可怖是讓人用求生意志活著。錯誤一旦造成,就是修復不了的現在式。她不是多愁善感,她出身於絕望。
「長久注視深淵的人,必定也被深淵所凝視。」我終於見識了。
她沒有陰影,她住在陰影裡。
我想寵壞她,讓她找我麻煩、對我失禮。我不要她得體,我要她整我到哭笑不得。我要她活生生的。我不要成為她的全部,我的全部給她就好了。我無法給她全世界,我給她我的。
那麼,也許她就不會以為跟全世界解散了,她知道我一定會來找她,
7
我媽一直都很哀傷。笑起來還是很寒酸。
哀傷的可怕,是它不會報廢妳的生活。她還是能接送我們上下課,目送我跟哥哥搭上了校車。畢恭畢敬地在聯絡簿上簽名,擰着眉心在成績單上面簽字。哀傷不是核爆,使妳國破家亡、面目全非。它是外洩的輻射,妳不知道自己還能捱多久,在內在都垮掉了的情況下,心都壞死了。
哀傷是慢性重症的傷心,痛苦是不治之症。一個好看的女人,只會敗在愛情。我媽的病灶,就是我爸。
我爸也是好看。那就是悲劇了。女人會因為愛情而無視於自己的好看,一個明知自己好看的男人,會要更多女人付出代價。善良而軟弱的女人,會害死自己;換作是男人,就會害慘了人。我爸一年有十個月不在家。即使回來了,也在別人床上。
「一個沒有被愛過的人,是不會知道怎麼愛人的。」我深信不疑的家族遺傳。
我爸是養子,我的奶奶不是對他不好。她供他吃好穿好,不供給他愛。她就像是養純種狗一樣的養他,他必須不負眾望,他是她的配件,以示她有愛。必須忠心耿耿,不可以自作主張,他的功能是後繼有人。
他跟我媽結婚的那一天,身分證和印章還在我奶奶身上。我媽跟著他,成了我奶奶的下人。生完我哥哥的隔天,她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多吃了那一口飯都是為了奶水,她沒有坐過月子。
我爸也給我媽好看。他一回家就摔東西,先是摔我們用不到的:神桌上的杯盤、玄關的花器、客房的畫作。看我們活得好好的,他看不順眼了。開始砸他在這個家的過去:砸了他買給我的、遠足用的熱水瓶,他看運動頻道的電視螢幕,我哥和他一起玩過的遊樂器。
我媽就是哭。哭到我以為她只會哭。我沒有掉淚。我只想掉頭就走。因為,我知道我爸沒有精神疾病,他要毀掉的從來不是他自己,他沒有過自殘的意圖,他以他傷人的效率為榮。他嫌棄厭惡的,是與他有關的。他痛恨自己的身世,他恨我媽又給了他一個走不了的家。
一直到奶奶過世的那一天,他終於解脫了。他勾搭了我媽的手帕交,要她們一起跟他睡。
他們離了婚。他不用再對任何人交代,包括我。我去了戶政事務所,身分證從了母姓。我不要他來過我的生命,我嫌他低等。一個男人的下面比上面還勤快,不是低等是什麼?
我以為以後就沒事了。過了一年以後,也就是拿到入學通知和獎學金的那一年,我在浴室乾嘔,我的裡外都髒。他們都整了我。
我不是我爸的孩子,我是我媽外遇的孩子。我的親生父親,是我爸的好友。我媽是在我爸出海的時候跟他睡上的。我叫了二十幾年的爸爸,是我的養父。他不知道我是別人的孩子,可是他就是知道我沒有流著他的血。我們各自的血型,都在排斥對方。
我的生父為難地告訴我,我的親生爺爺過世了,麻煩我去拿香。在他來找我說話以前,我一直叫他叔叔。
然後我想起來了,很常做的一個夢:我有兩個爸爸。我一直以為是我太不想要我爸,所以才會自己製造編派了一個想像。原來那是童年的記憶。在我三歲以前,我到處跟人說我有兩個爸爸。最後幼稚園老師打電話回家告狀,要我不要再外面亂說話了,所有人都在笑我。
另外一個爸爸, 另外一個不介意我叫她爸爸的人,才是我的生父。我是在四歲以後,才開始叫他叔叔。叔叔會帶我去兒童樂園,叔叔看著我的時候眼睛都帶笑、我媽只有叔叔來家裡的時候,像女孩子一樣害羞。只有我爸不在家的時候,叔叔才會來看我們。
他們都噁心,沒有人高尚。我是雜種。我的好看就像混血兒,來自於不純,來自於兩個一夫一妻制的雜交。
拿到獎學金之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根的種子,自己打發自己走。
8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我發瘋地找小羊。
整個紐約都癱了,整個美國都傻了。我的世界末日,是找不到她。電話和地鐵都停了,停不了的聲音是消防車和救護車的尖叫。我的小羊是不是也在哭?她是不是跟雙子星一樣發抖了就垮了。她要是垮了,下一個就是我了。
我住在上東城,小羊住在西村。二十幾個地鐵站的距離,我不知道徒步過去要多久?可是曼哈頓能有多大?這座島能有多大? 我要去搜救她,她就是我的親人。她不會求救,我要去救她。
來紐約這麼多年,我第一次哭。我好怕她不見了,好怕她害怕。我從平靜的上東區開始走,走過洛克斐勒中心就慌了,走到兩腿發軟,每一步都在抖。世貿中心周圍封了,時代廣場周圍一堆人舉著牌子出價兩百美金,問著有沒有人可以送他們回去長島和紐澤西。走路比誰都快的紐約人用跑的,下巴抬得老高的紐約人跌在路邊發怔。我的同事叫住我,要我不要再去了,去了能找什麼?找到破爛而已。
我做不到,我做不來。我就算要失去小羊,也要是徒勞一場的,是我沒有本事,是我留不下她,不是我不要她在,不是我打發了這一場。我活了二十八年,才找到了她,一個不能讓我輕舉妄動的她。 她可以不愛我,她自始至終不愛我也不會礙事,她出現就夠了,夠我快樂了。以後我一個人,也不會以受害者自居。我是被給過快樂的人。
我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到了小羊的宿舍。拚命地拍門,手掌上的灰塵彈在門板上。沒有人應門,我幾乎要把門給砸了。
「小羊妳在家吧?小羊妳今天沒出門吧?小羊妳不要睡了,小羊妳不要怕,我知道妳在。」
她打開了門,看著我的眼淚滑滿了臉,一張就要嚇死的臉。我把她抱了過來,她的身體好涼。
「有我在。我不會讓妳一個人。」
9
「妳對那天的印象是什麼呢?」
「我記得你一直握著我的手,我們坐在地板上,睡著了。」
一年之後,我們住在一起了。她告訴我,她愛我。她允許了被收留。
10
「如果我們有一天要分開,你會愛上其他女生嗎?
「是不是,我們這麼相愛,是因為住在一起、相依為命而已。」
他的嘴唇好薄,吐出來的話都像經過琢磨。他的雙眼皮好淺,睫毛像他的頭髮亂竄。他的鼻子好挺,整張臉就像他,換做其他人的個性都不合當。他的五官寫著頑強,比我還好強。
11
我愛她,她有時候也愛我。
和她一起過日子以後,我才知道這個世界對她做了什麼。她睡得很淺,像是借住在這裡。她做很多夢,都不是會讓她笑的。我睜開眼睛看她,她的睫毛沾著淚,手指頭掐進了手掌,上排牙齒咬著下面的嘴唇。最後的最後,她會尖叫出來,哭得像是個嬰兒。我什麼都不能做,我去不了她的以前。我會的就是抱她,哄她沒事了,都沒事了。她的哭聲好絕望,受傷的小羊。她用手一直抹掉眼睛冒出來的水,冒個不停。小羊的手好小,跟她的腳一樣。她就像個小孩一樣,她整個人都像被迫長大的小孩。
她越是愛我,就越怕我。怕我不愛她,怕自己天真地以為這個世界會有人肯愛她。她怕自己太樂觀,怎麼會以為可以正常,可以不用求生。所以她會趕我走,要我去找一個不會讓我吃苦的女人。她說她是個麻煩,她生命中所有的人都不幸。她不要我不祥。
小羊啊小羊,不能愛妳了就不會苦,是什麼滋味都沒了。哪一份愛情沒有自討苦吃的成分?這份苦是可以苦中作樂的,見到對方就都沒事了。我們不能一起聰明算計,那就兩個人都不會好過。我情願笨妳一點、鈍妳一度,那麼妳就優越了,妳就可以放心了。我不會跟妳計較,不會跟妳要回給妳的。
在一起一年半以後,小羊跟著她母親發病了。
一個普通的日子,我們出了意外。深夜的電話,都不會有好事。小羊的哥哥打電話過來,小羊的媽媽自殺了,她終於被那個男人逼死了。他找了幾個流氓,要她滾出去說好要給她的房子。
小羊原本就有憂鬱體質,她在他們離婚的時候吃了半年的藥,控制好病情就停了。
她逃到了紐約,逃不了家。
小羊坐著接了電話,坐著掛上電話。安靜成了一個衣架,衣服掛在她的身上。她不會動了,她的憂鬱症回來了,破門而入。
她開始喝酒,一喝了就停不了。喝多了就想自殘,拿著刀冷冷地看我,眼眶偏偏是紅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也不想這樣的。我搶走了刀子,把所有會傷到她的都收起來。她搥我打我,披頭散髮地尖叫。
她安靜了就睡,睡到了不醒。張著眼睛的時候會笑,笑了以後大笑。想到了她不是在做夢,她的痛苦不是噩夢,她就又哭了。
「小羊,我再帶妳去看醫生好不好?」
「嗯。」
我們坐在法拉盛的診所裡面,小羊像是犯錯了一樣低頭。護士出來叫了她的名字,她怕到了發抖。我帶她進去,從愛上她的那一天起,我就要做她的監護人。
她從頭到尾都不肯說話,醫生逕自地問我。小羊拽著她的裙子,皺了就撲平、平鋪了就又捏皺。「憂鬱症和焦慮症。是不是有家族遺傳病史?」醫生低頭寫字。小羊倏然抬起頭來,淚流不止。
後來了以後,小羊就再也不說話了。她聽話服藥,一用藥之後就昏沉和茫然,醒著的時候也像是夢遊。像是看不見光的人,打不打開眼睛都一樣了。
我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對她大聲,是以為她出事了。
我趕著回家陪她,家裡的電器還開著,就她不見了。大同電鍋的掣扭跳起來了、她的手機充好電了、筆記型電腦進入螢幕保護程式,跟她有關的都在,她不在了。
我衝出門到處找。去韓國超市、乾洗店、教會,去小羊認得的地方,就是沒有小羊。我本來是快走,後來就用跑的,跑到像是逃命一樣。最後,我在八十五街找到了她。她推著一車的衣服坐在路邊。
「妳在搞什麼啊?妳他媽的在搞什麼?」
「Shepherd……你那天……是走這條路來找我的嗎?我本來是要去洗衣房的,可是我又好想知道,你到現在還是像那天一樣嗎?」
「我一樣啊我一樣。小羊妳看著我,我跟那天一樣哭著在找妳。妳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拉過了推車,牽著她的手回家,小羊還這麼小就虛弱了。地上有兩條長長的影子,一個拖著衰敗的一個。
小羊,有一天,那臺拖車換成嬰兒車好不好?是個男孩的話,就跟我一起保護妳。生個女孩的話,妳就有妹妹了。妳就會知道,沒有人生來堅強偉大的,都是因為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妳就是使我勇敢的人。
我替小羊辦了休學,她根本念不下去了。她像是《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越活越小。最後,我得替她洗澡、穿衣服、吹頭髮。小羊成了我的女兒,我是她的爸爸。她沒有過的爸爸。
她最後一次跟我說話,不像是在講給我聽:
「Shepherd, 你是牧羊人,我是小羊。好棒啊。
「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你不要急。小小羊兒會回家哦。」
原來,小羊一直都是醒著的。她在培養我一個人過生活的能力,要我沒有了她還是能過得下去。她讓自己成了負累,是要我不想念她。要我少了她更快活。
我的小羊走了,她帶走了護照。印表機裡面有一張卡紙,抽出來是印壞的電子機票。小羊回臺灣了。
她把我們的家拆了。我睡在裡面,也像在露宿街頭。我跟她一樣成了孤兒,搬去了 New Port,每天要搭 Path 才能進城。從那裡,我可以遠遠的看曼哈頓。遠遠的看遠遠的過去。我的小羊。
12
Shepherd,
我曾經以為,你就像我的頭髮,是我一切的延伸,是披覆我、一伸手就要得到的溫暖。最後才知道,頭髮跟指甲一樣,是可以剪斷割離的。
我病得太重,我怕我會恨你。我不要像我媽一樣那樣對我爸。你是愛我的,我不可以對不起你。
我到現在才清楚了,一個哀傷的母親,是不會有天真的孩子的。因為我不敢快樂。我一快樂,我就對不起她了。我就算恨她,也是出自於愛。我恨我愛她 。
她的眼淚跟她的血一樣,都流進了我的體內。
在機場的那一刻,我像是要升上國中的小女生,一頭長髮被我媽剪掉。鏡子裡面的自己,脖子好涼。
Shepherd, 我比你想像中還要愛你。我愛你愛到了我自己來就好了自己受就好了,你不要多事了。很多時候,最大的痛苦來自於,自知了只有自己可以擔。你不是傷心的料。
我跟你就是相鄰的質數,相近卻無法靠在一起。
13
小羊:
上東城的第二大道封了,原來是停工了三十年的地下鐵又開始挖了。八十六街和三大道、萊辛頓大道街口,一整片老樓房被剷平了。
我們以前住的那裡,樓下開了一間愛爾蘭酒吧,整晚的鬧。上一次回去找房東的時候,我看著在門口抽菸的他們,就像是《P.S. 我愛你》的劇情一樣,一群愛爾蘭人在紐約。那般歡快,那般沒什麼放不下的。
紐約的房租連年的漲,一些老地方都不見了,紐約人都很感傷。在 Bowery 街上的 CBGB 收了,費加洛咖啡也倒了 ,廣場飯店變成了高級住宅,我帶妳去喝下午茶的綠波廊餐廳,只剩下名字還在,原先經營的家族已經不想繼續了……我們常去的小咖啡店和小酒館,現在都變成了 Starbucks 和銀行……聯合廣場的 Greenmarket 也走樣了。水準還是很好,就是價格令人傻眼。妳喜歡的 Apple cider,現在一杯要兩塊美金。
我總得告訴妳這些。這樣妳回紐約,就不會找不到路了,就不會認不得這裡了。
除了我愛你,紐約都不一樣了。
14
小羊:
紐約大停電了,我還是走去找妳了,以為妳還住在麥克杜格街,以為妳知道我會來的。
妳的公寓樓下,那間臺灣人開的鞋店,老闆娘認得出我。她跟我說了好多話,說九一一以後, 越來越少臺灣留學生住在那裡了,陸陸續續搬去東村了。現在樓上住的是日本人。
「你的女朋友在哪兒呢?」是啊,妳在哪兒呢?
今天的紐約好熱,走過時代廣場以後,路上的人就越來越少。十四街以後就好安靜,安靜的像是妳來以前,我的一切。
15
小羊:
妳好嗎?
世貿中心已經重建了,裡面還有紀念館呢。廣場裡面有南北兩個紀念池,池邊刻了三千個罹難者的名字。排列方式就是他們在九一一事件時的樓垮位置,在南棟罹難的,名字就在南水池。
大概每隔幾個週末,我都會過去看看。有時候會哭笑不得。我不用在上面找妳的名字,可是妳還是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找妳。
十年了。我還在紐約,妳在哪裡?妳要回來啊,妳答應我的。
妳走了以後,我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可是就是有份對不起,感到自己沒有良心。對不住妳,對不住那幾個女孩兒。妳不是搬走了啊,妳是住到我的心裡了。在我心裡的妳會笑,笑起來很好看的。妳知道我的心是最安全的,它不會扎妳了。一想到妳樂的樣子,我就跟著妳笑。喜歡我的女生知道了,知道她們不會被我愛上了。我連活著都不專心了,要怎麼去愛呢?妳讓我活得偷工減料。
她們說我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心。
妳好會整我。
妳好不好呀?妳就算不好,我也要妳啊。妳傻傻的,妳怎麼會以為妳離開我,就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呢?我沒有走向未來,不過就是一直在妳走的那一天。老是以為妳就要回來,老是以為妳還在跟我相親相愛。妳是我一部不會下檔的院線片。
16
小羊:
妳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對我呢?妳不要以為我可以沒有妳啊。
小羊:
妳去看了《慾望城市2》嗎?凱莉跟妳想的一樣啊,都要在圖書館結婚,都要有好姐妹跟著。
我們都在,妳在哪裡呢?
小羊:
我爸的身體不好,所以我今年會回臺灣一趟。
好想帶著妳。可是妳在哪裡呢?
小羊:
妳回來好嗎?我不在也沒關係吧。妳回來好不好?妳記得這裡好不好?
小羊:
我好難過。妳不要讓我一個人這樣好不好……
17
Shepard,
你還用這個電子郵件信箱嗎?
我是小羊,我在臺北。
過了好久以後,才可以寫這封信給你。回來臺灣以後,我被我哥送去瑞士的療養院住了兩年。日內瓦的溫度總是涼涼的,跟那裡的人一樣。沒有過分的熱情和無情。
那些個日子裡,我過得像個正常人。跟著日光一起醒來,就著月光睡著了。我吃了一年的素,排掉身體的毒素。我開始打坐和練習腹式呼吸,學會了芳香療法。
那裡的一切都很天然。說是療養院,還比較像是靈修營。醫生和護士幾乎不開藥和問診,他說我們要的不是治療,是被照顧。生理疾病的患者才要用藥,沒有安全感的人要的是被愛。這個世界不該以藥物對付我們。
他們不會說我們是病人,他們叫我們小羊兒,不過迷路了而已。
除了你,沒有人叫我小羊了。原來你多想帶我認路。
我在療養院裡面學會了法文,也開始教歐洲人中文。他們都很疼我,沒有非份之想的那種喜歡。我的法國朋友 Aggie 問我──
「小羊,妳有愛過嗎?」
「有的,可是我不想讓他不快樂。所以我走了。」
「那麼妳想他嗎?」
「看不到就好多了。」
「小羊,妳最缺乏的不是愛人的能力,而是被愛的能力。有一天妳要是愛自己,也能像愛別人一樣,妳就能相愛了。」Aggie 說了法國諺語:『不要因為啃到了核果,就連杏仁也不敢吃了。』
「分開可以淡化平淡的愛情,強大了偉大的愛情。就像風會吹熄蠟燭,但是助燃了火焰。
「女人不用害怕被多愛一點。」
住滿了兩年,我被批准出院。他們說我可以帶給別人快樂,就是個可以自得其樂的人。
後來,我去了印度,學會了瑜伽。回臺灣以後,我開了一間瑜伽教室。我終於學會了,做一個外在柔軟、內心堅實的人。
你呢?你成為了一個怎樣的人?結婚了嗎?
謝謝你愛過我。
我不能再打消自己的念頭了。
我還是愛著你。Je t’aime beaucoup.(我很愛你)
18
二○一三年一月。
小羊,妳不用等我了。
我來找妳。
「沒有一朵玫瑰不會有刺,有樂就會有苦。
「Je t’aime passionnement.」(我非常非常愛妳)
我樂意愛妳,妳是我的榮幸。
妳看了最新的報導嗎?兩個質數最大的距離不超過七千萬個數字。我們見得到的。
我的小小羊兒,要回家了。
19
和你各自在這個世界相愛了以後,我才放心了你和我是分不開了。
因為你會不遠千里的守好我,你的情話沒有時差。
傳送自拍照片,倒數合照的日子。相片是交換日記,兩場煙火的跨年。
我們與距離無關,我們只與對方有關:
一組長途電話號碼,相愛的身分證字號。
一個空運郵件地址,寄件人想念收件人。
我和你的遠距,不過在彼此的焦距裡。
再見
1
二○○三年三月。
分手的時候,他們連面都沒有見。
她是在他上班的時候走的。搬清了自己的行李,只留下幾根頭髮在浴缸的排水孔。她把這間房子還給了他,像是她沒來過一樣。
她把電磁爐收進了櫃子裡,他們沒有一邊搶遙控器一邊煮火鍋。她換了床套,她記得他還是比較喜歡灰色。他的浴室又是一支牙刷、一個漱口杯、一只刮鬍刀。這一間屋子,又是個樣品屋了。空得像是一間廢棄的工廠,除了他沒有人可以作證,那裡是有過生氣活力的,裡面的人相信會有以後。
他記得很仔細。那天從公司回來了以後,他坐在馬桶上好久,努力想聞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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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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