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食堂」悄悄開在赫爾辛基的街上。也沒有掛出大招牌,門上以小字寫著日文的「海鷗食堂」與芬蘭文的「ruokala lokki」,因此為人所知。以前,這裡本是當地有名的胖大嬸經營的餐廳。自她猝死後,有超過半年的時間一直沒開業,周遭的人都很好奇今後究竟會怎樣。結果某日,忽見店內已收拾乾淨,沒過多久就變成總是一名東方女孩守在店裡。附近的大叔大嬸都頗感興趣。
「門上寫著『海鷗食堂』,你去看過嗎?」
「從窗口往裡看,有小孩子在。是個女孩。我看了半天還有誰在裡面,結果一個人也沒有。」
「也許只是湊巧家長不在吧?」
「不是,每次都是她一個人。」
「會是大嬸的親戚嗎?」
「那怎麼可能。你忘了?她應該只有那兩個胖兒子。」
「說的也是。」
「居然丟下小孩一個人不管。東方人果然連小孩都很勤勞。」
「說不定是被逼著工作吧?」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女孩每次看起來都很開朗活潑。還哼著我從未聽過的歌曲。不過講到這裡才想到,還真沒見過店裡的大人。」
「她從早到晚都在店裡,好像也沒上學呢。」
「該不會是受虐兒童吧?說不定她已經絕望了,只能叫自己開朗活潑一點。」
也有人如此認真擔心。
神祕的「海鷗食堂」沒有張揚,悄悄成了那一帶的話題。但,沒有任何人逮著「神祕的東方小女孩」幸江當面問一聲:「妳為什麼會在這裡?妳從哪裡來?」
大家雖然關心,也都感到奇怪,卻只是站在遠處安靜旁觀。芬蘭人對於陌生人並不友善。多半很怕生。他們會在店前走來走去往裡偷窺,化身為偵察隊向大家報告結果。
「雖然開門營業,但是沒客人。今天也只有那孩子在店裡。好像是那孩子負責接單煮菜。因為她拿來平底鍋與湯鍋,一直在打量那個。不過她真的會煮菜嗎?那不是『海鷗食堂』應該是『孩童食堂』。」
於是在幸江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周遭眾人喊成了「孩童食堂」。
幸江總是一個人,日復一日守在沒有客人的店內,以麻質餐巾擦拭玻璃杯,或是做做清掃工作。
老闆雖是日本人,店內卻完全沒有扇子和日本娃娃乃至富士山的照片這些象徵日本的裝飾品,從外面實在很難看出到底是什麼樣的店。幸江一直認為,在外國刻意宣傳日本,是很粗俗的做法。她想開一家可以不動聲色融入當地的店。是哪國人還不都一樣。所以,在異國他鄉超乎必要地宣傳日本,對幸江而言是非常丟臉的事。
幸江生來就是再閒也坐不住的脾氣,總會找些事活動筋骨。光是把架子上的餐具重新換換位置,仔細摳掉地板的污漬,就可以那樣度過一天。
有時她正在工作,忽然感到有人,朝窗口一看,不可思議地與窗外朝裡看的人們目光對個正著。雙方大眼瞪小眼之下,她還期待對方或許會進來,結果人家就這樣掉頭走掉了。誰也不肯開門進來。如果在車站旁邊發傳單,或是在報紙及針對觀光客出版的旅遊指南刊登廣告,或許能引起注意。但她也不願那樣做。會注意的人注意到就好。大肆宣傳或打廣告,不合幸江的脾性。
雖然乏人問津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幸江還是很高興能在這赫爾辛基擁有自己的店面,於是繼續愉快地活動筋骨。只是眼看店內越來越乾淨,生意卻毫無起色,依舊是零蛋。
幸江剛滿三十八歲。被當地的芬蘭人稱為「孩童」,是因為她的身材嬌小又有張可愛的娃娃臉。她的父親是傳統武術高手,從小就把獨生女幸江帶去他的武術館,熱心傳授武術。在那裡,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國想學武術的白人、黑人、黃種人。
武術館的牆上,掛著父親親筆撰寫的書法:「人生處處皆修行。」
這也是父親的口頭禪。
運動神經發達的幸江,憑著敏捷的身手,被大家另眼相看。她總是很快就學會招式,大家都說,她若是男孩子肯定會成為厲害的武術高手。但對幸江而言,武術雖好也只不過是一種興趣罷了。甚至可以說,父親看中幸江的天賦,開始要求她學習更高難度的武術,令她在小學高年級時陷入不安,很擔心再這樣下去會被困住無法抽身。她討厭這樣整天只學武術。
但父親的指導變得熱切積極,周遭的人也一直叫她要努力、要加油。被這麼一說,她雖然真的努力在兒童武術大賽贏得冠軍,但她總是懷疑: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就在她看準時機,一邊戰戰兢兢地窺視父親的臉色,一邊準備與武術拉開距離時,幸江的母親在買菜回來的途中被卡車撞死了。那年幸江十二歲。當時父親說的,依然是:「人生處處皆修行。」
即便在喪禮上,父親也沒落淚,對於幸江,也吩咐她:「別在別人面前哭泣。」
雖然私底下哭得很慘,但她依照父親所言,從不曾在別人面前掉眼淚。
母親的死,令幸江開始將過去花在武術上的時間,投注在母親以前做的家事上。上學之前先替父親與自己做便當,放學後還要準備晚餐。以前她老是黏著父親,家事都是母親一手包辦,自己動手後,才發現其實挺有意思的。
活潑的幸江,一上中學,就讓同學撞見她對著學校的鐵絲網圍牆使出一記飛踢,那樣也就算了,問題是還勾到制服裙子,把裙子弄破了。在那之前,父親剛剛贏得武術大賽冠軍拿到獎金,母親又已經過世,她本來還期待父親也許會因此給她買條新裙子,沒想到──
「不行!」
父親用一句話就打發了她。她只好一邊請教學校的家政課老師如何縫補,一邊自己試著動手,第一次嘗試所以技術欠佳,裙子被她修補得一眼就看得出是在宣揚「這裡縫了補丁喲」。她只好穿著雖說是自己不小心但對年輕女孩而言畢竟很難堪的補丁裙上學。
可是她的想法被父親識破,教訓她說:「愛惜物品有什麼好丟人的?妳給我堂堂正正挺起胸膛!人生處處皆修行。」
後來幸江漸漸倒也習慣了,再也不把補丁當一回事。但同學的媽媽聽說之後很同情她,把同學的姐姐穿過的裙子送給她。那條裙子比幸江的尺碼大了兩號,不過她在裙腰的位置綁上黑色的粗橡皮筋,一直照穿不誤。
雖然裁縫只到這個程度,烹飪手藝倒是突飛猛進。擅長做菜的母親留下了烹飪筆記,她就看著那個自行改良,燉煮、燒烤自然不用說,連日式點心都做出來了。對於幸江不再上武術館報到,父親起初嘀嘀咕咕抱怨過,但是眼看女兒在妻子過世後熱心打理家事,漸漸也不再有意見了。
某個遠足的日子,幸江起床準備做便當,發現廚房有動靜。她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過去一看,平日劈瓦片、把弟子們摔出去的父親,竟然正用那雙手做飯團。
「爸!」
她喊道,他吃驚地轉身。
「妳每次都是自己做自己吃吧?飯團還是吃人家替妳做的最好吃。」
父親給她看分別包了鮭魚、昆布、柴魚的大飯團。除此之外沒有煎蛋也沒有炸雞更沒有別的。幸江就帶著那個去遠足。
其他同學吃的都是母親做的五彩繽紛的便當,父親替她做的卻是素樸的飯團,雖然外表不好看,但對幸江而言非常美味。後來,在中學那三年,父親只有在遠足及運動會的日子會替她做便當,每次做的都是飯團。
高中她念的是有食品科的女子大學附設高中。另一方面,直到大學畢業為止,她也積極去烹飪班上課。法國菜、義大利菜、日本料理、東南亞及中東料理……只要覺得有興趣,她一個不落地全都去報名上課了。
父親拿出薪水給她,「妳想去那也沒辦法。」
每種料理都很美味,但腦海一隅有的,還是母親生前做的家常菜,以及父親做的飯團。像在盤子上作畫似地盛盤裝飾,雖然看起來的確挺美的,卻和自己秉持的感覺有點出入。對於批評紅燒菜「又臭又土氣」,或者說那家的義大利菜好吃、法國菜一定得去這家吃的班上同學,也感到格格不入。
「那樣雖好,卻和人們每天真正吃的三餐不同。」
這成了幸江的主題。
繼承母親醃漬的米糠味噌泡菜沒問題,醃出來的泡菜味道卻每下愈況,有一陣子讓她很焦慮。但她還是一再嘗試從錯誤中學習,在米糠中加上昆布,有時還放入魚頭,最後總算讓泡菜的味道恢復原狀。
「我只要有好吃的米飯與泡菜再加上味噌湯,就別無所求了。」她在學校這麼一說。
「妳好像老太太。」同學如此嘲笑她。
可是幸江心目中的終極美食就是這個。
趁著做研究,她也去過各種餐廳吃飯,但很多餐廳都是用油和調味料掩飾食材的不理想,對幸江而言多半味道太重,同學卻對著這種重口味的菜色大快朵頤猛喊好吃。大家都偏愛重口味更勝清淡口味,甚至有同學念的是食品科卻餐餐都吃泡麵。
「用不著美麗裝飾無所謂。素樸就好,我想開一家可以讓人吃到正常餐點的店。」
在求學的過程中,幸江的夢想漸漸膨脹。
她這樣告訴朋友後,大家卻說:「咦,妳要開大眾居酒屋嗎?」
或者是:「噢!像有機素食餐廳那樣是吧?」
完全無法理解她的想法。
「那種概念,現在很流行喔。」
被人這麼說,她有時真的忍不住很想問,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即便存了錢去報章雜誌介紹的名店吃飯,也往往令她目瞪口呆。
「這種價錢就吃這個!?」
大部分餐廳的服務人員都很不像話。自己雖然的確年輕,但那些人對待客人多半態度殷勤實則無禮,令人實在很想說那樣不太對吧。明明心底很瞧不起客人,只是在表面上鞠躬哈腰,這麼容易被取悅的客人也太窩囊了。
如果自己開店,絕對不會讓客人如此抱怨。大學畢業時她半是賭氣地這麼想,但剛畢業的學生不可能一蹴可幾,她也沒對父親提起。
進了大型食品公司上班後,幸江被分發的單位,是便當開發部。便當如果總是同樣的菜色很快就會吃膩,因此每年要配上謳歌春夏秋冬的文案做促銷。幸江要負責開發她最吃不消的重口味配菜類,對她而言相當痛苦。公司老是叫她們要拿出新點子、新東西,於是組合莫名其妙的沙拉、或是用異國調味料做的小菜因應而生,便當成了世界各國料理的大雜燴。即便如此,為了將來開店,為了存錢,幸江還是一直忍耐。真真是「人生處處皆修行」。
占了從家裡通勤上班的便宜,她的生活得以盡量節約。也幸好在公司多半穿白袍,所以即便穿同樣的衣服,也不容易被大家發現。回到家,她天天看存摺。轉眼已工作超過十年。
「請保佑我的錢早日增多。」她摩挲上面印的數字說。
只要雜誌刊登餐廳老闆的訪談,她就饑渴地閱讀。卻到處都找不到自己理想中的餐廳。最好是像以前的大眾食堂那樣可以讓住在附近的人上門度過快樂時光,食物雖然簡單卻很好吃。她絕對不想要那種虛有其表毫無內涵的店。但在東京,那種店似乎有越來越多的傾向,是否被雜誌介紹或者是否很難預約,成了評價一家餐廳好壞的標準。
「現在的日本人,到底懂不懂味道?」
她一頭趴倒在床上,也這麼想過。人們對眼前的新事物趨之若鶩,誤以為只要流行就是好東西。嚴守老店傳統的日本料理店應該不會有那種情形,但自己不是日本料理廚師,想做的也不是那種店。
「對了!」
幸江猛然跳起。
「在外國開店不就好了!根本沒必要一切都在日本做。」
她的心情豁然開朗。幸好,拜她學習各國料理所賜,無論去哪都有自信能做出一定水準的料理。
「對了,對了,啊哈哈哈!」
到底去哪個國家好呢?她左思右想。美國人好像不懂味道,她對英國也沒什麼興趣,中國和韓國沒有介入的餘地,印度和非洲大陸恐怕也……想著想著,驀然浮現腦海的,是芬蘭。
「芬蘭啊……」
幸江當胸交抱雙臂點點頭。
很久以前,曾有芬蘭青年來父親的武術館拜師學藝。幸江喊他提莫先生。其他的外國弟子,到了武術館顯然立刻進入戰鬥模式,他卻有點與眾不同。見他態度冷淡本以為在生氣,結果不是,他其實是很疼愛幸江的溫柔大哥哥。
後來,母親還在世時,幸江一家三口還去過赫爾辛基的武術館。因為提莫先生回國前很惶恐地說,希望父親有一天能夠去赫爾辛基的武術館指導一下。
「好啊,沒問題。」
父親幾乎沒要任何謝禮就爽快答應了。
至今她還留著當時買給她的嚕嚕米和小不點的玩偶。當時他們在那裡待了一星期,感覺很悠閒,沿海有許多肥胖的海鷗,附近也有森林,幸江很喜歡那裡。別的外國弟子她都不記得了,唯有對他的印象特別深刻。如果真的要在那邊開店,還是有熟人在更方便。
「好!不賴嘛,不賴嘛。」
幸江越想越開心,開始逐步準備。她翻出舊名冊,調查弟子的住址,寫明信片給他。劈頭就進入正題也不太好,所以先問候一下他過得如何。說不定他已經不住在那裡。也許明信片會被退回來。雖然自己也覺得唐突,但她非這麼做不可。寄信的人都這樣了,收信的人自然更驚訝。收到這些年一直毫無音信的恩師女兒突然寄來的明信片──
「我瞎一跳。」
他以拙劣的日文寫了回信如此表示。
他說以前的住址現在只有母親住在那裡,明信片是母親轉寄給他的,另外也寫了他的近況,以及他在赫爾辛基的現住址。連上了一根線,讓幸江的夢想頓時帶有現實感了。下班後,她去烹飪學校的夜間部上了一年半的課,考取調理師執照。還要學芬蘭語,她已經沒時間了,只好把整段文章死背下來。
問題在開店資金。她雖有一定的存款,但烹飪學校的學費就花了一百五十萬。她也不願去求父親,那樣肯定會遭到反對。若要在外國開店,只有以百萬為單位的存款總覺得不放心。假使想更上一層樓存到更多錢,幸江很清楚單靠自己是辦不到的。既然如此只能借助外力。
幸江的籤運極佳。幼稚園時,鎮上辦摸彩活動讓她抽中溫泉旅行後,幸江就成了家裡抽籤的代表。光是年底發行的抽獎賀年明信片,她就不知中過多少次二等獎。有段時間,她的中獎率高得令人害怕,甚至因此不敢再抽籤。籤運佳是一種才能。最近她也沒摸彩,小小的籤運累積之下,也許會帶來大大的籤運。
「那就試試吧。」
目標是她從未買過的樂透彩券。幸江向來對賭博沒興趣,對她來說一攫千金的機會只有這個。據說一次最好買個三十張。她事先調查歷屆彩券得主的情報,徹底查出中過千萬大獎的彩券行。第一次去買時,到了彩券行一看竟然大排長龍。光看那樣,她就覺得不可能中獎,當下很洩氣。但她還是振作起來告訴自己只要中獎了就能開店,乖乖去排隊。結果只有尾數中獎,只得到「排隊慰勞獎」。
第二次她試著換一家彩券行。結果還是一樣。她心想樂透彩果然難度很高,為了年底的超級大樂透,俗話說「無三不成禮」好歹得再試一次。走在街上,果然又看到彩券行,根據情報那也是曾經開出千萬大獎的地方,但是並不在幸江的購買名單上。沒想到,賣彩券的大嬸背後竟有佛光萬丈。別人或許看不見,但幸江看得一清二楚。她像被吸引般走近彩券行,
「分開買。三十張。」她對大嬸說。
除夕那天,幸江看電視新聞,得知年底超級大樂透的中獎號碼。她撕下電話旁的便條紙,匆忙抄下。
「會中嗎?會中嗎?」
她拉開從學生時代使用至今的書桌抽屜,取出彩券,坐在椅子上,一張一張對獎。
「不是這組。嗯──這張也沒中。嗯?」
她的目光停駐在某張彩券。
「啊……這張!中了……嗎?」
她的心跳加快,臉猛然發燙。
「二十三組,二○八四……啊!」
沒錯!
「哎喲哎喲哎喲……」
幸江腰一歪從椅子跌落,倒在地上。沒想到真的會中獎。
「嗯──」
她就那樣躺在地上。
「也許是在做夢。說不定我只是在夢中窮歡喜。」
她決定回去睡覺。
過了一會兒起來,彩券依然在枕邊。起來一對之下──
「中獎了!」
一億日圓!幸江的兩眼嘩地流下淚水。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在流眼淚。
「謝謝!謝謝!」
幸江一再對年底的太陽鞠躬。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好嗎?說不定這下子用盡了一輩子的好運,明天該不會就死掉了吧?難以言喻的恐懼湧現。就連出門時,她也把中獎的彩券放在皮包裡,死死抱在懷裡走路。稍有動靜就心驚膽戰,反而更惹人注目。整個新年假期期間,父親的徒弟們來練習,幸江端紅豆湯給他們時,一直魂不守舍。
銀行開門上班的頭一天,幸江慌慌張張去她存款的銀行兌獎。
幸江望著突然多了好幾個零的存摺,懷著幾疑在夢中的心情恍恍惚惚回到家。接著在公司開春上班的第一天,向上司提出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