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園的起源:神話中的樂土
人生之日始於庭園。
──東方諺語
第一座庭園的誕生,於人類歷史的曙光初露之際,幾株秧苗經由風沙、經由動物而遷移,最終移植在多刺籬笆圍起的土地上受到保護。採獵者那時還未消失,遊牧者隨季節變化而拔營尋地,從遊牧生活進入定居生活的時代甫開始。無疑地,當時應是有幾個人或一些小團體決定在某處多歇腳些時日,因而在驚喜之下發現,他們先前埋進土裡的種子或苗草,竟冒尖發芽、抽長變綠,並輪到這些植物供給他們新的種子、可食的果實與菜葉。想像辛勤耕種之後、第一次能以他的作物餵養一家大小,他該有何等的喜悅。這個早晨,他經歷了小樹苗從土裡冒出來,他親手種下的樹展開了葉芽。專屬於他的迷人事物,令他讚嘆。他發現這是如此地美好。他如此地想呵護它,他的菜園,他想留下來、就地定居,留得夠久才能親眼看見它們成長茁壯、開枝散葉,大地之母贈予的產物。而他如此盡力地為他的植物拔去雜草,悉心照料,好讓他的植物都能吸收到足夠的水份,那是他帶著謹慎和愛的澆灌。而他也同樣擔憂植物會因陽光而乾枯,被雨水打壞,受寒而凍癟。
第一座庭園雖是種植食蔬的菜園,但它也是樂趣的泉源,因為所有的園丁都會欣賞他的作物,欣賞他栽種的樹連成大片樹蔭、花開而後結果。在我看來,美觀和實用似乎從這最初的日子起便隨喜悅一同開展。是的,第一座庭園便是樂土:一座樂事滿處的庭園。一座樂園。
庭園始終保有這生命奇蹟的蹤跡,且長期以來總令人聯想到講述起源與豐沃多產的神話。然而,無論何種庭園,本質上其實都是朝生暮死、曇花一現,這座庭園和接續而生的庭園皆是如此、一樣瞬息即逝,因為我們從來不曾確知它的形態或顏色,從未一致。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假設、推論、想像。庭園自身便懷有季節的永恆循環,但是它們會轉化,且經常隱沒其中。庭園是創造它的文明的倒影,卻也隨其一道消失。庭園曾在各方土地上不斷出現,然而它們的芬芳只能透過書寫和繪畫傳遞給我們。
就在新月沃土(Croissant fertile)的中心地帶,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灌溉的平原之上,位於波斯灣邊(今日的伊拉克),遠遠早於我們的紀元之前的三千多年,蘇美人便以文字為我們記錄下關於這裡最早的庭園描述,在一篇記敘裡,豐饒之神恩基(Enki),即是以庭園作為登場背景。好當園丁的恩基,送了許多大蘋果、黃瓜和葡萄給美麗的烏特圖(Outtou),緊接著誘惑她並以「精液浸濕」:土壤的肥沃與女人的生殖力總並肩而行、形同一對,此即為彼。而男人的角色,就是園丁-創造者。庭園屬於創世神話的一部分,它與諸神信仰密不可分,它的神聖價值被題獻於神廟、創世敘述之中。從聖經裡的伊甸園到古埃及墓室裡的花園壁畫,從古羅馬的樹林到阿拉允諾的淨土,無上的耕者,在西方大部分的宗教信仰裡都能找到這個角色,如同寓言和隱喻。「聖經裡的上帝是偉大的園丁,祂分隔了海洋與陸地,令植物生長、男人和女人誕生,但是祂將命名的責任託付給亞當,交予他去操心。」庭園,一如歷史,是人類的傑作。
聖經的創世敘事受到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影響。不過,希伯來的語言和文化賦予它自有的特色和意涵,並經常受到反覆的詮釋。有別於其他的宇宙起源論,聖經引介的世界只有唯一的真神,抽象並超驗。七十士(la Septante)的《希伯來聖經》希臘譯本便將伊甸園翻作「樂園」(paradis)。可是希伯來語的「pardès」(源自波斯語),意為「果園」,在舊約中僅使用了三次(分別於《雅歌》、《傳道書》和《尼希米記》中)。內文的詞彙從在樂土上的一座園子,省略稱為樂園。希伯來語「gan eden」──「逸樂的園子」──的詞組,強調庭園的兩個組成部分:安心(gan 一字來自於有「保護」之意的動詞)和享樂(eden)。這是否意味著缺一不可?聖經記敘中指派給人的第一項任務便是園丁。若黏土之人(出自adama,「土」)亞當,被安置在園內,那是為了要維護天神的創造。至於知善惡樹,因為從拉丁譯文的角度來看(malum,「圓圓的果實」),我們的傳統總將它聯想為蘋果樹。事實上,我們對於這座園子裡生長了什麼樣的植物一無所知,唯一強調的就是正中心的這兩棵象徵之樹。
人類並未被禁於享樂。相反地。亞當可以自由享用園子裡的所有果實,甚且包括生命樹上的,此樹的果實可擔保他擁有不朽的生命。但是這個上帝的許諾必須配合一條禁令:也就是禁止摘食「知善惡樹」的果實。聖經文本在伊甸園中確立了律法的兩個面向──允許和禁止。而確切來說,禁止針對的是道德的寓意,並非如我們有時認定的那樣,以為禁止針對的是一般認知。律法劃下滿足慾望的界限。亞當和夏娃犯下的錯誤,也許在於不懂得自足於園子所贈予他們的……。失去樂園有多少是因為過多的垂涎、貪婪?
在「gan eden」中的亞當如同處於孩提狀態。他獨自一人,夏娃尚未被創造。他在道德意識的這一邊,只擁有也只為了一條守則,服從於他的造物主。允許的是「善」,禁止的是「惡」。再遲一些,亞當和夏娃睜開雙目就只為了違反禁令。吃下知善惡樹的果實,是想要和上帝同等。希伯來語中用來表達認識的字(da'at),和在聖經意涵裡表示「體驗」的動詞共享同一個字根,也就是,肉慾的、親密的、深入的認識。這是在體驗道德的複雜性、善惡觀的混淆。被驅趕出神奇的伊甸園外,亞當必須要在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地揮汗耕種才能過活,而夏娃,為分娩受苦。他們將發現無所依歸、勞心勞力、痛苦與死亡:這便是生為人的條件及其限制。聖經的神話提醒我們,人類的歷史必得從樂園之外方能開始。
庭園主題的文學寫作,保留了我們文化裡基礎敘事的痕跡:一塊封閉地方的安全感和享樂,但是也包含、且往往更為常見的是,戒律和違反。再無任何人可續留樂園裡。然而所有的庭園都保有這麼一點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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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屈克‧莫迪亞諾的隱蔽庭園
尋找失落的常春藤……
他的高大身形、他的俊美、他越來越無心於自身的目光、他壓低與猶疑的嗓音,這某種稚氣、好幻想、頑固的東西,這些特質形塑了派屈克‧莫迪亞諾成為我們法國當代文學裡最引人依戀的幽靈。在他的陪伴下遊蕩,穿越他語言的透明,在逐頁閱讀中撞上那些相同的地方,卻不真的知道我們早已與這些地方相遇過,在書頁裡與那些人物相遇,卻是些不完全相同也不完全不同的人物,體驗這一種記憶上的躊躇動搖如何成為閱讀的樂趣,以及又是如何將閱讀他的小說轉化為一種倉皇困惑的經驗。他的巴黎就是我的巴黎,他的人物宛如那些丈量我夢境的人。我在其中找回那些我住過的地方,比如環城大道,或是在《為了不讓你在街區迷失》(Pour que tu ne te perdes pas dans le quartier)中的格雷西佛當廣場(Square du Graisivaudan)路,而我便是在那裡出生。心性上的強迫、重複、一陣陣的糾纏擾人,一如暈眩、雪的漩渦、打在石板路上的單調雨聲──一個漸行漸遠的孤獨隱遁者連續不斷的獨白……。我對他的認識打從《星形廣場》(La Place de l’Étoile)的出版開始,他的第一本書。當時的我來讀這本書是否太年輕了呢?但是我卻同時有著親切與奇異的感受。那曾是我青少年時期的散步場所,然而書中這座星形廣場,卻不符合我所認識的那一座。德國佔領法國時期,在我個人的神話體系裡,勾起的是我母親的回憶,在法國中西部的普瓦圖(Poitou)避難、在維也納的湖泊裡泡水,她洋洋得意的二十歲。莫迪亞諾的走私世界,則來自他的父系神話,於我而言陌生難識,拼圖的組片並不吻合。
要到了《憂傷別墅》(Villa triste)這本著作,如此「新浪潮」、如此一九六○年代義大利電影的氛圍,因著書中的水城、豪華的宮殿宅邸、夢遊的主人翁追尋著他失落的愛,我這才和莫迪亞諾的作品建立起一種點描式的對話、一種迴旋般的猶豫不決,而這一部分,還得再等到《朵哈‧布呂德》(Dora Bruder)這本書,我才完全明瞭其中的濃烈強度。這一位朵哈,就如同我自己在早幾年前也曾寫過的故事中之另一個朵哈的姊妹。在這本小說裡,一個男人尾隨一個他在咖啡館裡恰好瞥見的女人,這既無關乎納粹佔領時期、也無關乎猶太人,而是關於一樁神祕的消失事件、一場追蹤,以及一件謀殺案,發生在莫迪亞諾小說中總會出現的相同場景,侯許舒瓦大道(boulevard Rochechouart)。
不過,要在他的著作裡尋找庭園是個多麼奇怪的想法!莫迪亞諾,最城市人的小說家,他的每一本書,一頁接著一頁,數唸著街道的名稱、在城市裡縱橫來去、描繪出一幅既固著又不確定的城市景象,莫迪亞諾是巴黎的步行者──或者有時候,他也在外省的城市裡步行穿越,彷彿那些地方是遠離首都的郊區……。而我又怎麼能不因此想到安尼(Anny DR),在某天讓我憶起了《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裡的一座庭園?
故事的一切進展,就好似自然從他的書裡缺席了,或者說是隱形了。抬起雙眼望向路牌、昏暗的窗和閃亮的招牌,或者只是低頭對著碎石路,讀者被一座城市的地形詩學所攫住,而城市中專有的名稱則暗示一個較不真實的地理,儘管有著現實中的面貌,卻較為貼近於一種精神性、感性或有時更是夢境式的地理。
也有庭園?是的。
對於這些僅僅是隱約瞥見的庭園,我們或許可以將莫迪亞諾的其中一本書名獻給它們:《夜草》(L'Herbe des nuits)。遠不止於作為一段簡單的斷續描述,這些庭園承載著深刻的涵意,同時沉浸在過去以及絕對現代的氣味之中。這些荒棄的地方,這些「滿是幽影的庭園」,這些瞬間的自然,介於石板路或沿著公園的街道之間,令人聯想到《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的其中一位主角羅朗所感興趣的「中立區」:「巴黎存在著一些中介區域,一些無人之境,身處於此就是在一切的邊緣,處於過境,或懸置的狀態。我們在那裡享受著某種豁免權。」確實,對羅朗而言,這些荒棄之地首先是街道、小巷、荒涼無人的人行道。但是在康布羅納小公園(square Cambronne)、在賽居爾(Ségur)大道與迪普萊(Dupleix)街之間的街區,在阿根廷街(rue d’Argentine)和其他的「中立區」上,我們還能以隱喻的方式將庭園補充進去。在這些被排除一旁的空間裡,人們所得益的不完全的豁免權,根據《家譜》(Un pedigree)裡敘述者的父親對於去公園、園林的慣用表達「到鄉間避一避」,不也是另一種避開危險、躲藏於此以求掩護的方式?羅朗選擇了此一化名,好避免引起他人對他的注目,因為「(他)真正的名字太異國情調」。至於帕鐸希(Patoche),《減刑》(Remise de peine)的敘述者,越獄的逃犯,他則奔向香堤伊(Chantilly)、莫荷特楓丹(Mortefontaine)、埃默農維爾和夏阿利(Chaalis)修道院,這一路上所提及的公園、園林都屬於作家內瓦爾式的浪漫主義地理風格。
在《朵哈‧布呂德》中,派屈克‧莫迪亞諾自行指出在這個故事和《悲慘世界》之間令人困惑的巧合,一個是一九四一年時年輕猶太女孩逃走的故事,她所寄宿的修道院學校聖心瑪麗(Saint-Cœur-de-Marie)即位於皮克普斯路(rue de Picpus)六十二號,以及另一個關於珂賽特(Cosette)和尚萬強(Jean Valjean)藏匿在同一個地址以尋求庇護的故事,這個修道院辦的女子寄宿學校的庭園:「是那種非常寬敞的庭園,並且具有一個獨特的面貌;是那些憂傷庭園裡的其中一座,就好似是為了能在冬季與夜晚時被觀看而建。(……)雜草侵襲了近半座的庭園,而綠霉覆蓋了其餘的地方。」如果朵哈‧布呂德,沒有逃走,而是一如珂賽特,選擇「不要出去,留在原地被遺忘,躲在黑牆包圍的陰影裡」,那麼她也許就能夠躲過逮捕以及之後被押入集中營的命運。「是的,唯一被包圍卻又受到保護的土地,就是聖心瑪麗寄宿學校的花園和庭院。」朵哈所缺少的便是這樣的句子,可以像珂賽特一樣,由一位具有烏托邦理想的小說家之手堅定地帶領著。
庭園適切地組成「中介區域」,同時在城市之中和城市之外,有時因休耕的景象而變得蠻荒,至今日反倒成為某些景觀設計師鼓吹的一種美學。莫迪亞諾式的庭園,是對漫遊者或流浪的頌歌,帶來陣陣氣味或夢境,修正街巷與房屋的幾何關係,庭園介於現實景致與回憶之間,而沿此擴展、穿越、憶想。它動人的部份是回憶的朦朧浮現,庭園的枝葉遮掩牆面的嚴峻、房屋立面的裸露、記憶的凝視。
可是自然──一株草、一片花瓣或一棵樹──也可以為絕望的時刻或過渡的空虛帶來安慰,就如同在《為了不讓你在街區迷失》(Pour que tu ne te perdes pas dans le quartier),主角達哈岡(Daragane)窗前的千金榆或歐洲山楊 (而這兩個字彙的選擇自然是為了它們的詞語多義性)。
城市裡的庭園,首先是公園,故事中人在追尋或漂流之際所遇到的:巴黎植物園、蒙梭公園、盧森堡公園、羅浮宮的花園、巴黎皇宮的花園、蒙蘇里公園、香榭麗舍花園,或者更常是,杜樂麗花園。《暗店街》中,居依‧羅朗(他也同樣採納了此一名姓作為化名)和他的女伴德妮絲一同漫步穿過夜間的巴黎,「超現實的夏日情調」,此刻,交替閃亮的紅綠燈標示出一種節奏,就和棕櫚樹葉的搖擺一樣規律、柔和。「我們在夜色中遊蕩,經過蒙梭公園柵欄前時,空氣中瀰漫著女貞樹的芬芳」(《暗店街》)。我們可以在莫迪亞諾一本又一本的小說裡找到這些女貞樹,它們和法國梧桐一樣都是城市綠化的主要樹木,並且圍繞著公園形成一圈綠色的保護屏障。女貞樹、法國梧桐:再平凡不過。
相反地,在尼斯或安錫,拜棕櫚樹、桉樹、金合歡所賜,或甚至是尼斯的俄羅斯教堂花園裡一棵有著銀白樹幹的樺樹,而突顯出一抹異國情調,並形構出混合拼湊的景色。在《憂傷別墅》裡,位於安錫的那些豪華老宅邸的英式園林,是徒勞地追尋失樂園的場景。維克多‧奇瑪哈(Victor Chmara)(又是一個化名)追隨著青春時的愛戀痕跡回到安錫:「夏天時,名為『隱居』(l’Hermitage)、『溫莎』(Windsor)和『阿蘭布拉宮』(l’Alhambra)的這三座莊園的園林,非常接近我們認為的伊甸園或允諾之地的形象。」一條步道從開滿天藍與淡紫鐵線蓮的拱門下穿過,沿途種有金雀花、那些「生長在岩石間、表面有一抹霜狀的植物」,粉紅色的英國山楂花以及黃色、紅色、藍色大麗菊的花壇,為主人翁維克多和伊芳(Yvonne)的相遇戀慕提供一處田園牧歌式的場景。除了園林裡光彩奪目的顏色之外,還得再加上年輕女子的紅棕色頭髮和綠色洋裝,這些色彩的光芒折射出幸福的往日情懷。十二年過去,再度回到這裡,維克多帶著憂傷的心情,從園林的光彩裡看到的卻是,「儼然僅剩下幾棵垂死和生長不良的樹。」是否是他的回憶令過往變形,或這處鄉間的度假勝地已變成了一座黯淡的外省小鎮?
杜樂麗花園則是童年回憶的最佳場域。《憂傷別墅》中,維克多認出了記憶裡一個奇怪的人物,那人過去曾將一艘康提基號帆布木筏的模型放入水池裡漂流。派屈克‧莫迪亞諾最具有自傳色彩的一本小說《家譜》,他在書裡詳盡地回憶杜樂麗花園:「塞納河的另一邊,神祕傳奇的羅浮宮,卡魯索(Carrousel)的兩座廣場小公園和杜樂麗花園,我和我的弟弟就是在這些地方度過漫長的午後時光。陽光下,黑色石頭和栗樹的枝葉。蔥蘢翠綠的劇場。大堆大堆的枯葉靠在露台的底邊,就在網球場美術館的下方。(……)工作的園丁們。除草機馬達運作的嗡嗡聲,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在草地上,水池邊。」這個明亮的秋日,就這麼同「指針永恆停止的時鐘」和「米拉蒂肩上的鐵紅烙印」一起,永遠地銘刻在作者的記憶裡。懸置的時間、恥辱的印記:而這般的象徵符號自《星形廣場》時,便已寓意於作者個人的神話學之中。兩個孩子草畫法國王室的家族樹。「我們的問題在於,找出聖路易和亨利四世之間的連結。」莫迪亞諾的身分追尋,本質上即濃縮於這對兄弟的遊戲:如何尋找出過去事件之間吻合相符之處,避免缺乏、不確定、錯誤,找到顯著事實和各個碎片之間的銜接。派屈克很快便得獨自一人繼續「家族樹」的建構。他的弟弟呂迪(Rudy),十歲時患白血病而過世。杜樂麗花園保存了兩兄弟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回憶景象。這個失落的樂園唯在夢裡才能尋得,也或者是在寫作裡。
在回憶與清醒做夢之間,幾乎是一種超現實的光亮為花園所召喚的童年情景飾以一圈光環。《暗店街》裡,羅朗與德妮絲帶著一個小女孩到凡爾賽公園。他們沿著公園的步道散步、一起划小船。水面上反射的陽光閃動得令人睜不開眼。小女孩吃著一客綠色和粉紅色的冰淇淋。這一上了色彩的瞬間卻類似於一張過度曝光的模糊照片。最後,羅朗仍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是誰,而這個被孤立出來的回憶,則要隨著一連串的事件之後,才又在小說裡找到屬於它的位置。這一神祕感,這一模糊不明確,構成回憶自身的特質,同時也是身分難以確認的標記。「事物越是處於晦暗神祕的狀態,」《家譜》裡的莫迪亞諾強調,「我對它們便越是感興趣。」對意義的追尋扎根於童年,而這樣的一塊根莖,供應養分予每個小說的結構。
然而,童年的回憶亦會遭到我們後來得知的事物所曲解。布隆涅森林,隨著它的草葉氣息滲透至奧特伊(Auteuil)的街道上,它也承受了記憶的變形,從幸福轉為令人作噁的猜疑。帕鐸希和他的兄弟跟著他們的父親坐上了六十三號巴士到布隆涅森林。風景的元素刻畫出一個幸運童年的場景:「我們在湖泊邊的浮橋上乘船,出發前往一座迷你的高爾夫球場和島上的木屋……。」可是某晚,在返鄉途中,站在阿道夫─伊馮路(Adolphe-Yvon)上的一間旅館前卻翻轉了他的回憶。已長大成人的敘述者得知,此處在納粹佔領期間曾是「奧托(Otto)辦公室」,巴黎黑市的主要據點:「猛然間,一股腐臭味混合著馬場和森林裡枯葉的味道傳來」(《家譜》)。這股腐臭味亦在事後回想時,玷染了連串回憶。
同樣地,在《暗店街》,居依‧羅朗與德妮絲在蒙梭區漫步的寧靜情景,也因為連結到祖母綠的珠寶交易之記憶而變質。「天氣變了。下著雪,樹木光禿禿的,樓房正面一片漆黑,我幾乎認不出這條林蔭大道了。沿蒙梭公園的柵欄走,再也聞不到女貞樹的清香,只有濕土和腐葉的氣味。」 蒙梭公園和布隆涅森林,這些西邊的城區,於莫迪亞諾的小說地理──也是普魯斯特的──是如此熟悉親切,卻是腐爛首先觸擊的區域,這些記憶所喚起的腐爛感受往往伴隨著納粹佔領時期的回憶,以及阿爾貝‧莫迪亞諾,作者的父親,在這一時期所從事的祕密活動而留下的纏人回音。「腐爛」,這難道不是對父母形象變質的一種羞辱銘刻?就好比庭園的腐植土,在莫迪亞諾的作品裡,回憶的組構來自散亂、重複、破碎的記憶,和它們的根源分離,變得扭曲腐爛。但是這一變質卻也提供了創作的沃土。
一如回憶,城市透過包圍的飛地被強調出來,圍牆內「滿是幽影的庭園」,沐浴在黃昏的光暈之下,幾張餐廳的桌子沉浸在神祕與憂鬱的氛圍裡。居依‧羅朗這名失憶的前私家偵探,自己展開他個人過往的追尋,並寄居在靠近聖奧諾雷區(Saint- Honore)的卡斯蒂耶(Castille)旅館,旅館面對「綠色柵欄圍繞的庭院,柵欄上爬滿了常春藤」。《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一著中,羅朗也在試圖找回一棟房屋的痕跡,那裡曾住了某個居伊‧德維爾(Guy de Vere)。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想要知道在這棟房子的立面上是否真的有常春藤。
「關於這個常春藤的故事,您可真是無可救藥,羅朗。您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認識您了,不是嗎?您那時幾歲?」
「二十歲。」
「那可好,我覺得好像在那個時候,您就已經離開去尋找失落的常春藤了。」
這一「尋找失落的常春藤」 ,除了它令人愉悅地指向普魯斯特和莫迪亞諾之間的前後呼應與演變關係,更將這些攀附於立面上的細節象徵化,這些細節不僅迷惑了我們的確信,也讓我們得以重新連繫起過去和現在。就像普魯斯特作品中的瑪德蓮小蛋糕和威尼斯的石板路,常春藤也可作為一種催化劑。但是從來,在莫迪亞諾的作品裡,時光無法被找回,因為所有的跡象只會反射回一個被分解、消散或難以進入的現實。重新走上回憶的步伐,便是走向與變質或虛無的相遇。小說證實了對一個消失世界的無望追尋,或者甚至,這世界恐怕僅存在於敘述者的想像裡。
一如中介區域處於過去與現在之間,由此展現的是荒棄的庭園、雜草叢生的草地。我們夢想的是在《悲慘世界》中、卜呂梅街那座令人讚嘆的庭園,在那裡「雕琢的園藝已遠離,大自然再度回歸。雜草充沛大量地生長,在一塊土地的貧瘠角落上展開奇妙的冒險。」然而雨果的作品,是透過將一座「微不足道的巴黎小庭院」等同於新世界的一座處女林,來表現出荒棄庭園裡生命衝力的壯觀與力量,但在莫迪亞諾的書寫裡,卻是完全不同的含意。
在《暗店街》,一幅早先的畫面預先勾勒出小說的關鍵場景:「大樓的牆外有座看起來無人照管的小公園。樹叢。灌木。好久沒有修剪的草坪。在這陽光燦爛的午後行將結束的時刻,在一堆沙子面前,一個孩子獨自安靜地玩耍著。」 這座無人照管的小公園,正對奧特伊賽馬場的草皮,宣告了在幾頁過後,瓦爾布勒斯(Valbreuse)城堡的登場,居依‧羅朗來到此地,追蹤那些關於他童年與身分的可能痕跡。「草深及膝,我力圖儘快穿過草坪去城堡。這座靜悄悄的建築物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擔心在牆面後方僅剩下高草和一片斷壁頹垣。」 這段記憶的廢墟隱喻,首先是這一座無人照料的庭園,它也在這裡被提及,因為穿過草坪後「盡頭有座路易十三式的、磚石結構的長條建築物」,如此內瓦爾的風格,其參考原型就是位在巴黎郊區西南邊茹伊昂喬薩斯(Jouy-en-Josas)的蒙塞爾(Montcel)中學,派屈克‧莫迪亞諾還是孩子時曾在這裡當過寄宿生。這座廢墟城堡也在《減刑》中出現,配合同樣是「高草叢生的草地」之景象,雜草之高以致於孩子們進到那兒便整個人都隱沒在草叢裡。而同樣的荒棄園林,到了《春之犬》(Chien de printemps)裡,這回變成了林中的空地。
在《暗店街》,沿著草坪延伸的一條礫石小路走到底,便出現了一座樹叢迷宮,由一位園丁細心維持照護,居依‧羅朗原本期望這位園丁能認出他,但每每總大失所望。關於迷宮的描述看起來就像是城市道路網絡的分布,有「十字路口、圓環、環形彎道或九十度的拐角」。迷宮規矩幾何的結構,和野草瘋狂叢生的草坪形成強烈的對比。似乎只有它獨自躲過了時間的摧殘毀壞。這座迷宮,是否提供了能夠隨之走出的阿麗雅德妮之線,透過園丁──迷宮的守護者──完好如初的記憶來組織線索,將可以幫助主角知道他是誰?「童年時,我一定和祖父或同齡的朋友在這裡玩過捉迷藏的遊戲,在這散發著女貞樹和松樹清香的神奇迷宮中。」一切就像掛著兩個生鏽鞦韆的舊鞦韆架,它喚醒了居依‧羅朗對於平凡童年的懷舊,和家人、玩伴共度,無憂無慮的時光。且如同每一回浮現可能的幸福往日之時,光線總會隨之籠罩,「夕陽西下,柔和的橙黃色光線」。
然而,迷宮只會揭示身分追尋的複雜性。他那些錯綜複雜的迷宮建構的是一個迷惑人心的圈套。園丁並未在羅朗身上認出佛萊迪‧霍華德‧德‧呂茲(Freddie Howard de Luz)這個他可能的身分,曾經在城堡裡玩耍的小男孩。「我小時候,從未在『迷宮』中玩耍。這生了鏽的鞦韆架原來不是為我豎的。可惜。」 莫迪亞諾,一如他的人物,是一位屈從的特修斯 ,在記憶的迷宮裡無止盡地遊蕩。「我什麼也不是,但是一些聲波穿過我的全身,時而遙遠,時而強烈,所有這些在空氣中飄蕩的分散的回聲凝結以後,便成了我。」 (《暗店街》)。「野草」淹沒了童年的綠色樂園,而無論是庭園或是迷宮,兩者都無法交出關於存在的最終關鍵,因為存在的根本早已終極地碎裂成灰。「在尋覓的過程中,我會突然想起一件事的某些細節,某些片段……。不過,總之,或許生活正是如此……」,小說的主角在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之前,做出了如此結論,他接下來準備要到他的舊地址去查探一番,「暗店街」,「via delle Botteghe Oscure」(義大利文),位於羅馬過去的猶太貧民窟旁,噢,多麼意味深長,另一個迷失身分的迷宮。
除非小說家自己,如同《春之犬》的敘事者,為了「做好他的工作,給予生活一致的協調性,力求說出與寫出盡可能完美的語言」,而在耗盡全身心力之後,於某天在他日常散步的盧森堡公園裡,消失於人群之中;不然,就是如同《為了不讓你在街區迷失》的主角一樣,最終成為一位「樹與花的布馮(Buff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