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是媽媽從海邊撿回來的棄嬰。在層層堆疊如床鋪的海帶芽上面,鋪著顏色鮮艷的毯子,我孤伶伶躺在其中。
是因為那個緣故嗎?明明沒有記憶,但是當我站在春天的海邊時,不知為什麼,總有一股懷念的感覺。
淡淡記憶裡,似乎有眼神非常溫柔的美好東西,以及威脅我生命的可怕東西,不停探頭窺看嬰兒之我。
記憶中被彈性極佳的柔軟之物包覆的舒適感覺也甦醒過來(或許那真的是記憶底處的海帶芽感觸。因為這個緣故,我吃海帶芽時,總會雙手合十,小聲道謝。後來,又養成在非常非常寂寞的夜裡,緊緊握著乾燥海帶芽睡覺的習慣。在海帶芽發出的海潮味道中醒來時,心情恢復清爽,彷彿海帶芽吸收了我的痛苦。)
有點冷的海風時而溫柔、時而粗暴地吹過沙灘,各種樹木長出柔軟無力的新綠嫩葉,堅硬土地長出各色嫩草,站在海邊,仰望似要輕輕飛逝而去的淡藍色天空,不可思議地有著彷彿身在無邊遼闊世界的興奮心情。
同時感受到生命非常微小又偉大,能來到這個世界,真好!
那種心情混合三分悲傷、六分亢奮、一分驚恐,舉例來說,很像看到螞蟻不覺思索起宇宙構造的獨特心情,卻又擔心向前踏出一步就可能踩到螞蟻,感覺莫名複雜。
還是嬰兒的我,不知人類的悲傷,因此,即使被拋棄了,肯定也不會難過。
有著那樣的身世,嚴格來說,大平家人並不是我的家人。
對我來說,他們應該只是撫養我的人,但是從我懂事起,他們總是笑臉對我,打從心底接納我、疼愛我、養育我,因此,我只能以家人的名義稱呼他們。
「外公、爸爸、媽媽、章夫舅舅。」
他們是我成長家庭裡最重要的家人。
外婆那時已經過世,我沒見過她。
附近的人都跟我說,人緣超好又開朗的外婆死後,冷清落寞的大平家,因為我的出現,一下子恢復開朗。
我從不孤獨寂寞,大家爭著牽我的手,帶我出門。
這樣的我,如果還不能深深理解家人的心,那真是超級大傻瓜了。
可是,幸運的我,偶而也有茫然的時候。
曾經有一個人丟棄了還是嬰兒、什麼也不能做的我,我死了他也無所謂。他完全不考慮作為一個人的我究竟藏有什麼樣的可能性,長大以後會和我有什麼樣的親暱對話,就這麼拋棄我。
我的哭笑,都沒能打動那個人的心。
這麼想時,總會產生一股奇怪的感覺。如果繼續深究這種心情下去,會走到一個奇怪的地方。腳下危險,眼前漆黑。
然而,一旦看到我們家,我的身體會自然而然反應,像這家族的一員一樣動起來。我在煩惱多多的青春期時,尤其固執地想為家人盡心盡力。不知不覺,那動力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到了今天,更堅定如穩固的岩石,升高如信仰。
越是想努力報恩,我對親生父母的怨恨越少。
我想,那是傷口真正的痊癒。那是經過痛楚、流血、治療、傷口漸漸結痂後剝落,露出醜陋的模樣,再逐漸長出新皮膚的感覺。
我一年只離開村子幾次,沒有護照。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家裡經營的B&B民宿幫忙,我覺得很幸福。
別人問我名字時,我想都不想,「大平幹」三個字脫口而出。
那個名字不是生我的人取的,而是現在的家人幫我取的,是這世上唯一、千真萬確代表我的東西。
想到我有容身之處,頓時湧現紮根入土的安心感。
但另一方面,在我心深處,也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像我一樣遭遇,但就那麼死去的無名靈魂。
因此,我總隱隱覺得,我擁有這個生命是為了他們。為了那些孩子,我手腳勤快勞動。每天藉著專心勞動身體供養他們。
那些傷痛、受寒、飢餓而死的孩子。
在別的孩子和家人歡笑、爭吵、香甜入睡、安心生活的時候,那些孩子無人關心照顧而失去生命。
為了那些孩子,我一心一意祈禱。
我很想說,我運氣好,能夠在這裡,你們太可憐了。不過,你們的存在,我會記在我一半的身體裡,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安心在天國休息吧。
據說,年紀輕輕還沒懷孕生子就罹患初期癌症而拿掉子宮的媽媽,有天傍晚在準備晚飯時,突然說:「啊呀!按捺不住了,不去看一下不行。總覺得海邊有個嬰兒在等我,風很冷,他在外面吹風受寒,不行,我得跑去看看,現在就去。」
媽媽跑出屋子。
獨自開車趕到海邊。
我們家開車到海邊要十五分鐘,家人看到頭也不回開車出去的媽媽,驚愕得面面相覷說,「淑子終於瘋了嗎?」可是,渾身顫抖流著眼淚回來的媽媽懷裡,真的有一個我。
我懂事以後,每個人都口徑一致地告訴我,當時的氣氛很神聖,充滿光明燦爛的希望。
他們完全沒有試圖隱瞞,將之視為敏感的事,而是非常高興我的來到,因而不停述說那天的情景。
那種率真對我來說,不知是多大的救贖。
正因為大家太率真,就像一般人述說在醫院初見嬰兒時,述說我被丟在海邊的故事,我也天真地覺得,「我來到這個世界,真好!」
家人說,他們認為我的來到,是命中注定,由衷感到歡喜,當場毫不遲疑地接納我。收養手續折騰了一陣子後,我毫無疑問地成為大平家的孩子。大家都驕傲地說,有那樣幸運的遭遇,人生絕對不能放棄啊!
這不是出於想安慰我的體貼,而是家人心中一直把我到來那天視為理所當然的美好回憶。所以悠然自在地談起好幾次。
那件事讓我變得多麼謙虛,我無法形容。
每次想到那件事,內心深處就湧出如晶瑩泉水般的東西,洗淨我全身。
媽媽總是說:
「妳知道鬼太郎吧?不就是那樣到他們家的?因為死去的鬼媽媽不能撫養他,所以從墳墓裡被抱回去。真的很幸福耶。」
我雖然心想,那我不就是妖怪了嗎?而且那樣子看起來也不怎麼幸福啊。但是看到述說那事的媽媽,笑咪咪的眼睛像月牙,打從心裡認為那是幸福,我也跟著高興。
不過,在青春期時,偶而碰上遺失鑰匙、家裡正好沒人、下雨了、沒帶傘、也沒有錢……等小小霉運都湊在一起的時刻,仰望下雨的天空,心中出現複雜的念頭。湧現一股衝動,大概是來自基因本能,連自己都無法控制。
那個念頭出現的瞬間,讓我赫然心驚。
漆黑的東西從我體內深處源源不斷湧現。我是被拋棄的人,是不被需要的人。不論我多麼拚命哭笑,也絲毫無法打動人心。我是那樣的人。今後肯定也是如此。
無法遏止那種心情攪成的漩渦在腦中劇烈躁動。
公車亭的板凳又硬又冷,積雨雲灰濛濛的遮蔽整片天空,濕襪子塞在鞋子裡面,讓我的心情更糟,感覺永遠照不到光了。
但是,當我潛在黑暗中靜止不動時,突然,一道意想不到的光從黑暗中升起。媽媽看著嬰兒的我,以家人般自然態度待我,露出笑容,不因為我是撿來的孩子而過度呵護。
我知道,很快就會有人回來,嘀咕「怎麼搞丟鑰匙了」,幫我開門。
如同黑色心情突然湧現那樣,有人將門打開的影像瞬間浮現,強烈溫暖了我的心。
那瞬間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祈禱。
我現在雖然心情低落,但爸爸、媽媽、舅舅、或是外公很快就會回來,會帶我到附近商店街的鎖店,配一副備份鑰匙,然後一起散步回家。因為他們太想和我一起走路了。想到每個人都想和我相處,我多麼幸福啊。
然後是晚飯的時間。吃火鍋的時候,每個人都按照刻畫在體內的節奏而動,拿出碗盤,調味料排排放好。
茫然想著這些,身體依戀家人。我的身體確實告訴我,那裡是我的家。這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心情不開朗的時候,即使有光,存在心中的黑暗也絕不消失。可是重要的是認知到黑暗的念頭確實存在。
如此一來,念頭的發作也會隨著年齡成長漸漸消失。
如果從我無親無故的身世來看,會說我那樣的人生「可憐」吧。
但幸運的是,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反而覺得,「我的人生簡直像做夢」。
一切加總起來,都像美好的夢。
那不是夢的唯一證據,是當我走在骯髒地板上時腳丫子變黑,衣服不洗時會有酸臭味,吃吃喝喝後必有排泄,因為有這身體,我好不容易才不覺得「這全部是夢」。
當然,也可以說是「為了確認一切不是夢,而擁有這身軀」。
民宿的工作即使不忙時,我也經常有事要做,身體的負擔相當吃力。想做的事情總是還沒做到一半,一天就結束了。把許多作業手冊化、輸入電腦,也是我長年的工作,說我沒有不美麗人生的沉重和疲累,那是騙人的。閃到腰、頭痛、生理痛,很多事情偶而會讓我感到沉重。
即使如此,我堅固的人生觀仍然沒有動搖。
在心靈脆弱的時候,我只做能做的事,剩下的交給家人,自己悠哉睡覺就好。不歸咎任何人,專心把這身體交給老天,讓大地吸走我的疲累就好。
很多人沒有察覺自己被逼進自己編織的網中。在我看來,每個人都在對自己施展魔法,把自己封閉在只有自己的夢中。
身在偌大的夢中,看起來就像故意鑽進透明的膠囊,戴上眼罩、耳機,喃喃自語。
不過,即使那樣,結局也可能是好的。
因為大家雖然那樣活著,但偶而還會像忘記煩惱的小孩子,沐浴陽光,吹著涼風,吃美味的東西,愉快微笑。
我大多時候都保持著童稚的心,我感激身在允許我可以如此的環境。
即使非常疲累、沒能那樣自在的日子,我依然在隔天早上回想前一天的事情時滿懷感謝。
啊!昨天好快樂,每一刻都有好心情。有那樣好的事,真是太好了啊。我打從心底這麼想。從小就一直這樣。
家人稱呼老是懷抱這種生活態度的我是「海裡撿來的幸福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