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謎
在世上一切東西中,時間是最難解的謎之一。
時間是什麼?你也許會說,時間就是秒、分鐘、小時、日、月、年等等。不錯,我們是用這些尺度來衡量時間的,可是那被衡量的東西是什麼?
人們曾經相信,時間是由無數瞬間組成的,瞬間與瞬間之間彼此連接,不可分割,並且以均勻的速度前後相續,就這樣從過去向未來延伸。如果畫在紙上,就是一條箭頭指向前方的直線。這便是從古希臘一直延續到牛頓的「絕對時間」的觀念。愛因斯坦用他所創立的相對論打破了這個觀念,他發現,對處在不同空間和運動速度中的人來說,時間的量度是不同的。假如有一對雙胞胎,老大是宇宙飛行員,以接近於光速的速度在宇宙中航行,老二在地球上生活,當老大回到地面時,他會比老二年輕許多。這便是所謂「相對時間」的觀念。不過,相對論只是說明了時間量度與空間和運動速度的相對關係,並未告訴我們時間本身是什麼。
不管我們把時間描繪成一條直線還是一條曲線,我們只能生活在當下這個瞬間。你說你今年十五歲了,你已經活了十五個年頭,可是這過去的十五個年頭在哪裡?假定你還能活八十年,這未來的八十年又在哪裡?至於當下這個瞬間,它也是轉瞬即逝的,你還來不及喊出「現在」這個詞,「現在」就已經成了過去。那麼,究竟有沒有時間這回事呢?
由於在外部世界中似乎找不到時間的客觀根據,有些哲學家就試圖在人的主觀世界中發現時間的祕密。例如,康德認為,時間是人的感覺的先天形式,人把它投射到了外部世界中。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認為,在外部物理世界中只有空間,沒有時間,因為我們在那裡看不到物體在時間中的延續,只能看見物體在空間中的伸展;相反,在我們的內在心理世界中只有時間,沒有空間,時間就是我們的意識狀態的前後相續和彼此滲透。在每一個瞬間,我們都能夠體驗到記憶和想像、過去和未來的交織,從而體驗到時間的真正延續。不過,這種時間是不能用人工規定的尺度來衡量的,譬如說,無論你怎樣用心,你都不能通過內心體驗來獲知自己的年齡。
很顯然,柏格森所說的時間與牛頓所說的時間完全是兩碼事。那麼,究竟是存在著兩種時間呢,還是其中一種為真,另一種為假,或者它們都只是虛構?迄今為止,關於時間已經有過許多不同的定義,例如:
一、時間是物質存在的客觀形式。
二、時間是運動著的物體的一種動力量。
三、時間是人類所制定的測量事物運動變化的尺度。
四、時間是人類特有的生存方式。
五、時間是人類固有的感覺形式。
六、時間是一種內心體驗。
在這些定義中,你贊成哪一個?
○杞人是一位哲學家
河南有個杞縣,兩千多年前出了一個憂天者,以此而聞名中國。杞縣人的這位祖先,不好好地過他的太平日子,偏要胡思亂想,竟然擔憂天會塌下來,令他渺小的身軀無處寄存,為此而睡不著覺,吃不進飯。他的舉止被當時某個秀才記錄了下來,秀才熟讀教科書,一眼便看出憂天違背常識,所以筆調不免帶著嘲笑和優越感。靠秀才的記錄,這個杞人從此做為庸人自擾的典型貽笑千古。聽說直到今天,杞縣人仍為自己有過這樣一個可笑的祖先而感到羞恥,彷彿那是一個笑柄,但凡有人提起,便覺幾分尷尬。還聽說曾有當權者銳意革新,把「杞人憂天」的成語改成了「杞人勝天」,號召縣民們用與天奮鬥的實際行動洗雪老祖宗留下的憂天之恥。
可是,在我看來,杞縣人是不應該感到羞恥,反而應該感到光榮的。他們那位憂天的祖先哪裡是什麼庸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哲學家。試想,當所有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過日子的時候,他卻把眼光超出了身邊的日常生活,投向了天上,思考起了宇宙生滅的道理。誠然,按照常識,天是不會毀滅的。然而,常識就一定是真理嗎?哲學豈不就是要突破常識的範圍,去探究常人所不敢想、未嘗想的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嗎?我們甚至可以說,哲學就是從憂天開始的。在古希臘,憂天的杞人倒是不乏知己。亞里斯多德告訴我們,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都認為天是會毀滅的。古希臘另一個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則根據隕石現象斷言,天由石頭構成,劇烈的旋轉運動使這些石頭聚在了一起,一旦運動停止,天就會塌下來。不管具體的解釋多麼牽強,關於天必將毀滅的推測卻是得到了現代宇宙學理論的支持的。
也許有人會說,即使天真的必將毀滅,那日子離杞人以及迄今為止的人類還無限遙遠,所以憂天仍然是可笑而愚蠢的。說這話的意思是清楚的,就是人應當務實,更多地關心眼前的事情。人生不滿百,億萬年後天塌不塌下來,人類毀不毀滅,與你何干?但是,用務實的眼光看,天下就沒有不可笑不愚蠢的哲學了,因為哲學本來就是務虛,而之所以要務虛,則是因為人有一顆靈魂,使他在務實之外還要玄思,在關心眼前的事情之外還要追問所謂終極的存在。當然,起碼的務實還是要有的,即使哲學家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杞人因為憂天而「廢寢食」倒是大可不必。
按照《列子》的記載,經過一位同情者的開導,杞人「舍然大喜」,不再憂天了。唉,咱們總是這樣,哪裡出了一個哲學家,就會有同情者去用常識開導他,把他拉扯回庸人的隊伍裡。中國之缺少哲學家,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生存向存在的途中 獸和神大約都不會無聊。獸活命而已,只有純粹的生存。神充實自足,具備完滿的存在。獸、人、神三界,唯有夾在中間的人才會無聊,才可能有活得沒意思的感覺和歎息。 無聊的前提是閒。當人類必須為生存苦鬥的時候,想必也無聊不起來。我們在《詩經》或《荷馬史詩》裡幾乎找不到無聊這種奢侈的情緒。要能閒得無聊,首先必須倉廩實,衣食足,不愁吃穿。吃穿有餘,甚至可以惠及畜生,受人豢養的貓狗之類的寵物也會生出類似無聊的舉態,但它們已經無權稱作獸。
當然,物質的進步永無止境,倉廩再實,衣食再足,人類未必閒得下來。世上總有閒不住的闊人、忙人和勤人,另當別論。
一般來說,只要人類在求溫飽之餘還有精力,無聊的可能性就存在了。席勒用剩餘精力解釋美感的發生。其實,人類特有的一切好東西壞東西,其發生蓋賴於此,無聊也不例外。 有了剩餘精力,不釋放出來是很難受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孔子就很明白這難受勁,所以他勸人不妨賭博下棋,也比閒著什麼事不做好。「難矣哉」,林語堂解為「真難為他們」「真虧他們做得出來」,頗傳神,比別的注家高明。閒著什麼事不做,是極難的,一般人無此功夫。所謂閒是指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遂可以自由支配時間,做自己感興趣的事。閒的可貴就在於此。興趣有雅俗寬窄之別,但大約人人都有自己感興趣的事。麻將撲克是一種興趣,琴棋詩畫是一種興趣,擁被夜讀是一種興趣,坐在桌前,點一支菸,沉思遐想,也是一種興趣。閒了未必無聊,閒著沒事幹才會無聊。有了自由支配的時間,卻找不到興趣所在,或者做不成感興趣的事,剩餘精力茫茫然無所寄託,這種滋味就叫無聊。 閒是福氣,無聊卻是痛苦。勤勤懇懇一輩子的公務員,除了公務別無興趣,一旦退休閒居,多有不久便棄世的,致命的因素正是無聊。治獄者很懂得無聊的厲害,所以對犯人最嚴重的懲罰不是苦役而是單獨監禁。苦役是精力的過度釋放,單獨監禁則是人為地堵塞釋放精力的一切途徑,除吃睡外不准做任何事。這種強制性的無聊,其痛苦遠在苦役之上。在自由狀態下,多半可以找到法子排遣無聊。排遣的方式因人而異,最能見出一個人的性情。愈淺薄的人,其無聊愈容易排遣,現成的法子有的是。「不有博弈者乎?」如今更好辦,不有電視機乎?面對電視機一坐幾個鐘點,天天坐到頭昏腦脹然後上床去,差不多是現代人最常見的消磨閒暇的方式——或者說,糟蹋閒暇的方式。
時間就是生命。奇怪的是,人人都愛惜生命,不願其速逝,卻害怕時間,唯恐其停滯。我們好歹要做點什麼事來打發時間,一旦無所事事,時間就彷彿在我們面前停住了。我們面對這脫去事件外衣的赤裸裸的時間,發現它原來空無所有,心中隱約對生命的實質也起了恐慌。無聊的可怕也許就在於此,所以要加以排遣。
但是,人生中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可排遣的無聊。我們心不在焉,百事無心,覺得做什麼都沒意思。並不是疲倦了,因為我們有精力,只是茫無出路。並不是看透了,因為我們有欲望,只是空無對象。這種心境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曇花一現,卻是一種直接暴露人生根底的深邃的無聊。 人到世上,無非活一場罷了,本無目的可言。因此,在有了超出維持生存以上的精力以後,這剩餘精力投放的對象卻付諸闕如。人必須自己設立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活不成問題了,就要活得有意思,為生命加一個意義。然而,為什麼活著?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若問為什麼吃喝勞作,我們很明白,是為了活。活著又為了什麼呢?這個問題追究下去,沒有誰不糊塗的。
對此大致有兩類可能的答案。一類答案可以歸結為:活著為了吃喝勞作——為了一己的、全家的或者人類的吃喝勞作,為了吃喝得更奢侈,勞作得更有效,如此等等。這類答案雖然是多數人實際所奉行的,做為答案卻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它等於說活著為了活著,不成其為答案。
如果一切為了活著,活著就是一切,豈不和動物沒有了區別?一旦死去,豈不一切都落了空?這是生存本身不能做為意義源泉的兩個重要理由。一事物的意義須從高於它的事物那裡求得,生命也是如此。另一類答案就試圖為生命指出一個高於生命的意義源泉,它應能克服人的生命的動物性和暫時性,因而必定是一種神性的不朽的東西。不管哲學家們如何稱呼這個東西,無非是神的別名罷了。其實,神只是一個記號,記錄了我們追問終極根據而不可得的迷惘。例如,從巴門尼德到雅斯佩斯,都以「存在」為生命意義之源泉,可是他們除了示意「存在」的某種不可言傳的超越性和完美性之外,還能告訴我們什麼呢?
我們往往樂於相信,生命是有高出生命本身的意義的,例如真善美之類的精神價值。然而,真善美又有什麼意義?可以如此無窮追問下去,但我們無法找到一個終極根據,因為神並不存在。擺脫這個困境的唯一辦法是把一切精神價值的落腳點引回到地面上來,看作人類生存的工具。各派無神論哲學家歸根究底都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樣一來,我們又陷入了我們試圖逃避的同義反覆:活著為了活著。
也許關鍵在於,這裡做為目的的活,與動物並不相同。人要求有意義地活,意義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因此,上述命題應當這樣展開:活著為了尋求意義,而尋求意義又是為了覺得自己是在有意義地活著。即使我們所尋求的一切高於生存的目標,到頭來是虛幻的,尋求本身就使我們感到生存是有意義的,從而能夠充滿信心地活下去。凡真正的藝術家都視創做為生命,不創作就活不下去。超出這一點去問海明威為何要寫作,畢卡索為何要畫畫,他們肯定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人類迄今所創造的燦爛文化如同美麗的雲景,把人類生存的天空烘托得極其壯觀。然而,若要追究雲景背後有什麼,便只能墮入無底的虛空了。人,永遠走在從生存向存在的途中。他已經辭別獸界,卻無望進入神界。他不甘於純粹的生存,卻達不到完美的存在。他有了超出生存的精力,卻沒有超出生存的目標。他尋求,卻不知道尋求什麼。人是註定要無聊的。
可是,如果人真能夠成為神,就不無聊了嗎?我想像不出,上帝在完成他的創世工作之後,是如何消磨他的星期天的。《聖經》對此閉口不談,這倒不奇怪,因為上帝是完美無缺的,既不能像肉欲猶存的人類那樣用美食酣睡款待自己,又不能像壯心不已的人類那樣不斷進行新的精神探險,他實在沒事可幹了。他的絕對的完美便是他的絕對的空虛。人類的無聊尚可藥治,上帝的無聊寧有息日?不,我不願意成為神。雖然人生有許多缺憾,生而為人仍然是世上最幸運的事。人生最大的缺憾便是終有一死。生命太短暫了,太珍貴了,無論用它來做什麼都有點可惜。總想做最有意義的事,足以使人不虛此生、死而無恨的事,卻沒有一件事堪當此重責。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麼。於是,我們便做著種種微不足道的事。人生終究還是免不了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