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絹江感冒臥床,五月五日傍晚,我去了淺草橋一趟。
和絹江在連續假期中間那兩天才一起吃過飯。上星期也因為純也的事爽了她的約,後來又找一天約她和堀越夫妻一起去神田須町吃鰻魚。那天絹江精神很好,一個人吃了一份鰻魚飯,還津津有味地喝了啤酒與日本酒。
誰知道隔沒幾天竟然就感冒了。
這天,瑟拉爾按照預定計畫舉行記者會,說明了鉅額虧損的事。按照順序來說,是日經早報先大幅報導了這則醜聞,為了回應報導而召開的記者會。一切都跟著大和銀行的劇本走。
記者會從上午十點半開始,午間新聞播出世羅純也對媒體記者深深低頭的畫面。他臉頰泛紅,眼眶含淚,說著「真的非常抱歉」的聲音低沉飽滿,表明自己為了負起經營責任將辭去社長職務,並交還這幾年擔任董事的薪酬。到六月底的股東大會前,暫時接受銀行與往來廠商支援。此外也表示公司已經做好在下一任社長手中重建的計畫。
這麼一來,純也既可不用放棄瑟拉爾最大股東的立場,也逃避了被追究假帳的責任,可說是全身而退。原本就不適合擔任經營者的他,即使被迫離開瑟拉爾,似乎也不痛不癢。至少,眼前他最在意的只有自己會不會被妻子杏奈拋棄而已。
和純也在巨蛋飯店會面的隔週一,我按照約定聯絡了近藤常董。
「前幾天,世羅社長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聽我這麼一說,常董的態度立刻與上次不同。
「高梨先生,現在能碰個面嗎?」
他先這麼提議,當天下午我們就在大和銀行總行的辦公室內談了約一小時。
近藤常董相當在意純也的想法。純也先是抗拒提出個人資產,最後又看到大和銀行直接找上三輪家交涉,表現得很是激動。萬一這時他豁出去揭穿一切的話,對大和銀行來說事情就麻煩了,這才是近藤常董真正擔心的事。
「其實這次的事,三輪先生沒有世羅社長以為的那麼生氣喔。的確,他是覺得女婿做了蠢事,但也知道世羅先生是因為年輕沈不住氣,同情的成份還是佔了一半。三輪先生好像非常疼愛這個二女兒杏奈,不管怎麼說,世羅社長總是她嫁的人嘛。老實說,做父親的為女兒做什麼都願意。當然啦。三輪家和我們銀行往來也很久了,擁有那麼龐大的資產,姑且交出瑟拉爾的股權,對他們來說只是小意思。再說,只要今後瑟拉爾的重建上了軌道,股價再次上漲時,無論對我們還是對三輪家都有好處。這方面的眉角三輪先生絕對很清楚。」
近藤先是這麼說。
「世羅社長太顧慮老婆娘家的想法了啦,也請高梨社長去跟他說,其實不用這麼擔心。」
接著又低頭這麼拜託。
不管怎麼說,我原本就打算把和近藤見面的事告訴純也,所以就答應了。
「對了,瑟拉爾的重建真的會由大和主導嗎?」
站在我的立場,最想知道的是重建計畫的具體內容。如果大和接下這個任務,瑟拉爾實質上形同成為大和建設的子公司,問題是大和建設本身的經營早已處於低迷狀態,怎麼想也無法再接下瑟拉爾這個爛攤子。
「我們如果沒有一定把握,也不會主動提供緊急援助啦。」
然而,近藤常董只是說些意有所指的話,什麼保證都不肯給。他這種說話方式令我不由得暗自起疑。
銀行這種地方不可能吃白虧,肯定私下打了某種如意算盤。話雖如此,近藤常董和我公司往來這麼多年,卻連對我都不肯透露半點風聲。如果大和真的有意重建瑟拉爾,身為主要股東之一的德本產業地位不容小看,從建材提供的層面來看,未來也還是主要往來廠商。
這個男人一定知道什麼不能告訴我的隱情。
我有這個感覺。
那個隱情對德本產業來說,會是好事還是壞事?
凝視從頭微笑到尾的近藤,從那張臉上仍看不到任何線索。
準時六點抵達淺草橋員工宿舍,我先走進一樓管理室。
「絹江女士還好嗎?」
這麼開口詢問了前迎的堀越先生。
「幸好不是流感,今天身體已經好很多了。不過,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就算只是感冒也不能大意……咲子這幾天都住在五樓照顧她。」
咲子是堀越太太的名字。今年的流感不但春風吹又生,到了初夏全國各地依然感染者頻傳。
「真是麻煩兩位了。」
「花江小姐剛才也打電話來了,說明天早上工作結束就會回來。」
一進入連續假期,花江就到北海道、東北一帶跑業務去了。黃金週對實演販賣士來說,大概是衝業績的旺季吧。
「這樣啊。」
曾有過父親在自己出差時因肺炎而死的經歷,花江現在一定無心工作。
堀越先生和我一起前往五樓的房間探望絹江。
躺在棉被裡的絹江一看到我就笑了。
「讓你擔心了,真是抱歉啊。」
說話語氣聽來很清醒,雖然臉色有點憔悴,也還算是精神,我總算放下心來。
堀越太太削了蘋果。聽說她今年就要還曆,外表卻還很年輕。沒有一絲白髮,臉上和脖子上也沒有皺紋。比太太大三歲的堀越先生亦是如此,臉頰紅潤有光澤,總是渾身充滿活力。
「也不是說看開了,不過人啊,只要曾經跌到最谷底,該怎麼說呢,就會產生乾脆在海底躺成大字大喊隨便怎樣都無所謂了啦的心情。說是這麼說,海底那種地方也不能躺就是了,不過,大概就是這樣吧。」
幾年前我們兩人對飲時,他第一次提及那起事件,最後下了這樣的結論。
的確,堀越夫妻經歷的是筆墨難以形容的辛苦過去,從現在的兩人外表幾乎不可能看得出來。
我將探病的紅包交給絹江,吃一片蘋果,十五分鐘後又和堀越先生一起走出房間。
「好久沒去『繪島』喝兩杯了,有沒有興趣?」
我提出邀約。
「好主意。」
堀越先生立刻表示贊同。
在將絹江托給他們照顧前,我一年原本就會約堀越先生喝幾次。放假有空時,偶爾也會約他。
打聽住在宿舍的年輕員工近況算是目的之一,這點堀越先生也很清楚,總會告訴我各種關於住宿員工需要注意的近況。
不過,那種目的其實可有可無,我只是想要一個能在假日陪我喝酒的朋友而已。
「繪島」是淺草橋車站旁的居酒屋,全年無休。料理馬馬虎虎,不過日本酒和燒酌種類向來頗為齊全。
我們總是並坐在吧檯位子,今晚店裡幾近客滿,二樓傳來熱鬧的聲音,大概有人正在舉行宴會。
我喝神龜,堀越先生喝獺祭,點酒時順便隨意點了幾樣下酒菜。
酒一端上桌,我們立刻為彼此斟酒,喝將起來。
「真是抱歉,老是麻煩你們這麼多……」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舉杯做出乾杯的動作。
「您這是在說什麼呢,讓高梨先生向我道謝,我才傷腦筋呢。像我們這種人能承蒙您不嫌棄伸出援手,我總是跟咲子在說,要是至少能回報您幾萬分之一就好了。」
「不,我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啊。能將員工宿舍交給堀越先生管理,對公司來說也輕鬆許多,該道謝的是我才對。」
「請別這麼說,我們能活下來都拜高梨先生所賜。」
一坐下來就像這樣彼此稱謝一番,已經是例行公事了。
「對了,三枝先生最近還好嗎?」
我岔開話題。
「不知道耶,這麼說來,好一陣子沒跟他聯絡了。」
「這樣啊。」
「是啊,不過我想一定過得挺不錯吧。他家原本就是大地主,生活上不用擔心。」
三枝原本是我公司員工,兩年前申請提早退休辭職了。
距今七年前,三枝擔任總務部長時,堀越夫妻來應徵員工宿舍的管理員。不過,堀越夫妻原本就認識三枝。三枝老家在滋賀縣大津市,少年時代隸屬的草地棒球隊教練就是堀越,聽說堀越當年很照顧他。
因為他說堀越的人品不用擔心,我就指示錄用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應該先報告社長……」
三枝部長露出擔心的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堀越家長男引起的事件。
從那時再往回推六年,東京都北區某間公寓裡發生年輕女性遭殺害,屍體還被丟在附近公園的事件。這起事件最特殊的地方在於,被丟棄的遺體是遭到支解的屍塊,女性的頭部被放在鞦韆上,手臂和腳則直立插在沙坑裡。剩下的軀幹部分,當場並沒有發現。
這起獵奇殺人事件一口氣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
幾天後,兇手迅速遭到逮捕。
犯下這起殺人事件的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二十一歲大學生堀越武史。武史和被害人住同一層樓,而且是隔著一條走廊的對門住戶。行兇當天,武史從自家門縫偷窺剛回家的被害人,趁她進屋關門前一刻侵入玄關,被害人還來不及呼救就被勒頸殺害了。殺人後,武史直接待在被害人家中等到深夜才將屍體搬回對門的自己房中。
花一個晚上在浴室裡分屍,將頭和四肢丟棄在公園,剩下的軀體切成幾段冰進冰箱。最初上門查案時已發現他露出可疑行跡,警方迅速申請搜索令進屋搜索,找到冰箱中的軀幹、腹部與腰部,武史也立刻承認罪行。
據說他早就計畫對住在對門的女性下手,特地在犯案前幾天購買大型冰箱。
在大津室內經營電器行的堀越先生立刻結束營業,把賣掉店面與自宅土地及建物的錢付給被害者家人做為賠償。當時,堀越家二十三歲的長女在地方上的幼稚園當老師,二十歲的次女也在附近美容院當美髮師,事件發生後兩人都辭去工作,早父母一步遠離家鄉。
夫妻兩人來到東京後,換了好幾個工作維生,直到武史的無期徒刑確定一年後,才在三枝建議下來應徵這個宿舍管理員的工作。
那起殺人事件我還記得很清楚,但我決定不過問這件事。
儘管才二十一歲,武史也已經是成年人了,兒子犯的罪不該由父母承擔。聽三枝說起來,堀越夫妻已經受到足夠的責難,遭遇甚至堪稱令人同情。聽說女兒們都已脫離家中戶籍,即使如此依然早已對結婚不抱希望。
「您還是會有想回滋賀的時候嗎?」
提起三枝的名字,使我聯想到這個問題。
「我也不知道,畢竟那是個就算想回去也無法再回去的地方。」
堀越先生淡淡地回應。
「這樣啊。」
神龜喝起來口感很好,不管幾杯都喝得下去。
「不過,我有時很羨慕堀越先生呢。」
「羨慕?羨慕我嗎?」
拿著酒杯,堀越先生發出驚訝的聲音。
「是啊。」
我點點頭。
「雖然經歷過各種辛苦的事,你和咲子夫人兩人一直感情和睦攜手共度了。我認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我們倒也沒有感情和睦喔。」
堀越先生苦笑著說。
「是嗎?」
「是啊。只是彼此都沒有其他能替代的人,不得已才繼續在一起罷了。」
「這不就很好了嗎?替代的人可不是那麼容易找的。」
「我們的情形和一般人又不一樣啦,沒有您說的那麼好。」
「是這樣嗎。」
「是啊,事件發生後,幾乎是用逃的逃來東京,一路上都在吵架呢。」
「吵架?」
「對,兩人都在內心質疑對方,認為是對方把那傢伙教成那樣的孩子。動不動就吵架。不過啊,三、四年過去之後,漸漸開始覺得是誰的錯都一樣了。事情已經發生,再也無法挽回。事到如今追究是誰的錯也沒有用,彼此都察覺到這一點了。」
「原來如此。」
「當然,直到現在還是每天會想,到底為什麼發生那樣的事。不過,即使知道原因,總覺得也無法改變什麼。人的心情就是這樣。發生了那麼殘忍的事,對於這個事實我們束手無策,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我在內心認同堀越先生說的話。
找出事情發生的原因,是為了防止再發生相同事情的重要程序。然而,已經發生過的事再也無法挽回,以堀越家長男犯下的事件來說,再怎麼追究原因都沒有太大意義了。
「也曾被人當面說你們為什麼不代替兒子去死,事件剛發生之後一天到晚接到類似的電話,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想死多少次。
前天啊,整理壁櫥的時候,找到那傢伙小時候的相簿。賣掉大津那個家的時候,明明大部分東西都處理掉了啊。相簿這種東西,一次都沒想過要拿出來看。根本提不起那個心情。沒想到,或許因為十三年的歲月無情吧,忍不住和咲子兩人打開相簿看了。結果,裡面是那傢伙差不多上幼稚園時的照片,那張臉真是可愛。笑咪咪的,真的好可愛啊。我們倆情不自禁看得著迷了。可是,忽然就會回過神來,想起被害者的父母也像這樣打開死去女兒相簿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人家不知道會有多不甘心,多悲傷。一想到這個,我對咲子說『喂,我們還是去死吧』。如果是現在的話,我確信一定可以順利死成了。
但是啊,畢竟還是死不了。一想到女兒們就死不了。假設喔,假設我們背負那傢伙的罪惡而死,被留下的女兒們該如何是好?搞不好會害女兒們也一起尋死。這麼一想,或許這是為人父母的任性,但我們就是不能死。」
這是堀越先生第一次說這麼多話。因為才剛開始喝酒,肯定不是因為喝醉的關係。就算是醉了,過去他也很少主動提及那起事件的話題。
我默默聽著堀越先生說的話。
無法回應,也覺得不能輕易點頭同意。
「不好意思,說了這麼無聊的事。」
「沒這回事。我才不好意思,說話太不經大腦了。」
「不是這樣的。」
堀越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看著我說:
「高梨先生說的意思,其實我深切明白。的確,如果沒有咲子的話,現在我不是早就死了,就是已經發瘋。對我來說,她真正是性命的支柱。」
性命的支柱。這句話在我耳中盤旋。
性命的支柱、性命的支柱,我反覆無聲複誦這句話。
堀越先生夾起店家送來的下酒菜,津津有味地啜飲一口酒。
我將手肘靠在吧檯上,雙手交握。各種思緒在腦中如漩渦般迴盪。
心想,確實如此。
不只限於堀越先生或咲子夫人,不管是誰,人類的性命或許無法單獨成立。我們這一條一條的性命,只有在受到其他生命支撐時,才有可能繼續下去。
支撐堀越先生生命的是咲子夫人這個「支柱」,咲子夫人的生命又何嘗不是靠堀越先生這個「支柱」支撐而活。同時,他們兩人的生命對兩位女兒而言也是重要的「支柱」――這麼一想,就能明白為何堀越先生無論如何都無法自絕性命。
彼此性命的支柱……
放下一隻手,嘆一口氣。
這麼說來,支撐我這條性命的其他性命究竟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