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寫書是少數幾個能提供我收入的的苦差事之一 ,直到《山丘上的修道院》出版後,我竟感到「書」也可作為一種藝術表達形式,它讓我享受到創作般的樂趣、挑戰與成就感。
這本書問世後,我沿用同樣的創作模式陸續發表了《公東的教堂》、《臺南家》、《野台戲》等圖文並茂的書籍,我從選題、拍攝書寫、編輯,甚至設計行銷都全程參與,在出版不景氣的今日,能如此盡情發揮的去創作一本書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奢侈與幸福。而《山丘上的修道院》在發行了簡體字及日、韓文版的整整六年後,由時報文化重新出版發行,內心除了感恩卻也不免感到一絲絲的惶惑,因為這還未成氣候的創作模式在平面出版嚴重萎縮的大環境中已再度受到考驗。
然而我並未感到害怕,因為在出版這本書的前些年,我的人生因為網路興起而全面陷入瓶頸,法國拉圖雷特修道院卻在這困頓時刻邀請我去駐院創作,更讓我忐忑徬徨。進退維谷之際,我卻意外獲得一套廠商提供的先進的數位全片幅相機。為回饋贊助者一些使用心得影像 ,我對邀請單位言明不接受駐院創作,但想先做評估,而於次年春天來到位於法國里昂近郊的修道院。短暫駐留,在意外發現與喜歡上本書真正主角──艾倫.考提耶神父故事的五個多月後,我接受了拉圖雷特修院的駐院創作邀請,再度前來里昂,也允諾會以修道院為題創作一本書!
然而距這書出版卻是在我告別修道院兩年多以後的事了。這本書的影像雖很早就已編輯成型,但文字內容始終無法聚焦且多次被我棄置一旁,膠著期間,還冒出一段位於臺東、公東高工裡的教堂插曲!當我在公東校園裡驚見這座深受科比意美學影響、臺灣戰後的第二座現代建築時,內心深受震撼,更懊惱手邊仍有本關於這建築祖師爺的書籍遲遲無法完成。而日後當《公東的教堂》也完成發表時,我竟有種關於山丘上修道院的一切是為拍寫「公東教堂」做準備的反思,我幾乎敢直言,若沒有拉圖雷特修道院的因緣際會,絕不會有日後叫好又叫座的《公東的教堂》。
人生是不是真的有張已畫好卻有待我們實現的藍圖?我不敢貿然下定論,但若當初因現實困頓而逃避掉拉圖雷特修道院的駐院邀請,我不可能再有日後的創作產生,甚至連年輕時就獻身的攝影志業也可能跟著徹底停擺。
就像這本書的內容一樣,人生往往是一連串定見的學習、經歷與告別的整合,我們的生活會變得更豐富、更開放或走向另一個全無延展可能的死角,全端賴當下的選擇。
走筆至此,我突然想起一個有趣經驗:為了收集拉雷特修道院的其他相關資料,我去到位於法國巴黎天主教老字號的Cerf出版社,在總編輯Nicholas Jeaf神父的辦公室被他的香菸嗆得難以呼吸,我尷尬地問他這樣抽菸是不怕死嗎?未料,他竟對著天花板噴出一口煙後,鄭重地看著我說:「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還可怕的事!」
原地踏步,坐以待斃的死守定見,會不會也是他所說的可怕事之一呢?!
自《山丘上的修道院》出版後,我本身也有很多轉變,信仰也不再為一些已成習性卻奉為教義的教條所束縛,我很感謝拉圖雷特修道院的駐院創作豐富了我的人生,它讓我有機會自有限的個人經驗中去接受新的撞擊甚至從中尋求謀和之道,找出它們看似互不搭嘎卻互通有無的對談空間,為此我終能在全書結尾以《聖經.創世紀》上帝創造每一件事物:「這一切都很好!」的語句作為〈人間的每一個清晨〉這篇散文詩的結尾。
我不知未來會如何,但我仍衷心感謝這本書的美術設計楊啟巽讓這書有了最美麗的詩意呈現;也要感謝這書最初的出版人喻小敏及我的編輯林毓瑜,他們對我的包容與支持,讓這本在書市中極難被歸類甚至定位的書有了最佳位置。此外,我還要感謝時報文化的同仁,她們的鍥而不捨讓這本舊作得以在大環境不佳的今日重新問世。最後容我感謝臺灣的索尼公司,若他們當初沒有提供我一套天上掉下來的數位器材,我除了不會去到拉圖雷特修道院,或許我的攝影生涯也已隨著底片相機一起走入歷史。
此時此刻,我益發感念那一段無法重來的拉圖雷特修院歲月,而這座修道院與科比意的其他建築也在二○一七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了世界遺產,與世長存。
世界一直在變,沒有人能預料它會往更好或更壞的方向走去?當《山丘上的修道院》創作已成過去式時,我更加想念曾在修道院斗室窗邊的發呆時光,那是一種孤單卻一點也不寂寞的飽滿,而當時間將沉澱至那兒的記憶漸次抹去時,某些當下不覺得、日後卻教人回味的生活片段竟益發清晰起來:
用完午餐,當我再度從下榻房間前往修道院拍照時,神父偶爾會叫住我:
「點心快沒了,你待會去那頭拍照,回來時請從入口處搬箱核桃回來!」工作了一天,相機記憶卡再也裝不下任何影像,我背著沉重器材,鎖上修院的門,雙手提著整箱撿自庭院的風乾核桃,一路走回古堡這頭。夜幕低垂, 鐘聲在暮色瀰漫的庭院迴盪,星光仍未睜眼時,正前方,我房間底下的小教堂燈火通明,修院的僧侶已更上會袍,我們將一起讚美與感恩上帝的夜禱又要開始了。
前言
一位自稱為無神論者的偉大建築師,為地球上已有兩千年歷史的古老宗教——羅馬公教會(俗稱天主教)──裡的道明會,設計一座承先啟後的修道院。截然不同的宗教立場,讓他們擦撞出甚麼火花?而不明究理的普羅大眾,在見到這座修道院時,不是站在保守教會立場,敵視這座建築物,就是以現代藝術觀點,視建築背後的宗教及歷史文化如無物。身兼教徒及藝術家身分,我不願「選邊」表態,然而這也是我與大名鼎鼎的拉圖雷特修道院,纏綿近二十年的曖昧態度。
為此,神父多次誠懇邀約,只更加讓我裹足不前。我深知,改變想法,就有如人格整合般的困難,我不願自找麻煩!然而我終於赴約,背後卻有個世故理由:那就是我意外得到一批價值不菲的數位攝影器材,雖無須盡義務,我仍覺得有必要以這套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拍出些能答覆贊助者美意的優質影像。
這功利企圖仍難掩我內心忐忑:從底片攝影一路走來,我的創作隨著數位成熟,諷刺地步入瓶頸。底片時代,堪可吹噓的資歷,俱成過往雲煙。我擔心屆時若拍不出東西,不僅辜負邀請者的美意,也讓自己難堪。再者是深埋在心的憂慮:二十年來,被我置身腦後的立場問題,這回終得攤牌。
我懷疑,這會不會是另一個刻意被我漠視、卻深具挑戰的「自我整合」?
在風光明媚的拉圖雷特修道院裡,我嘗試從文字書寫尋求出路,然而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字脈絡,卻讓我處處碰壁。後來我轉由視覺思考,卻仍流於表面形式紀錄,了無新意。嘗試到最後,我決定不預設立場,盡量將「思考」降到最低,單純以先進的數位相機自由「觀看」,這無所為而為的「觀、照」竟讓我找到了突破之道……從相機觀景窗中,我第一次「凝視」科比意的修道院,在建築物裡游移的絢麗光影,如招魂般地不斷向我呼喚……有那麼幾回,我幾乎是抱著相機,癱在地上,久久無法言語。所謂教會立場、藝術定見、大師成就……在此全在科比意擅用的光影中融合……
本書可算是一部觀看的結晶,然而影像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卻賦予「觀看」出乎意料的意義與趣味。我涓滴寫下這一路探索整合的過程,期望讀者也能從中得到啟發與興味。
在這一切有個初步段落後,我益發想念在拉圖雷特修道院的時光,尤其是子夜時分,一個人在露台上對著穹蒼發呆,滿天星光下的山丘叢林,猶如竊竊私語般地在風中輕輕搖擺,時空凝結成一個漂浮的點,它讓我有跪地「祈禱」與「讚美」的衝動。在那靈明時刻,我想起與一位神學大師的對談:
「那些無神論者多麼可憐啊!」大師悲憫又高姿態地說。
「他們只是不信你以經院神學闡述的上帝罷了!」我不想討論這話題,溫和地回答。
「不信上帝的人是不幸的!」大師仍不死心。
「但上帝相信他們!祂以全然、世人無法測度的愛相信他們!」
無神論者科比意爭議不斷的一生
一八八七年十月六日,科比意出生於瑞士一處以製造鐘表聞名的山城。從小生長在一個嚴厲又單純的新教環境,十三歲起,科比意開始隨著父親從事鐘表製作。
在家鄉的藝術學校,科比意隨勒普.拉德尼耶先生學習藝術史、素描和當時流行的新藝術美學。拉德尼耶是科比意生前唯一認定的老師,拉德尼耶在三年課程結束後清楚告訴科比意,他應該成為建築師。
在老師的建議下,科比意在一九○七年的往後四年間認真地在歐洲各處旅行,考察不同時期的建築,這幾年的考察自學為科比意的建築師生涯打下深厚基礎,例如修道院會士小房間的靈感,即來自當年在義大利托斯卡尼所參觀過的艾瑪修道院。
科比意三十歲那年回到巴黎,他在這藝術之都結交了一群現代主義、特別是純粹主義的藝術家,科比意的建築概念至此臻於成熟。他與這群朋友大膽提出揚棄傳統的建築美學概念,且嚴厲批評十九世紀以來的守舊建築觀點及復古建築風格。他們擁抱工業成就,鼓吹以工業手法大規模建造房屋,以降低房屋造價並減少組成構件,解決工業時代來臨都市化的人口密集問題。這今天聽來天經地義的觀念,在當年卻深具革命性。
雖然科比意非常喜歡設計能容納大批住戶的社區建築,但種種緣由讓他的早期事業,仍以私人住宅為主,鮮有龐大的社區營造。一九二七年,科比意參加國際聯盟在瑞士日內瓦所舉行的總部大樓建築競圖。這棟極富政治意義的建築,在科比意設計下,不走彰顯政治意念的古典路線,反而以良好的隔熱與隔音成為一座具有實際功能的辦公大樓。荒謬的是,這場看似勢在必得的競圖,最後卻以使用的墨水不符規定為由,將科比意淘汰。然而所有參與計畫的人都心知肚明,墨水只是藉口,保守勢力的從中作梗才是主因。
二戰之前,科比意還曾到訪南美洲及蘇聯,推廣他的城市興建理念。
戰後,科比意參與了法國的重建計畫,「馬賽公寓」就是這時期最重要的著名作品,此外他也代表法國為聯合國位於紐約的總部設計大樓。科比意在抵達新大陸時,愉快地對採訪記者說:「三十年來,我覺得自己彷彿對著沙漠說話,一九四五年起,我便領導著法國的建築發展,此刻我終於覺得理想就要得以發揮……」此時他的聲名如日中天,大眾視他為建築界的畢卡索,對建築界學子而言,他就是現代的同義詞。
然而科比意所期待的「開花結果」時刻卻從未到來,邀他前來的聯合國總部後來將他自設計團隊剔除,詳細情形連科比意都不願多說,世人只知心寒的科比意轉而將心思花在建築美學上,自此不再延攬龐大計畫。
科比意很會寫東西,他的大量著作對建築界的影響不容小覷,然而他得到的惡評卻幾乎與贏得的美譽相當,尤其是他捍衛自己的行事風格及爆烈脾氣更讓人不敢領教。
這樣的一位藝術家,怎麼會來為保守羅馬公教會裡古老的道明會設計修道院?
人間素有諸多無法言明的機緣巧合,春秋史家視之為歷史必然的相遇,在信徒眼裡,卻是上帝早有安排。
為瞭解科比意與修道院的關係,我開始如偵探般的大量探訪、蒐集、整合各種科比意與修道院的線索資料。除了在修院四處參訪詢問,我更南征到普羅旺斯境內的托羅內修道院、石窟教堂、馬諦斯教堂,也往西拜訪了靠近瑞士德國邊界的廊香教堂,以及與法國第一高峰白朗峰相對的阿熙教堂……
而這一切的起點,是從修院餐廳牆上一張不起眼的照片開始。這早在那兒卻被我忽略的裝飾,為我不得其門而入的探索提供了一把鑰匙,一扇通往過去的窗口。
揭開一連串探索的神祕照片
在拉圖雷特修道院期間,我雖不須參與例行的祈禱和彌撒,但午、晚餐時間一定得出現,不然神父會開始四處找人。當他們有私人會議要開,不能一起用餐時,神父也會先備好我的餐點。而就是在某次獨自用餐時刻,我才有機會發現餐廳牆面上一張不起眼的照片,很有表現主義味道的人像照片,竟是為我揭開科比意與道明會結緣的重要關鍵。
老照片裡,那如風乾橘子皮的老人臉孔與從他頭上罩下的白袍成強烈對比。享用著晚餐的我突發奇想:這人像不像義大利小說家艾可(Umberto Eco)在他八○年代名著《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中的一位教士?
《玫瑰的名字》以中世紀一處發生命案的修道院為背景,小說的卷頭語這樣寫著:「世俗凡人的誘惑是通姦,神職者的渴望是財富,而僧侶夢寐以求的卻是知識。」在一連串被冠以天譴、惡魔作祟的事實背後,所有問題竟來自一本被禁止閱讀的書,而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竟是瞎眼的老教士。
多年前,這本名著被法國導演改編並搬上大銀幕,還請到半息影的史恩康納萊精彩詮釋了前來審案的威廉修士一角。電影最後一幕,當威廉知道所有命案都與這書有關後,當面與老教士對質並揭穿那看似天衣無縫的詭計。瞎眼老教士自知無力回天,竟在密封的圖書室放起火來,熊熊烈火中,老人面目猙獰地將那本被自己下過毒的書一口一口地吞下……
啜飲著葡萄酒,我不禁幻想,牆上那位扭曲著身子的老教士,適不適合扮演那恐怖、操控一切的吞書老人?
「那人是誰?」晚餐後我抓著神父問。
「艾倫.考提耶!拉圖雷特修道院就是因為他才得以請來科比設計興建。」
我就知道這位優雅的老人不是等閒之輩,但萬萬沒料到他就是我正在找尋的主要線索!為了解艾倫神父、科比意、修道院三者的關係,我經由許多人的幫忙,漸漸拼出一幅關於當年那段精彩傳奇的完整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