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與茶湯
說到茶,就是千利休了。我個人應該是在國小或國中的課堂上聽過他,據說安土桃山時代有個驚天茶人叫做千利休,創造了所謂的茶道。後來太閤秀吉命令千利休切腹自殺。
茶人是怎麼樣的人呢?其實我不太清楚,但茶人的茶就是單純的茶,為什麼會喝茶喝到要切腹呢?切下去很痛吧。
那是我國小或國中的真心話。我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切腹」的痛苦讓我體認到,單純的茶或許沒有那麼單純。而千利休喝茶喝到要切腹,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後來長大我才知道,茶道世界其實比較溫和一點,稱作「茶湯」。創造這個世界的並非只有千利休一人,先有單純的喝茶,然後有個叫珠光的人加入了侘茶的思想,接著傳承給叫做紹鷗的人,最後才由利休完成。不過這三個人裡面,日本國民最熟悉的絕對是千利休。稍微深入茶世界之後才會聽說紹鷗跟珠光的名字,不過只要提到茶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千利休。
其實大眾的認知並不保證就對,比方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但是替大陸命名的人,卻是第二個抵達的亞美利哥。而第一個發現的哥倫布,只在南美洲哥倫比亞留下自己的名字。可見第二名經常拋下先鋒,漁翁得利。
話說回來,茶湯可說是一種發現,但也是千錘百鍊的創造。古人糊里糊塗喝起茶來,直到千利休才建立起一個典範,所以他千古留名。可以說千利休是先發制人打出犧牲打,而且打對時機讓隊伍得分的人,勝利打點要算在他身上。
碰巧輪到他打擊,又碰巧有人在壘上得分,都是好運氣。這麼看來,一個人的天分其實都會在好運氣之下發芽。利休的天分,其實就是時代的運勢輾轉落在他身上。反過來說,時代的運勢也是人的天分之一。
關於利休的文獻史料有很多,包括利休本身的書信與茶會記,以及利休徒弟們寫的茶書。另外還有許多研究家,不斷發現新史料,考察新證據。詳細研究這些史料,就能隱約看見利休的思想,或許不至於看得透徹,但是根據思想的外表,例如樂茶碗、躙口、二疊台目(二又四分之三張榻榻米面積的茶席)、竹花瓶這些利休創造出來的證據,就可以逐一連結出一個輪廓。
然而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裡面的東西,想知道在思想輪廓裡面那些細微的感覺反應。這麼一來,利休就能直接跟我們這些活在現代的人交流,不必語言就能對話。我尤其想知道他從少年到青年之間的感覺史,但是當時的史料完全沒有留下來。因為現存的史料,都在說一個偉人變偉大的過程,都是思想成形之後的過程。
那麼接下來只剩我們的想像力,我們要貼近利休思想的輪廓線,從點與點之間的空隙窺探進去。
首先我想看這個人具體的個性。
千利休是怎麼樣的人?
身高幾公分,體重幾公斤?
走起路來腳步如何?
他說話的聲音怎麼樣?
什麼血型?
酒量好壞?諸如此類。
但是這些資料完全沒有保留下來。
反利休粉
利休所創建的大德寺,山門前有一座利休木像,那是現存唯一一座利休雕像。我最近在撰寫電影《利休》的劇本,為了收集資料而來這座寺廟參觀,但是進到寺裡第一個吃驚的點,卻是長谷川等伯的畫。
等伯把整個天花板全都畫滿,除了天花板,連粗大的樑柱上都是他的畫作。感覺就像寺廟樓閣內面做了全身大刺青。
等伯有幾幅知名的水墨畫,尤其我最近看了「枯木猿猴圖」更是驚訝。猴子說起來也就是猴子,但那枯木的枝幹簡直就像要從畫裡穿破出來。描繪枝幹的墨線張牙舞爪,既不像畫圖又不像書法,簡直是胡作非為。就好像拿筆沾墨跟畫紙發生大衝撞,然後就肇事逃逸。等伯畫圖看來就像在雕刻,我想他真是個暴力畫家。後來我有機會欣賞到〈松林圖屏風〉與〈波濤圖〉,應該不必特地重提有什麼印象了。
以上說到這些都是水墨畫,但是山門的天花板畫卻是五彩繽紛。鮮豔到像是剛剛才漆上去的,嶄新到感覺有點廉價,可見保存有多用心。
樓閣內的正面有釋迦牟尼木像,左右兩旁擺滿羅漢像,四處零星擺放著像岩石一般的大塊古木。每塊古木都黑壓壓的,感覺頗煞風景。但聽說這就象徵了涅槃世界。
面對樓閣正面,左手邊就是利休木像。這尊利休立像身穿和服外披袈裟,右手拄杖,腳穿雪踏(貼了皮的草鞋)。頭上帽子沒有帽沿,看來很像墨索里尼或尼赫魯總理(印度)戴的帽子。就這尊木像的身高來說,頭、手、腳都算大,臉上表情和藹,感覺像個沉甸甸、虎背熊腰的人。利休這個名字聽來像是文弱的茶人,但看這座木像完全沒有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反而像是霸氣十足的漁會會長。
話說這座木像其實已經是第二代,第一代木像在秀吉一聲令下,搬到京都堀川的一條回頭橋(一条戻り橋)處以磔刑(綑綁罪犯以長槍刺殺示眾)。其實這第一尊木像,是導致利休喪命的重要因素之一。因為當時大德寺頗負盛名,連天皇使節都會經過,山門樓閣上卻擺著一尊穿雪踏的木像,竟然要太閤秀吉走過木像腳下,成何體統?這就是硬要給利休定罪的理由之一。
但是因此把木像抓去處磔刑就有點妙,還因此在坊間頗受好評。我認為秀吉這麼做顯示他的可愛,看不出他判這刑罰是認真還是說笑。總之就是拿不會講話的木像來出氣。秀吉其實想讓利休本人吃癟,但是一對一,秀吉就會輸。秀吉敬佩利休,由愛生恨,才會將這份執著與彆扭發洩在木像身上。秀吉做事讓人不懂是說笑或當真,這是他的才華,也是他的可怕之處。後來證實秀吉不是說笑而是認真,利休也因此喪命。
話說利休為何要在那種地方擺放自己的木像呢?
當時這座大德寺有個利休的摯友,名叫古溪和尚。其實單純的茶飲會成為茶道,據說是受到了禪機的強烈影響,禪學是當時最先進的哲學,對利休來說也不例外。古溪宗師就是利休的禪師,而利休則是古溪的茶湯宗師。
另外一點,古溪的老前輩一休和尚,是利休的心靈支柱。其實一休和尚比利休早了好幾個世代,但是利休年輕時師法茶湯師父紹鷗,聽紹鷗提及心靈導師珠光,再透過珠光的精神觸及珠光的師父一休和尚。大德寺在應仁之亂之後荒廢許久,一休和尚正是復興大德寺之人。
因此大德寺對利休來說相當特別。利休有這樣的想法,再加上寺中有古溪,吸引了許多仰慕兩位大師的茶人、藝術家前來。我想此地就因此成了利休、古溪、等伯這一脈相傳的文化交誼廳。
其實大德寺的山門當時並未完全復興。日文的山門又寫作三門,真是漂亮的一語雙關。三門分別是中央大門與左右兩側門,而正式的中央大門據說要有上下兩層。當時山門缺了上層,只有下層,利休一直放不下心,因此自己捐錢完成了上層的樓閣。也就是之前我說上去欣賞過的「金毛閣」。
這麼一來,古溪感謝利休捐贈,當然就為施主千利休雕了一尊木像。這點大家都沒有異議。雕好的木像,就放在利休捐錢所建造的山門樓閣內,對我們這些平成年代的人來說,這點也沒有異議。然而當時是天正十八年,沒有什麼相對論,頭在上,腳在下,是不變的支配鐵則。所以這座木像設立的位置,就成了找利休麻煩的絕佳材料。
這段時間的事情,我之後會補足,最後就是秀吉說這尊木像大不敬,再加上另外幾條罪狀,命令利休切腹自殺,木像也被廢棄。
但是利休死後,復權卻意外得快。利休的兒子們在利休切腹的四年之後就獲准復興千家,可見秀吉對利休是又愛又恨。秀吉是真正的利休粉,也因此假扮成反利休粉。就好像每天喊著巨人隊輸球,但是每天都看電視上的巨人隊比賽轉播一樣。
寡言的藝術
不用說,茶,是一種寧靜的藝術。茶,並非以語言討論,試圖找出合理結論的東西,根本上就是個不愛說話的世界。然後日本人在茶室中喝茶,喝茶過程中手會呢喃,物會沉吟,自然形成對話。因此喝茶是個比日常生活更寡言、更沉默的世界。我們會因此想像利休也很沉默,同時利休透過茶所表現的理念,也唯一建立在沉默寡言之上。
其實茶這門藝術無法用語言來解釋。不對,現在有藝術這個概念稱呼是很方便,但直到明治時期才有藝術一詞,在利休那個時代根本沒有所謂藝術。當時只有許多零碎的片段,要總結起來才算得上是藝術,然而當時的人們已經懂得喜歡、心愛這些片段,然後進行分類、組合,乃至於琢磨。人們剛開始只是喝茶,喝著喝著開始講究口味,然後講究喝法,然後拿茶招待客人,然後研究招待的方法,創造出茶碗、茶釜、炭火、花、掛軸、茶室、露地、飛石等等錯綜複雜的元素。也就是說吃飯配茶只是單純的攝取營養與熱量,但人們為茶創造了更多的價值出來。
茶湯攻擊的恐怖
利休切腹的罪狀之中,有一條是批評「唐御陣」。秀吉平定全日本之後,下個目標就是進軍海外,但這也可以感受到秀吉的失衡。全國各地的大名(諸侯)心裡都反對遠征,但是秀吉體制的實務派,認為這是一個先進的妙招,例如之後的參勤交代(規定各地諸侯每年要輪調到江戶,鞏固中央權力)。也就是說精神上建立外敵的威脅,鞏固國內的團結,是當權者常用的手法;同時物質上逼迫各地大名出資建軍,可以削弱反叛勢力。
但是被攻打的鄰國可就頭痛了,更別說通往中國的必經之路上有個朝鮮,朝鮮陶器經常是日本仿效的範本,更是茶室和露地(茶室附屬的庭園)的文化源頭。利休身邊就有很多從朝鮮來的陶匠,例如長次郎。朝鮮對日本的文化恩澤難以估計,攻打朝鮮就像攻打利休的心頭,利休自然會感到抗拒。
不幸的是雖然大家都偷罵唐御陣,但利休不巧說溜嘴被聽見,被三成一派拿擴音器到處宣傳,最後遭到判刑。所以利休之死或許是殺雞儆猴,用來統一全國的意見。
利休的另一項罪名是「賣僧」(詐欺,敲竹槓)。指控利休謊稱眼光獨到,不僅傳統知名茶碗賣得昂貴,連剛做出來的歪七扭八茶碗,也說是天下一品而高價賣出。
簡而言之,就是批評當時的前衛藝術。新藝術當然會伴隨前所未見的新價值觀,對新的價值觀有沒有同感,是欣賞者本身的感性問題。對沒有獨特感性的人來說,新藝術當然就是垃圾。
感性是被動的,但若不具有創造力,就真的只是個被動的接收器,只會聽誰說好就跟著說好,無法自行判斷。被動的人無法自己思考哪個東西好,甚至連想的勇氣也沒有。就因為當時社會普遍是這種情況,具備新價值觀的藝術才被歸為前衛,帶有挑釁的光芒。一般人見到這種挑釁的光芒,難免會批評攻擊。
由於利休當時的地位已經算是種權威,大眾的感性可以說跟著被灌水,只要利休說好,大家就跟著說好。但是當政府宣稱利休壞壞,大眾就會瞬間爆出真心話,大喊這個歪七扭八的茶碗真亂來,詐欺騙錢,黑心生意。
或許利休也真的利用了自己的權威來扶植新價值。畢竟具備創造力的感性,可不是人人都有。為了讓大眾認同新價值,只好用昂貴的價錢來體現,只能依靠金錢這個經濟上的權威。
說真的,利休應該也覺得,我賣的這個茶碗就是有這個價值,而他也有本事讓客人點頭,掏錢買下;但另一方面,他也催生出一個膚淺的價值觀,就是價格愈貴的東西愈好。
這是前衛必然伴隨的悲劇。
大眾熱情一旦降溫,就會開始猜疑,秀吉也不例外,再加上利休有才又有名,秀吉就更加害怕。
利休即使在晚年,聲望依舊居高不下,武將們嚮往參加利休的茶席,光是入座就感到光榮。當初秀吉使出懷柔手段,請德川家康與伊達政宗參加茶席,兩人也都迷上利休的茶湯,幾乎天天報到。
信長過世之後,家康曾經與秀吉交戰一次,表面上雖然歸順秀吉,卻也是秀吉之外實力最強的大名,不得輕忽。
政宗也是萬眾矚目的北方新手,無論秀吉怎麼邀,政宗都不肯來低頭降伏。正當秀吉束手無策,決定揮軍北上靠拳頭逼政宗投降的時候,政宗才願意來見秀吉。政宗還不等秀吉責罵,先穿了一身白衣裝束(切腹裝扮),扛著一支金光閃閃的大十字架,騎馬進京大肆宣傳。京都百姓看了都替他鼓掌喝采,可見他不是簡單人物。就連這樣一名勇士,喝了天下第一的利休茶湯也不禁折服,每天都來利休的茶室參加茶會。秀吉在天守閣上看著京都人流,利休宅邸門前賓客絡繹不絕,而且各個有頭有臉,心裡當然不甚舒坦。
利用利休招降家康與政宗,當然是秀吉的理想,但要是家康與政宗在利休的茶室裡拉近關係,互相勾結,那可就不能放著不管。
對秀吉來說,或者對當時的天下人來說,北方真是一片迷霧。秀吉平定了京都周圍,以及九州、四國等地,但關東以北可說混沌不明。秀吉好不容易平定小田原的時候,東北的伊達政宗才勉強願意來降。政宗表面上歸順秀吉,實際上還是掌握兵權。至於家康,則是以平定小田原有功的名義,硬是從尾張被調去遙遠的關東。家康對秀吉很冷淡,所以秀吉才想把他丟遠一點。
要是關東與東北兩股勢力,透過利休串連起來呢?那真是嚇破膽了。就好像秀吉政權的脖子底下,長出一團莫名其妙黑壓壓的東西來。
不只這兩人,所有武將都透過茶湯而熟識利休,這固然是秀吉的安排,但在三成等人的攻擊之下,秀吉對利休不再熱情,又發現身邊全都是利休的人脈。秀吉擅長水攻圍城,發現自己的城池已經被綠色的茶湯給淹沒,想必是魂飛魄散吧。
政治與藝術,其實同時存在於秀吉與利休的心中。這兩股力量互相角力,會創造出各種新穎柔軟的事物,然而當兩者停止角力,就硬被分成政治秀吉與藝術利休,楚河漢界了。
形式的空殼
利休在當時的情勢之下,晚年曾經留下一句話。
「我若死,茶便廢。」
我看到這句話大吃一驚。
利休究竟想說什麼?
根據文獻記載,利休想說的是:
「往後十年內,茶道就會荒廢。」
就我們後世的人看來,茶道從桃山時代開始發跡,往後才要大行其道,利休卻當頭澆了一桶冷水。
我研究之後發現,原來當時茶湯已經慢慢變成僵硬的形式了。利休就是感慨這一點。當更多人喜歡茶湯,就會有更多師父來教茶,造成規矩愈來愈細,淪落為世間俗套,反而在嘲笑規矩有多無知。利休留下的話就是如此。
我恍然大悟,連我這個現代人也能完全體認這句話的意思。不要說茶的世界,無論哪個領域都可見這股風潮,甚至這種風潮才算多數。我想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這種趨勢,而且社會上這種風潮才算主流。利休發現這件事才會留話感慨。
但是剛才說的這句――
「我若死,茶便廢。」
似乎還不只有感慨,感覺攻擊的氣勢要多於感慨。
我第一次見到這句話,只覺得無比傲慢,同時代的茶人肯定會想,利休認為他就是茶。但是茶道確實在利休手上登峰造極,他甚至探究了言語無法形容的細微含意。對於只能接收語言的人來說,聽了利休這話肯定是一頭霧水。
而利休這句話講的不正是這個?利休開口說,茶湯根源在於不可說,所以才變成「我若死,茶便廢」。
這話就橫跨在透徹與誤解的邊緣上。
也就是直覺的世界。直覺是一種超越語言邏輯的感覺,超乎語言之前,穿梭語言之間。直覺對邏輯來說,捉摸不定,甚至只是個幻覺。但直覺終究不是空談,而是語言的延伸。
直覺是各種基本感官的大集合,只要有些許變化,就會引發大量訊息你來我往。這就是直覺世界的溝通。如果要用語言分析直覺的溝通,得花上漫長的時間。但是不保證累積許多語言分析,就能掌握直覺。也就是說語言或許可以追上靈感,但不可能追過靈感。直覺對語言來說,簡直就是夢幻境界,意義在這個超前語言的世界裡沸騰。細微的意義,在沸點上輕輕跳舞,這就是直覺世界的剖面圖。你不能用遲緩的語言去描述,只有站在沸點上的時候才有感覺。
於是我總算懂了利休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利休在說,意義必須在茶湯的沸點上跳舞,要是不跳舞了,沸點就會降低,語言的邏輯就會沿襲陳規,人們將會把一切心力用在沿襲陳規上。愈是沿襲陳規,茶湯就會愈乾硬,沸點上的舞蹈會消失,然後荒廢。
也就是說當人只去沿襲語言能形容的東西,茶湯就會淪為形式,這非常危險,就像直覺和語言之間的陷阱。就算本人沒打算淪於形式,只是按著自己看到的語言邏輯,想貼近自己師法的對象,這也會讓人走得愈近就愈沒精力。也就是說,當你效法一個人,卻沒有那個對象的感覺基礎,終究會淪為形式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