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達爾文為什麼不會是咱們的孩子?
E=MC2的雷射炫光,打在台北東區一○一的高樓壁面,全球同步歡呼慶賀的景象依稀猶存。場景一換,「物競、天擇、適應、存活」八字箴言,不似數學程式的簡約動人,卻是演化生物學的核心概念。瘋完愛因斯坦,瘋達爾文!
達爾文的熱潮方興未已
二○○九年二月十二日,是達爾文的二百歲生日。十九世紀的西方,兩位巨人因緣際會,在同一天降生(一八○九年二月十二日)。林肯廢止黑奴制度,開啟了人類心靈的解放,也是自由真諦的原動力量;而達爾文解脫生物學於超自然論與自然神學論的桎棝,發掘生命的「自然汰擇」大力。這誠然都是人類最罕見的心靈!同時,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正是「物種起源」這本曠世巨作發表問市一五○年的日子。二月十二日當天,我正在北臺灣的基隆,為摯友許醫師籌備多年的精緻化石博物館開幕而共襄盛舉。博物館的橫匾書寫:達爾文。同一天,位於倫敦的英國自然史博物館盛大揭幕達爾文特展,名為:Darwin: Big Idea, Big Exhibition。迎接這個世紀盛事,全球平均每個星期就會上市出版一本達爾文/演化論的專書,讓我們目不暇給。
達爾文為什麼不會是咱們的孩子?教育的核心訓練與價值使然!這本書的作者既非生物學家,也非演化學家,更不具學府訓練的科學背景,他如何寫出這本精采的專書?他僅是一位自由撰稿作家呢!達爾文呢?進入愛丁堡研讀醫學,轉到劍橋學習神學;浪跡天涯近五年,「頓悟開竅」,創生了演化理論的核心概念與機制。在我們制式教育的菁英主義試鍊下,莘莘學子訓練成為考試的機器,而不是思考的機制,學習的「單扇」窄門,從我們那個年代的物理學,移化到醫學,到電腦資訊,到分子生物,到基因工程,到……,孩子們戴著鋼盔往前衝,撞到南牆不回頭。當我的孩子早熟地棄守資優班、聯考大關,以小留學生身份遠赴英倫,進到「九年級班」,我猛然覺醒:他們的教育體系有萬扇門,配了萬把鑰匙;教育,在摸索、試探取對了錀匙,進對了高門。開啟殿門,始見百官之富,宗廟之美。頂尖的華裔科學家許靖華教授曾經撰寫:為什麼牛頓不是中國人?他以兩大支系的文字起源、演變,探究對科學描繪、精準述說與訴求的西方文字,它的思維模式之深意。這裡,我試圖以教育體系中思辯能力的培育、邏輯思考、理性辯駁、質疑……的核心議題,而加以釐清並歸究之。
浮光掠影導讀
像是莎士比亞的大劇哈姆雷特,或者但丁的神曲,這本書作者以編年、斷代的時間軸為經,以序列的事件中人物與事蹟為緯,編織、浮現出這位科學史、思想史中的巨人,這一本曠世傑作的精髓內涵,潑墨渲染,成其大器。以「引子」揭開了序幕,引領出七幕劇的精彩戲碼。
小獵犬號探險航行四年九個月又五天,總計一千七百多個日子,真是足夠了!序曲以「終於回家、全身乾爽」拉開了布幕。「真是足夠了」有兩層的深義:一是茫茫大海中,孤寂、顛簸、風吹雨打,千辛萬苦,軀體上、生理上瀕臨極限,真正是受夠了;而心靈上,周遊列國大開眼界,驚艷、震撼、衝擊備至,真是足夠了──足夠豐富,足夠啟迪變革了!
{第一幕(1837-1839年),固有的架構瓦解了}。這正是浪跡天涯返家之後,一個嶄新的頭腦、一個全新的思維、徹頭徹尾的變革,從蛹繭中羽化而登仙。維多利亞年代,整個社會主流的信仰、價值觀、科學核心認知、與哲學思維,在達爾文歷經愛丁堡與劍橋的洗禮,歷經航程中五年敏銳的觀察、細膩的筆記、邏輯的推理思考,一切固有的架構似乎一夕之間全部崩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浴火重生的鳳凰,在迷霧中若隱若現。字裡行間,我們幾乎可以想像到那一顆年輕心靈的澎湃、激情、恐懼與不安。
{第二幕(1842-1844年),幾維鳥的一顆大蛋}。達爾文開始抽絲剝繭,將所有近五年的毛片影像剪接、整理──要編織一齣好的劇本,說一場好的故事。移居「唐屋」,離群而索居,沉靜的空氣中,瀰漫著糾結、喧鬧雜陳的心思。依偎著親愛的伊瑪,終身的伴侶,仰仗著魚雁的往返,與維多利亞社群中,最頂尖頭腦的一群菁英們神交。一個偉大的演化思維體系,悄然茁生,很少人知道那將會震撼整個世界爾後的一百五十個年頭!從飼養、選種的「人擇」,推演到大自然中的「自然汰擇」﹡【注解:Natural Selection。我一直以為慣用的「天擇」,約定成俗,是極不精準的譯名。天啊!怎麼會將「自然」譯成「天」呢?大自然中的選擇,有兩個關鍵步驟,一是淘汰不適者、二是較適應者存活。簡言之,Selection,汰擇是也。因而,我一直譯成「自然汰擇」。】,近二百多頁的初稿,一八四四年受孕、懷胎、成形,卻封存在保險櫃中,一鎖十五年,不見天日,為什麼?
{第三幕(1846-1851年),延怠發表,專注實驗}。達爾文鎖起了天大秘密,天機無可洩露,轉而養起了成群的鴿子,玩賞起成堆的奇特小傢伙,藤壺(現生的與化石的標本)。為什麼?這可是歷史的懸案,卻也是最精彩的自我沉寂、自我檢視、自我突破的關鍵時期。那正是解碼大自然「最神秘中的神秘」的一把鑰匙。所有藤壺個體之間的差異,群體系譜關係的隸屬,與分類系統的釐清建構,達爾文觸摸到了最底層、內裡的神經,一幹就是八年的歲月,沉迷其中。他最終完成了四卷的藤壺分類圖鑑,獲得了英國皇家學會金質獎章的殊榮!藤壺,這群歸屬於節肢動物不起眼的小傢伙,在演化生物學的體系中,可是立下了大功勞。
{第四幕(1848-1857年),遠東寄來的雁鴨}。高潮迭起,那一位際遇真可說是不幸的華萊士登場了,他攪亂了一池春水!亞馬遜的四年,東南亞蠻荒的流浪,靠著獵捕、販賣標本維生;卻也同時觀察、思索、註記、頓悟──孤寂,是成就偉大心靈的溫床。達爾文在「唐屋」困戰於藤壺的八年期間,在遙遠的東方孤島上,另一個偉大的心靈形影相隨,思索著同樣神秘未解的議題:變異、適應、地理分佈、選擇、共同後裔……。當維多利亞的菁英們,萊爾、赫胥利、胡克紛紛登門拜訪達爾文的同時;華萊士只能跟他獵捕的雁鴨標本對話──其中一隻,打包妥當,就要寄給地球另一端的達爾文。達爾文警覺到遙遠的另一個心靈的浮現與威脅;而華萊士呢?正在為生活溫飽而「困戰求存」呢!
{第五幕(1858-1859年),令人厭煩的大卷冊}。科學史上,人們津津樂道的,幾乎擊潰達爾文,同時也極可能改寫科學史書的這一封短信(並附上了論文手稿),終於輾轉寄到了達爾文的手上,那是一八五八年六月十八日!在科學的現實領域中,可真是理性與感性的雜陳;是協同合作與競爭奮戰的併行;是掠食者與獵物之間的較勁。這裡有寬容大度、諄諄教誨;掠奪邀功爭寵、堅齒利爪的血腥,不堪聞問。它終究是一個縮影、具體而微的小世界。達爾文心靈上的震驚可想而知。封存了近廿年的偉大創見,可能一夕成為泡影?復加愛子病危的折磨,達爾文立時求助於摯友萊爾與虎克,他們即刻介入了這歷史的一椿懸案。直到半個世紀之後,華萊士在自傳中,才娓娓道出未能共享盛名,僅僅坐上了第二把交椅的情懷。一八五八年七月一日在林奈學會上,宣讀達爾文與華萊士手稿論文,是「菁英領導群」喬出來的一場戲碼。達爾文立時面臨放棄撰寫大書的初衷偉業,改而寫一帖「摘要」的精簡版──那就是最後成形的《論物種起源》第一版,演化生物學的聖經寶典,終於在一八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二)的近午時刻問市了。當時正在啜飲著下午茶的大主教妻子,聽聞這件事後,說了兩句話:「啊,最好那不是真的。唉,如果是真的,最好不要有太多人知道!」實情總是不盡如人意──《物種起源》修訂了六個版本,譯成了多國文字,流傳百世,歷久而彌新──它,正是一場科學革命「典範轉移」的正型模式。
{第六幕(1860年),最適的概念}。達爾文的演化論,不受青睞長達半個世紀。挑戰者眾,多半無功而退。兩個核心議題是:演化,可曾真正發生過?自然汰擇可真是主要的機制?顯然地,演化論不是要挑戰上帝,而是要洞悉自然運作的真相。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之後一個半世紀,針對解碼大自然奧秘,有諸多的信仰體系瀰漫著──常民的、宗教的、科學的、形而上的、哲學的。達爾文式演化論同樣歷經多次的蛻變,嫁接了孟德爾式遺傳思維、古生學的化石證據、分子生物學基因的洞悉,以至於最新胚胎學、發育學的崛起──所稱「演化發育生物學,Evo-Devo」的幽靈重現。演化論如虎添翼,翱翔天際。
{第七幕終曲(1876-1882年),最終的甲蟲隱喻}。大劇接近了尾聲,達爾文也心身俱疲,打了一場還分不清勝負的大戰役,戰場尚待清理。持續永不歇止的工作,是達爾文的鎮靜劑;科學追尋,是達爾文終其一生的信仰。達爾文難以捉摸的個性,更加怪異了。或者較精準的說:一顆超越時空的偉大心靈,對當世之人更加的陌生,他自己也對塵世間的「當世」更加難解。達爾文持續研究食蟲植物,研究蘭花品種,研究起蚯蚓……。他從不退休,只因為──他幸運地,從未有一個可以引退的正職工作。誠然,達爾文的生命,不是「職業」,不是「事業」所可以框架的,那可是最崇高「志業」的實踐,至死不渝。達爾文在一八八二年四月十九日,日迫西山時分死去,走完了七十三年曲折、迷離的一生。肉身軀體葬於西敏寺,與萊爾、牛頓、喬叟為鄰;而靈魂,卻四處飛揚、跨越時空,生生世世。
怎麼樣才能成為達爾文?
這本譯書,字裡行間像是音符般,跳躍在現實場景的推移與虛幻心靈的發掘、揣摹,深深撥動了讀者的心弦。譯者字字句句斟酌,誠屬高妙。信達雅兼顧,譯文允為箇中高手。要怎麼讀,讀出什麼樣的品味與心思?我從經驗中,提出三管齊下的閱讀方式:用眼睛,掃描文字浮面的串連;用腦袋,奔放的思索文字底下的明喻和隱喻;同時用指尖/筆尖註記、標示那乍起乍滅的心思與感想。反覆再讀、三讀,境界自然不同。
讓我們再回到「達爾文為什麼不會是咱們的孩子?」這個議題。我們多麼期望,讀完這本好書,每一個讀者會提問接下去的一個問題:咱們的孩子,怎麼樣才會成為「達爾文」?如何藉著神奇文字串聯篇章的魔力與魅力,學習著改變我們的思維模式。在英國學府重鎮的牛津大學,高懸著一幅中堂:教育的終極目標,在教導人們──如何應對生活!當頭棒喝,一語灌頂。我們如何從持續的閱讀中,改變了生活與學習的態度,甚而改變我們對生命的觀點。我衷心推薦這本難得的好書!
程延年(自然科學博物館資深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