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
人的境況 The Human Condition
「我們透過話語及行動將自己嵌入人類世界,就像一次再生,藉此確認及承擔自己最原始的身體樣貌。嵌入行為源於起始,我們出生並來到這個世界,又以自己主動創造的新事物與起始相呼應。」
「人類偉大的任務與潛能,在於透過工作、行動及話語創造新事物的能力。某種程度上,值得與永恆並存。」
總結一句
人的天性是不斷創新發想,每個生命的到來都可能翻轉世界。
同場加映
亨利.柏格森《創造進化論》
馬丁.海德格《存在與時間》
01
漢娜.鄂蘭 Hannah Arendt
德國出生的漢娜.鄂蘭是二十世紀美國首屈一指的思想家,因為一本關於希特勒、史達林的著作《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而聲名大噪。後又著有《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以納粹德國的膾子手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為主軸,討論「平凡的邪惡」論點。
《人的境況》一書完整地表達了鄂蘭龐大的哲學思想,儘管充滿學者風格(畢竟她是一名古羅馬、古希臘的研究家)也相當艱澀,但精確地傳達了鄂蘭的思想架構。這本書可作為討論政治哲學的文本,對人類潛能的思想,也非常激發人心。
出生與行動的奇蹟
自然是週期性的,鄂蘭說,生與死都是永無止歇且不可抵力的過程,人類總是「必死無疑」。但透過行動能力,人類可以找到出路,人類的自由行為能力可以開創新事物,打破不可違逆的死亡定律。「儘管人類終有一死,但人類的誕生並非為了死亡,而是為了嶄新的開始。」
這就是鄂蘭的「新生」(natality)概念,啟發自聖奧古斯丁名言:「創造一個起始,人類隨之誕生。」鄂蘭寫道:
「起始是很自然的,不能透過已發生過的事獲得新事物,一個新事物必須對抗勝券在握的統計學及機率,它被廣泛運用在日常之中,每天的目標都講求準確性,而新事物總是以奇蹟之名降臨。一個人有行為能力,表示我們可以期許那些不可預期的事物,因我們的行為能力開展,人有能力完成機率極小的事,可能性來自於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每一個生命誕生都伴隨著獨特的事情來到這個世界。」
誕生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更值得驕傲的是,我們能經由話語和行動確立身分。其他動物只能靠既定的生存本能及欲望,但人類可以超越生理需求,為存在帶來新事物,貢獻於社會及大眾(就像蘇格拉底選擇喝下毒菫汁,或者有些人選擇為他人奉獻生命,證明我們可以超越本能地行動)。正因為有能力做出完全自由的選擇,我們的行為才如此難以預料。對於行動,鄂蘭說:「以一套自動流程的角度來看,世界的進程似乎已成定局,看起來就像一個奇蹟。」我們的生活是「規律地發生無窮盡的不可能」,在其他的著作中,鄂蘭也寫道,法西斯政權之存在,是因為他們否定了新生,否定了個體可能性,而這正是他們如此可憎的原因。
寬恕與承諾
鄂蘭想起拿撒勒人以耶穌為例強調行動的重要性,特別是歷史中非常重要的寬恕,因為寬恕不只賦予耶穌,也讓我們有權力撤銷過去的行為。耶穌將此權力下放於物質奇蹟中,藉由它轉換世界的各種情勢。鄂蘭說:
「唯有彼此持續地互相釋放,人才能維持自由。唯有不斷地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並重新開始,才會使人信服,我們值得擁有如此強大的權力,並藉此開展新事物。」
報復的欲望是很自然的,並且是可預期行為,原諒反而像違背了自然反應,也不可被預期。原諒具備真實且經深思熟慮的特質,就這一點來說,比起報復的動物性反應,原諒充滿人性,它解放了原諒者及被原諒者,這類行為是人類從出生到死亡之間,唯一能阻擋無意義事物的方式。
鄂蘭同意尼采對信守承諾的想法,人類與其他動物不同之處,在於人類有能力承諾並信守自己的承諾。我們為自由付出代價,也是造成人類不可靠的因素,但人類具備實踐承諾的能力,從社會風俗到法律契約皆然。寬恕與承諾行為能維持人類水平,讓我們更上層樓,也是確認人類獨特性、具備創造力的行為,這些行為被定義為「不管過去、現在、未來,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勞動、工作、行動
鄂蘭將人類基本三種行動區分為勞動、工作、行動:
❖ 勞動是生活、成長及迎向衰敗的活動,全人類都必須經歷這個基本且賴以維生的行為。鄂蘭說,「勞動者的境況是生命本身」。
❖ 工作是人類在自然世界中不自然的活動,工作及其衍生物可以超越世界,或比世界存在得更久,意思是「根據無意義的人類生活,衡量恆久與耐受度的方式,證實人類擁有的時間轉瞬即逝」。
❖所有活動中唯一不需要事物或物質的就是行動,也是人類的本質。行動超越自然世界,因為「人類並非獨自生活,而是以群體形式生存並居住於世界之中。」鄂蘭的意思是人類是社群、政治動物,他們為尋求別人的認同而努力行動。
榮耀再現
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公共領域中做的每件事都很重要。窮人和沒有參與政治權利的人(包括奴隸及女人),他們的生活及對未來的想法都出不了門,無論在私人領域中帶來多大的好處,都無法增加影響力或實質行動的可能性。反過來看,男人不需要為了活下來或是日常瑣事而勞動,只需在公共場合中表演,為了促進及改善社會而行動就可以了。
鄂蘭觀察到,在我們的世代中,家變成焦點所在,人已淪為對政治漠不關心的消費者。我們放棄自己可以改變世界、造福群眾的特權,轉而尋求個人幸福,古代追求榮耀之心對我們而言相當陌生,甚至很倒胃口。我們轉變為純粹的一家之主,捨棄真正自主行動的生活(她稱之為行動生活):
「人與動物的差別在於,人類透過階級行使權力,唯有最高階級才是真正的人類,他們會持續證明自己是最好的,『在平凡中追求不朽』。其他則滿足於自然帶給他們的快樂,如動物般生活、死去。」
透過愛彰顯榮耀
人類可以知道與自然世界有關的一切,或者物質世界的一切,卻總是不夠瞭解自己(鄂蘭稱為當局者迷),雖然我們擁有自己的身體,但我們是誰,取決於話語及行為。要瞭解一個人不是透過支持或反對他,只需花時間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後這個人就會原形畢露。因此,人生活在一起不單單是為精神或實質支柱,看到別人真實的樣貌也是一種樂趣。對我們而言行動最有趣的不是行動本身,而是行動展現的樣貌,彰顯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榮耀」。
然而,我們總是無法透過自己瞭解自己,只有別人能看清自己的全貌:
「愛是生命中罕見的事,愛確實擁有不同凡響的能力以表露自我,有著不同凡響的清晰眼界以窺視他人。愛,不在意所愛的人是否完美無缺,優點與缺點不會被他的成就、失敗或過錯所掩蓋。愛,始於激情,摧毀了我們和他人結合又分離的關係。」
行動能力賦予人生新的起始點,給予合理的希望與信念。為什麼要有信念?如果我們擁有人類可以行動且改變的基礎知識,就必須抱持信念,對我們所愛的人,甚至全人類抱持信念。
鄂蘭留下一個美麗的悖論,就是唯有透過愛(超凡、隱密、與政治無關的特質),才能激發我們在公眾生活中擁有影響力。
總評
近三十年,生物學家及社會學家的總結是,人類已經被大腦結構、基因和環境定型,遠超出我們想像的程度,似乎向鄂蘭的行動及決定理論潑了一盆冷水。
從歷史觀點來看,統計了數以百萬個體的決定後,如果說人類的脈絡是必然的(如黑格爾和馬克思所說),那就大錯特錯了。作為影響鄂蘭的因素之一,海德格直言個體是很重要的。對鄂蘭而言,歷史是超乎預期的編年史,人類太常做出驚人之舉,即使他們原本並不打算這麼做。
《人的境況》最後幾頁中,鄂蘭承認「為公眾服務者」的存在,是我們默許人們拋棄自我的獨特性,企圖簡化人們成為一個「功能」,而非去面對生活中的種種挑戰,或用自我的身分認真地思考及行動。在這個環境中,人們被簡化為被動反應,一個進化的動物,而非真實、有知覺、有決定性的人類。對鄂蘭而言,偉大是一種認證,你並不只是有著各種生存欲望的動物,也不只是有「品味」和「取向」的消費者,你的誕生完全是一個嶄新的起始,為不存在的事物成為存在的機會。
釐清鄂蘭對勞動、工作與行動之間的區分,需要一點時間,可能要研讀兩三次才能真正理解她的思想。以相信人類行動及意想不到的權力而言,《人的境況》是真正能振奮人心的著作。
漢娜.鄂蘭
一九〇六年出生於德國漢諾威,成長於哥尼斯堡的猶太家庭。父親在她七歲時死於梅毒感染,母親則是一位活躍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員。鄂蘭在馬爾堡大學研讀神學,後以海德格為師。鄂蘭曾和海德格曾發生一段師生戀(當時海德格已婚)。接著前往海德堡大學,在卡爾.雅斯佩斯的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題目是中世紀天主教經院哲學家聖奧古斯丁思想中的愛的概念。
一九三〇年鄂蘭與第一任丈夫結婚,當時納粹勢力崛起,身為猶太人,她無法在任何德國大學任教,轉而投向錫安主義(猶太復國主義),於一九三三年起開始為猶太復國組織工作,被蓋世太保逮捕後,被迫潛逃至巴黎,致力於救助流落在奧地利及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兒童。一九三七年鄂蘭與第一任丈夫離婚,於一九四〇年和第二任丈夫海因里希.布呂赫(Heinrich Bluler)結婚,幾個月後雙雙被納粹關進南法的德國集中營,後幸運逃脫並拿到美國簽證,於一九五一年正式成為美國公民。一九五〇年代,鄂蘭活躍於紐約的知識份子圈,其中包含知名小說家瑪麗.麥卡錫,並以編輯撰稿維生,隨即出版了《極權主義的起源》。
鄂蘭是普林斯頓大學首位女性政治學教授,亦任教於芝加哥大學、衛斯理大學,在紐約的新學院(New School)教授社會研究。一九七六年鄂蘭逝世,其自傳性著作《心智生命》(The Life of the Mind)及《康德政治哲學講稿》(Lectures on Kant’s Philosophy)於鄂蘭逝世後出版,而她的學生伊莉莎白.楊-布魯爾(Elisabeth Young-Bruehl)也於一九八二年出版鄂蘭傳記《愛這個世界:漢娜鄂蘭傳》(Hannah Arendt: For Love of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