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一四年三月,從旅居五年半的上海,舉家搬遷到吉隆坡,三週後我獨自帶著三名孩子飛回德國照顧膀胱癌末期的寡居婆婆,直到往生。
在西南德山村的一棟五十多年老屋裡,終其一生照顧了五代人的八十四歲臨終德國老奶奶,再加上「自作主張」的臺灣媳婦,以及年齡各十四、十二與一歲半的「狀況外」混血孫女,還有至少六位輪班換值的「非政府」安寧體系照護員。
如此「拼湊」(patch)的雜牌軍在臨終病榻旁,究竟能有怎樣的故事演繹?
做為一名外籍媳婦,又是首次居家安寧照顧,技術生澀、對死亡全然陌生,以及不熟悉德國醫療體系的我,從在病榻旁就開始點滴記錄過程,包括德國醫護人員對我身分的質疑、婆婆執拗地抵抗他人在生活起居上的協助、女兒們與奶奶型態各異的互動、考量委請烏克蘭看護與否,到最後遺願的探詢與完成,甚至是否由「管」很大的維生系統介入的抉擇,以及「另類」善終的觀察。
過程中越是自覺不周到與錯誤的斷裂之處,越是成為後來追索答案的破口,甚至是補救學習的起點;越是感到沒有把握,以及自我懷疑的停頓處,就越是關聯自身陰暗面,等待多幾秒安忍恐懼的探照。
婆婆往生後,我接觸了更多生死學的書籍、講座,以及實際學習居家照顧技巧,甚至是這幾年許多生活的意外遭逢與發生,包括兩次急診住院,以及簽下放棄急救與器官、大體捐贈。因為每一次當下新的生命經驗,再持續回頭照看這段安寧照顧的經過,卻有了不同的理解,乃至更深化生命面向的探照。
彷彿是永遠走不完,又時時意義更新的歷程,但卻仍無法完全書寫出婆婆生命的豐厚感。
在回首的長長黑暗甬道裡,我與婆婆的身影交錯、故事重疊,原來早在病榻邊的一線之間,我已從照顧者翻轉成臨終者,嘗試思索躺著的自己的所有想望與最後完成。於是,「善終」成了活著的每一刻的在乎,並且為自己許下一個夠好(good enough)的陪伴。
臨終病榻邊,是每一個人最終會來到的所在。
不管是做為「臨終者」或「照顧者」,在這生死臨界的場域,時間與空間限縮的邊緣體驗裡,在世的角色、慣性模式、關係情感、自我價值,乃至於潛抑已久的生命故事,都像被突然輾壓爆開來的濃縮膠囊,顆粒分明地散落滿地,卻又非得被一一拾捻、凝視,才能再度回填、封存,成為一顆真正能滋養自己身心靈的長效良方。先吞下這膠囊,好好照顧自己,才能照顧他人的身心靈。
這份紀錄僅是呈現德國居家安寧照顧病榻邊的一個面向,無意鼓動某種角色義務的履行,或是強化所謂傳統的孝道,因為每一段相對關係都是獨一無二的,照顧與陪伴的形式對雙方都有難以言喻的意義,而且每個決定背後都有值得被尊重的原因,以及此去用生命傳續故事的無限可能。
然而,病榻邊許多困惑未解與自我反思,乃至對於臺灣政府完善社會福利與安寧療護體系的期待,以及企盼「老有所終」與「善終」具有時代意義,則是我希望藉由文字分享,能引發更多的共鳴與討論。
婆婆從發現罹癌隨即採用「德國基督教社福機構聯合會」(Diakonie,以下簡稱「基福會」)所提供的居家安寧照顧工作,該組織的成立宗旨正是「讓每一個人都能自主且獨立地實現自身的生存權」,補救政府單位觸角未及的社會福利網漏洞。
這項宗旨深深觸動我,特別是「生存權」被廣義地擴延到臨終死亡的權利,讓每一個人到生命的最後,還能行使自主與獨立,正是臺灣當前推動安寧照顧可以參照的部分。
年過半百,身邊的友人一一成為臨終的照顧者,特別是單身未婚者,更陷入有苦難訴的獨撐困境,經濟、社會地位與自我價值隨著時間,土石流般地消蝕,甚至不知道終點究竟在哪裡?
除了呼籲政府完善社會福利網、周全安寧照顧體系,以及宗教資源的整合與投入之外,我僅能努力地以注視的眼,幫助友人們看見自己的付出,並感恩這樣的自己。
選擇不來或離開病榻邊,可能有千百個說辭,但是願意留下來照顧的,卻是得用漫長的一輩子去感受與想思,然後給自己一個安妥的理由。
又或者到最後,連這樣的理由追索都忘失了,而是意外地與另一位更接近實相的自己相遇,並且以愛安在於陪伴與被陪伴的循環共生裡。
許一段貝殼沙灘的柔軟
中年孤兒,失親的痛苦與療傷,
似乎比一般人來得更深長且晦暗無光。
為此,許一段貝殼沙灘的柔軟,
不僅是給往生者,亦是在世者的哀悼歷程,
允許自己走過,用最大的限度與慈悲。
這些年暑假回到德國,雖然婆婆的老房子早已賣了,我們也沒了落腳處,而這鄉間除了老鄰居艾誠之外,也沒什麼可探訪的親戚,但我總會預訂山間鄉村的小民宿,為的只是去墳上探望她。
雖然與殯葬管理處簽約,每個月付管理費,請專人打理墳墓,以及換季植栽花草的工作,但是我與孩子最期待的,便是帶著那盒一整年從各個海島與沙灘,所撿拾的貝殼與幾撮細沙,用給出神祕禮物的喜悅心情,妝點婆婆的墳墓,除了好奇想像她的「反應」之外,更是履行心中對她的承諾。
約莫在婆婆過世隔年,我們於吉隆坡的旅居剛剛安定了下來,便利用復活節假期在馬六甲半島東岸的停泊島度假。老三紫晴最愛天天在海邊,以想像蓋起沙堡,我則在一旁散步,走在細細軟軟的白色珊瑚沙灘上。沙沙的觸感起初讓腳掌心、腳趾間的敏感肌膚,有些畏怯,反射性地趾尖翹了起來,掌心傾斜一邊地努力減少接觸面。
然而,粗細不一的沙礫與鹽的結晶之間,蘊藏了海的溼潤,涼涼的,慢慢地緩息了肌膚的羞澀與抗拒。
終於,踏踏實實地放掌踏在沙灘上,我閉上眼睛,感受既陌生又難以言喻的觸感。
那時忽然想起二○○九年暑假帶著婆婆去波羅的海度假,她非常地高興,因為距她上一次的海灘度假,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陪她走在海灘時,她告訴我能走在柔柔的細沙上,是一種幸福,特別是那幾年她深受膝蓋老化疼痛與腰椎壓迫之苦,肋骨還因為採摘蘋果時摔斷兩根,走路對過胖的她而言,不僅是舉步維艱,更是一步一糾結,每一落步,便是扯筋裂骨的劇烈痛楚。但是,柔軟的沙緩衝了壓力,讓她再度有漫步的幸福,彷彿走在雲端上,有種軟軟的承接與吸附,並反向釋放出撐持的溫柔力道。
婆婆說著說著,像個小女孩般地臉頰上乍現蘋果的粉紅潤澤,腳步更是輕快多了!
我很訝異,走在沙灘上竟有如此豐富的感覺,當下便仔細地感受了一遍,想像那柔軟的撐持像大地母親的懷抱,將我的重量穩穩接住,並回贈一份舒放。
波羅的海長長的海岸線,有許多的小木屋別墅,婆婆告訴我很多德國人會在這裡買別墅,一是可以冬天來此避寒,二來夏天還能玩水度假。
「媽媽,那我現在趕緊寫稿存錢,幫你買一棟海灘小別墅,這樣你就能天天踩在沙灘上,走路就不辛苦了呀!」
「喔!全憑上帝的旨意!」婆婆聽了哈哈大笑,連聲呼喊著。
婆婆說自己一位老太婆住在這裡挺無聊的,我們只要多帶她來度假就可以了,但我猜她還是被我逗得心花怒放。
那幾天我都陪著婆婆沿著海岸線漫步,感覺好像生命可以這麼一路柔軟地走下去……。
我想,婆婆踩在天堂的雲朵上,應該也像沙灘一樣的柔軟吧?!
瞬間一問一念,我的腳掌心膚觸異加地敏感,閉上眼靜靜感受,有一種溫柔、紓壓的撐持,自膝蓋、腰椎,沿著脊椎而上的胸腔撫觸,而心中某個思念的重量,被隱微地穩穩接住了。
身體最具象實際的觸受,引動著心靈某種無形的渴盼,於此,我認證了在生命中,自己的確是需要這樣適時溫柔的撐持,以緩解待命太久的僵硬模式,甚至是防衛備戰的虛脫。
而能給予我這份溫柔撐持的,並非外在的他人或者自己,卻是一念有意識地直受,如同婆婆當初踩踏在沙灘上,敏受與地面全然不同的觸感與柔軟。
只要適時以覺察的敏受來陪伴自己,就是生命中最溫柔的撐持。
這是婆婆教會我的!
其實,我們婆媳倆之間,只要沒有落入無意識的相對角色界分,或是被受害者情結給綁架,以及被自身陰影所形塑的防衛、攻擊所驅使,我天真的孩子氣總能哄婆婆開心,特別是我嘴巴甜,又敢開空頭支票,相較德國人的嚴謹自持與不擅言語表達,在婆婆眼中的我,有著異國的可愛情調,甚至是與年齡不相符的幼稚,特別是不怎麼靈光的德語表達,以及匱乏的字彙,我總是能以過剩的想像力運用童言童語來填空,常惹得婆婆哈哈大笑。就像我特別在下著雪的情人節,於花園雪地上用雪鏟畫了個超大心型,還騙她到二樓陽臺向下望,才能眼底滿滿的愛心;當還沒背下「暖手筒」的德語,就急中生智以「手的房子」來代替。
婆媳情緣不過十七年,只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來不只是單純的婆婆與媳婦而已。
兩個女人一臺戲,婆媳過招豈只一百回?!
特別是婆婆也曾經是人家的女兒、大姊、太太、媳婦、妯娌、母親,諸多女性角色的顯影,以及各種生命故事脈絡縱橫。
而我,亦然!
身為長女,我們都背負了自原生家庭所形塑的性格、自我認同,甚而是價值判斷與防衛模式。
嫁作人婦,我們套上了社會主流價值的框架,在家務的隱性勞動之中,還得拚命地兼差作活、賺點外快,以強化自己的工具價值。
同為妯娌,我們得承擔某種不可言說的較勁,以及女性在父權下,變相的相互壓迫與傾軋。
做為母親,夾在孩子與先生之間,乃至孩子與祖父母之間,有種靜動觀瞻的顧慮,卻又經常被指責教養不力。
我與婆婆的女性生命史,幾乎是重疊的,只是四十多年的年齡差距,並且困囿於一時的婆媳相對角色,讓我們錯失了更多相知相惜的切近時刻。
甚而許多時候,我們都遺忘了自身火紋著過去事件的印記,卻將自創傷所習得的武裝、防衛向著事不相干的彼此,因而上演著婆媳相互為難的戲碼。
當我在思念婆婆時,憶起了她生前的種種,特別是她的整部女性史心理學。以她的個人經驗為始,以及她曾經扮演的諸多女性角色,與相對應的關係對待,乃至事件發生的影響,直至往生的一刻,於我是段女性的個體化歷程,連動出集體潛意識中的諸多陰性原型,召喚著我尚未咀嚼、消化的生命經驗,成為當下此刻「活著」的資糧。
婆媳,從來不只是婆媳,種種女人為難女人的戲碼,終究在病榻旁有了中止,並於生死的邊界,開始轉向自身陰性陰暗面,直面個人情結,乃至集體無意識中的負面陰性能量,並嘗試進行調合衝突。
沙灘,在海與岸的中介,隱喻著潛意識與意識的過渡空間,其上醞釀著各種能量轉化與質變的可能性,也是個人走向自我完成的所在。
女性,最終溫柔的撐持,是來自對內在潛意識陰性質地的認識、細緻化與調解,乃至能跟自己的陽性質地全面整合,最後帶回意識當中,帶著覺察落實於生活的時時刻刻。
腳心柔柔的沙喚醒了我,喊來三名女兒並告訴她們,奶奶生前最愛踩在貝殼細沙的沙灘上,因為這最能減緩身體的疼痛。
「那我們來做一整片貝殼沙灘送給奶奶吧!」老三爽脆又豪邁地說著。
「暑假回到德國時,我們用貝殼裝飾在她的墳墓上,讓奶奶再次感受以前在波羅的海度假的快樂吧!」我提議說道。
女兒們眼睛為之一亮,旋即盯著潮浪淘洗瞬退所裸露出的沙灘,快手地撿拾起最美的貝殼。
望著她們的粉腳踩踏在沙灘上,專注地尋拾著貝殼,有份安慰與希望的念想。期盼那腳掌心貼緊沙灘的觸感,伴著她們一生,即便在最艱難的時刻,能夠一念提起,感知內在一份溫柔的撐持。
僅只,一念,就已足夠!
然而,貝殼沙灘的柔軟,許的亦是中年孤兒的先生,讓向來沉默寡言的他,在難以面對的哀傷艱難裡,匍匐前進。
自從婆婆過世後,先生就不准我們再提這悲傷的話題,甚至在我與孩子們閒聊時偶爾提起,他都會敏感地走開。
隔年暑假,我們回到婆婆以前居住的小山村,並在民宿辦好入住手續後,我提議先去婆婆的墓地走一走。但是先生整個人僵滯住,一直推說三天後等我們要離去前往黑森林之前,再順道過去即可,無須這麼急著去。
我感覺他的抗拒,對家中年紀最小與最受寵的先生而言,婆婆的離去帶給他極深的被拋棄感與痛苦,即使過了一年,他依然難以面對。
中年孤兒,最大的苦是連自己也不願給自己悲憫。
「我們將停泊島的沙與貝殼,送去給奶奶吧!」我大聲吆喝著。
我決定用「獻寶」的歡愉喜悅,取代探墓的哀傷,果然孩子們哇的一聲,快手快腳地自行李中,挖出一個透明小盒子。
大夥合力拉拉先生,女兒們異口同聲地說:「快!我們等不及要送奶奶貝殼了!」
就連老三紫晴也拍拍小胖手附和,眼睛直盯著盒子裡頭瞧。
拗不過我們的勸說,先生總算勉強地跟隨我們,爬上一段山路之後來到墓地,孩子們早就開始分工合作,先到教堂旁的工具間拿小鏟子鬆土,並且撿拾落葉與拔除雜草,再澆上幾桶水之後,便吱吱喳喳地討論如何用貝殼妝點墓地。不一會兒,墓地上就多了用小貝殼拼湊的愛心與花朵圖樣,再加上少許白細沙,就儼然有沙灘的柔軟觸感。
先生原是站得遠遠的,像是尚在抗拒觸景的傷,最後還是紫晴走過去牽他的手,要他一起來看美麗的作品,他才沉重地站立在墓前。
真是難為他了!
雖然先生過程中一直無語,整個人情緒卡卡的,但至少他已經能夠來到傷心的所在。
而後幾年,無論我們在哪個地方渡假,衝向沙灘第一件事就是撿拾幾枚貝殼,以及收集一小撮細沙,就連木訥的先生,也似乎慢慢跟著在我們身後撿拾貝殼。另外,先生也漸次鬆緩了神經與感覺,聆聽著我們念起婆婆的種種趣事,雖然還不至於主動加入談話的行列,但終於不再不知如何是好地整個人卡住。
中年孤兒,失親的痛苦與療傷,似乎比一般人來得更深長且晦暗無光。
為此,許一段貝殼沙灘的柔軟,不僅是給往生者,亦是在世者的哀悼歷程,允許自己走過,用最大的限度與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