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千年的呼喚
這些起了誇張名字的文章,原本是打算在製作《千年女優》時同步介紹製作過程的。
直播動畫電影製作過程這夢一般的計畫,最終還是一個夢。想想看,這就像職業棒球比賽時投手不可能一邊投球一邊解說。
製作動畫時需要超乎想像的體力與時間,導演根本不會在多餘的工作上投入精力。雖然這裡的文章已經成為當初計畫的殘骸,但是,反覆讀著這些記載《千年女優》故事是如何誕生的文章,即便是對我來說也有有趣的地方。
現在,作品已經完成。我回顧了製作過程,為文章補充了內容,可以說,這是製作作品時的我與完成作品後的我之間的對話。
如果能讓您了解《千年女優》誕生的大致經過並有所感悟,我將不勝榮幸。
「那樣」的
「千年女優」大概是個有點奇妙的名字。過去,有一部作品中妝點著熠熠儀表的、字面有些相似的動畫──《千年女王》。為了避免混淆,曾有人主張將作品命名為「千女」,但是因多數人贊成,還是決定使用「千年女優」。不過,這些許的擔憂還是應驗了。在製作《千年女優》過程中,有著「今先生正在重製《千年女王》」這樣失敬到可笑的誤解。
此外還有主張將作品命名為「萬年女優」的,但「萬年」往往和「小組長」這類詞聯繫在一起,可能給人一種寒酸的感覺;「萬女」又瀰漫著一股會被映倫攔下的味道。
話說回來,《千年女優》的動畫製作計畫起初是動畫製作公司Madhouse的請求。那是《藍色恐懼》結束上映的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我接到了Madhouse製片人發來的含糊不清的「新計畫」委託。對我來說,這真是有些意外。
且不論《藍色恐懼》最終評價如何,製作過程中的各種麻煩基本都記錄在〈《藍色恐懼》戰記〉裡了。我們這些製作人員多次因辛勞付諸東流而怒上心頭,事實上製作日程也的確嚴重延誤了,製作組很多人都感到不快。而且,最終成品得到了「十五禁」的光榮稱號,也達成了被動畫愛好者無視這一「大快人心」的壯舉。
坦白說,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短時間內再被Madhouse邀請。不愧是傳說中臥虎藏龍的動畫業界,命運的紡車織出了這股複雜的線。不過,也有傳言說他們當時只是人手不足。
在製作母體是Madhouse這一前提下,我接到了一份邀請:「今敏和村井貞之這對搭檔不提出什麼製作計畫嗎?也有外面的製片人想合作呢!」我感到很驚訝:他們並不覺得《藍色恐懼》是一部不好的作品。雖然這部作品在某些部分確實需要好好「商榷」,但既然有奇妙的製片人中意,那它就不是一部被社會拋棄的作品。動畫業界真不錯,我非常喜歡。
見面會上,那個奇妙的製片人發話了:
「做《藍色恐懼》那樣的作品吧!」
「那樣的」是什麼樣?很多製片人說話籠統含糊,「那樣的作品」裡的「那樣的」,究竟是指怎麼樣的?
《藍色恐懼》那樣的,被動畫愛好者無視的作品?
《藍色恐懼》那樣的,被映倫攔下的作品?
《藍色恐懼》那樣的,小成本製作?
是哪個呢?
此外,還有「現實的」「精神病」「偶像題材」「尋找自我」(笑)等各種選項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內心苦笑著,問他:「『那樣』究竟是哪樣啊?」
製片人先生陷入了短暫的思考,之後慢慢地抬起頭回答我:「……大概是像錯覺畫那樣的吧。」
聽到「錯覺畫」這個詞,我的心情頓時非常愉悅。《藍色恐懼》曾得到過各種各樣的形容,但是「錯覺畫」這個評價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說真的,要是能有製作計畫可以認真對待作品中的這一部分並使之更進一步,那可真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我提起幹勁了。
於是乎,逆著業界的流行風潮,乘著青梅街道的汽車尾氣和《藍色恐懼》的微微順風,小船載著我的幹勁和想刊登在動畫雜誌上的小心思,晃晃悠悠地起航了。
反覆變化
在企劃最終決定之前,我們的想法變過很多次,考慮了很多。剛接到委託時,無論是企劃也好,筆記也好,我們提出了許多不著邊際的想法。那些想法可以說都是憋出來的。我沒有私下提前準備好企劃的習慣,雖然會將平時的瑣碎想法收集起來,但是將這些擴展成企劃,也只有「緊急時拿它來充數吧」這樣的程度。
其中一個企劃的標題是《Reverse(暫名)》,是《藍色恐懼》結束後立即與編劇村井貞之先生一起推進的原創企劃,也就是《藍色恐懼》的正統續作。雖然我認為也很有趣,但是內容、技術上都非常耗預算。換而言之,如果大量使用數位技術,就連故事都會被技術吞噬。這個故事與科幻、心理、cult都無關,我稱之為「業界第一部電波系作品」,夢想著這又是一部不正經的作品。
雖然當時這個提案最接近一個企劃應有的樣式,但是預算還沒有達成妥協就被取消了。其他提案還有我嘗試製作的少年冒險題材《Master Piece(暫名)》,有將科幻、cult、心理、打鬥融合在一起的《Phantom(暫名)》,老婆婆講述其混亂的一生的《Ghost Memory(暫名)》等。這個《Ghost Memory》的想法成了最終決定的企劃──《千年女優》的雛形。
這次剛開始打算做的是小規模上映的單館系作品或者是OVA,最後定為發行四到六張的錄影帶。
單館系作品與一集集做的錄影帶,性質很不一樣。在那時,傾向於製成錄影帶系列的《Phantom(暫名)》作為有力候補被留了下來,並製作了企劃書。
但是情況又變了。對方說:「反正都是要做,還是做單館系吧。」
這狀況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並為之吃了苦頭。預算和《藍色恐懼》幾乎相同,只稍微多了一點點。以一億三千萬日元的預算做動畫電影,與其說是剛好能維持基本運營,倒不如說是比較,不,是非常無理取鬧的條件。
根本沒有想過會在製作完成的時候聽到「全國公映」「透過夢工廠在全世界上映」這樣令狀況好轉的話。主人公千代子可以用小小的身體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在這之前千代子輕鬆地跨越了製作費這道難關。(哭)
製作中,千代子帶來了文化廳的援軍──一千三百萬日元資助,其中一半多作為宣傳費用掉了,給製作現場留下的只有一半。千代子那頑固的性格,不會投機取巧地完成目標,結果甚至給製作公司Madhouse造成了巨大的赤字。對不起,真是令人頭痛的女孩……喂,這難道不是導演我的錯嗎?
為了製成單館系電影,方案再度更改。之前選定的企劃是錄影帶系列,現在將要被改為一次性結束的作品。但這企劃並不合適。
因此又提出了另一個企劃《WITH(暫名)》。這部作品雖然包含科幻、心理等要素,還有點耽美傾向,內容意外地華麗,但是成品的長度會很長,而且本身是籠罩在黑暗氛圍下的作品。當時我想要做內容明快的作品,抱著這樣的心情,和村井先生討論後又改了企劃。於是《Ghost Memory》變成了《千年女優》。
我最開始記錄下的想法還留著,不過就是下面這幾行句子:
曾經被稱作「女影星」的老婆婆本應講述自己的一生,但是她的記憶混亂了,過去演過的各種角色也混了進來,成了波瀾壯闊的故事。
雖然這個想法成了企劃的一部分,我非常高興,但也有些困惑。儘管我覺得這只是單純的巧合,但《藍色恐懼》的內容中有偶像歌星轉型成演員的內容。按這樣發展,我的下一部作品《千年女優》的內容說不定是演員變成其他什麼。雖然這樣也挺好,但是我在別人眼裡好像只是喜歡藝人──這種感覺有點討厭。
一語成讖。作品完成後,在接受採訪時我經常被問及:「出道作主角是偶像,新作的主角是女演員,是不是因為導演情有獨鍾……」
不是,絕對不是。大概吧。
跳舞的戶川純
將僅僅是筆記的內容發展為一個故事,其間有許多超出預想的曲折。回顧一下《千年女優》的故事是如何產生的吧。
寫下最初的想法是在1998年4月。
契機產生於和朋友互發郵件時。朋友電子郵件裡的「架空的女影星」吸引了我的目光,在我的腦海中激起了波瀾。我對「架空」這個詞也有好印象。應該是受了我喜歡的音樂家平澤進的、名為「架空的女高音」的交互式演唱會影響吧。
開始構思時,也就是想法的搖籃期,在我晚上睡覺前、電車中、泡澡時、在衛生間裡或一個人獨酌時,想法的碎片和關鍵詞就像拼圖一樣在腦海中盤旋,還沒有成形就消失在了無意識之中。這些想法的碎片,後來有時還會在腦海中出現。
跳著舞的戶川純在我腦海中掠過。
輪廓漸漸明晰起來,戶川純有許多次在我的腦海中載歌載舞。為什麼我會想到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她?這並非毫無理由。
戶川純有一首歌,名為「晚開的女孩」。這是首很久以前,大概十幾年前的歌吧。這首歌的視頻裡,我記得戶川純的設定是過去的女演員,她扮成曾演過的電影中各種各樣的角色載歌載舞。
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一次,具體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以女學生、古裝形象出演的吧,印象中非常有好感。所以,果然還是女性的七變舞賞心悅目,角色扮演的風俗店和Cosplay的流行是很正常的。突然回憶起那段影像,我覺得這值得深思一番,便以此為出發點開始了積極的思考。
除了跳舞的戶川純,在參與《回憶三部曲‧她的回憶》編劇後,我開始對「記憶的模糊不清」「現實與記憶的矛盾」「虛構與現實」等產生了興趣。這些偏好和前文所述的記憶混合在一起,就突然有了「過去的女影星講述的模糊回憶」這樣的想法。
所以,這個想法來自於跳著舞的戶川純對我的影響吧。它感覺明快,我十分珍惜。現在,我翻閱自己寫的郵件,裡面有這樣的內容:
「架空的女影星」這個短語讓我有點在意啊,好像可以從這句話出發寫個劇本呢。突然想起來戶川純以前的歌《晚開的女孩》的宣傳視頻,我覺得印象中的「架空的女影星」就是這樣。
當時真想不到,這個想法後來變成了一個故事。
「女影星講述的模糊一生」的設想失去了「架空」這一關鍵詞。
最開始思考的時候,「講述的人其實是長年生活在一起的用人」這個點子也曾從我的腦海中掠過。用人講述的內容將仰慕的女優和自己的現實生活混雜在一起,是虛構人物的人生,然而她的真實就在其中……我曾朝著這個方向思考,但這就像是《藍色恐懼》中經紀人留美的故事。這種嚴重疏忽可能會讓觀眾無語,我就放棄了。
在關於《千年女優》的採訪中我常常被問及「您是怎麼產生這個想法的呢?」,要是試著用文字來記述當時我與記者的對話,雖然能了解想法誕生時的狀況,但還是不能很好地理解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這一定是因為構思或靈感與我深層的潛意識關係十分密切。說到能做的事,只有用心思考如何更好地使靈感形成構思吧。
總之,在此時寫下的是成為《千年女優》故事基礎的短短筆記。一段時間內,我並沒有對這個想法進行延伸,只是將它收起來了。偶然間,我又將它發掘出來。它突然充滿了色彩,在我的腦海中開始舞動。
契機果然還是電子郵件。和之前提到的郵件不是同一個人,印象中「女優」這個詞正是在這裡出現了。內容如下:
正因為用謊言來偽裝,才是女優。
真實和虛假沒有區別,這才是女優吧。
幻,這個字的發音不知為何很動聽啊。
所有的女人都是演員。
這是成年女性的自我修養。
蠢材。這內容乍一看可能會被認為很有深意,但只有這部分僅僅是在裝模作樣,平時可不是這樣。補充點前後文,這郵件主要是在回應對方在以前計畫製作的網站主頁上極度敷衍自己年齡的行為,我在回信中吐槽說「不要用謊言來粉飾自己啦(笑)」。
現在《千年女優》已經完成,我不由得感覺這其中有不可思議的緣分。話說,與我通郵件的女性當時還是單身,在製作《千年女優》 後不知怎麼就成了兼任角色設定、作畫監督的人的妻子,也有了孩子。
繼續說我那「裝模作樣」的郵件。雖然真的不明白促使我創作的關鍵點究竟在哪裡,但我好像從文本裡得到了啟發。翻看了下郵件,有點驚訝,日期是「1998.8.13」,正是我寫下最初想法的四天後。這個緊隨著意識的想法,又在預料之外的情況下被發掘了出來。
小酒館裡的蠢話是百萬個夢
作品構思在產生時帶著些許的共時性,將之真正挖掘出來,是在吉祥寺的小酒館喝酒時。
小酒館裡的蠢話是百萬個夢,酒精是踢開緊閉的門扉的、無意識的寶貴一腳,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前半句和後半句意義不明的話擺在一起,只不過是為喝多了找個理由。
那時我難得和幾個年輕人一起聚在酒桌旁,男女加起來大概有五六人吧,都是二十多歲的學生。雖然他們中間有未來的獸醫、打算學空間設計的,但有時間可以做各種事,我還真是有點羨慕啊。其中一個人好像說了「我就算再過十年也不會像今先生一樣被社會認同啊」這樣的話。從這不知道是不是拍馬屁的話裡,我隱約看到了他們對未來的隱隱不安,還有點令我懷念的羞澀。我總覺得這令人欣慰。真是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們。
我也被他們身上高漲的情緒感染了,十幾年前的那一腔熱血也恍惚地復蘇過來。我二十多歲時正是美術大學一年級學生,也是初出茅廬的漫畫家。說是站在起跑線,不如說是正在玄關穿鞋準備出發吧。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喜歡喝酒,和很多人一起喝過,酒伴主要是工作相同的前輩和立志當漫畫家的朋友。在這種酒席上,工作當然是聊天的重點:
「我想在漫畫裡畫這個點子。」
「這個要畫成什麼風格的?」
「那樣展開的話再這樣結束。」
「所以說,不是那樣而是這樣才更有意思嗎?」
這樣的話可以聊一整晚。事實上,這樣的玩笑話也有變成作品的,在這裡得到的經驗成了我創作故事的基礎。
就這樣,我過去的熱情再度復甦,作為酒席的餘興節目,開始創作故事。在酒桌上,起點就是之前那段話。
「曾經是女影星的老婆婆講起過去的故事,不知何時,她的過去裡混進了演過的電影情節……」
這些年輕人也參加過戲劇表演,這樣應該會讓他們感到有趣。回想起來,我也想過將《千年女優》最原始的點子做成舞臺劇,應該也挺有趣吧。
酒席上,「出現各種時代的話會更有趣」這種想法理所當然出現了。有奈良、平安、鐮倉、南北朝、室町、戰國、江戶、明治、大正、昭和、平成等各個時代。如果主人公的角色根據時代也各有不同的話會很有趣;如果是身處動亂年代的角色會更好──戰國的公主、幕末的城市少女等形象就此產生;不要只拘泥於過去,涉足未來世界也很有趣。就這樣,我獨自思考起各種點子。就算各種時代都出現了,要是沒有將這些連接在一起的縱軸,即便可以將場景重疊在一起,故事也無法發展。
「這方面內容還沒有:有什麼能貫串女主角一生的主題嗎?」
有了「等待著的女孩」這個點子。
「一直在等著心愛男性的女孩。」
我不是很擅長描寫這類女性,舞臺背景又紛繁複雜,因此故事本身還是簡單些比較好。首先,這是酒席的餘興節目。
現在想想,歸根結底還是我的感覺太弱了,如果之後更積極主動地將角色設定為「追逐著的女孩」就好了。一開始絞盡腦汁都想不到的我真是可恥。
「追逐著喜歡的男人,追逐著各種時代的女孩的幻想傳記。」
這樣想想,故事好像會變得很有趣啊。
好萊塢之類地方經常流傳著「用二十五個單詞講完故事」這樣的說法。這句話是在羅伯特‧奧特曼的《大玩家》中出現過很多次的臺詞。已故的黑澤明導演也視「一句話說不完的故事是不行的」為圭臬,也就是必須緊抓這句話,將其作為核心來講述,否則故事不會有趣。大致如此。話說,自古以來的名言警句不就這樣產生的嗎?
那麼,「聽故事的人是誰呢?」
這是必然會產生的疑問。「雜誌記者」這個角色即席浮現在腦海。自己說出這個角色後,立刻想起來曾經讀過的一部短篇漫畫──星野之宣的《月夢》,以八百比丘尼和輝夜姬為題材,是我喜歡的作品。順帶一提,星野之宣是我高中的前輩。
這篇《月夢》確實以現代的雜誌記者聆聽老婦人講述過去為框架,而老婦人是從源義經的時代活到現在的。八百比丘尼是在日本北部的海邊等地方流傳的古老傳說。吃了人魚肉後不會變老的女孩,作為海女到了海底的龍宮城,忘記了現實,日日夜夜在宴會中度過,和龍宮城的公主飽嘗淫亂愛欲之後回到地面,發現已經過去了八百年……啊呀,哪裡不對勁。啊,因為搞混了「尼僧」和「海女」這最基礎的部分。總之就是一個吃了人魚肉後長生不老的女孩作為僧尼活到八百歲的故事。
我的想法是主人公在電影的虛構時間中活了千年之久,雖然想法和星野之宣的《月夢》完全不同,但我覺得故事框架真是有點像。因此,我又擴大了「聽故事的人」的作用。
「聽故事的人自己也在老婦人的故事中登場了。」
也許就是這個想法讓我心潮澎湃。「聽故事的人在各個時代中登場,並且總是扮演著相同的角色」這個在其基礎上產生的想法讓我更加期待。
真是的,喝醉了的大腦產生的想法,輕輕鬆鬆地超越了常識。想得太天馬行空也挺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