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長大當歌星,原來愛哭鬼有練過嗓門
越過時間長河,跨向時空萬里,人生的疾行船只有一個不許回頭的方向。眺望逝水滾滾,來時路層層漸漸籠罩於蒼茫,回首船艙內,卻燈火燦爛、人聲鼎沸,與江上不斷後退的風景光影交錯。
如今遺落了天真,歷經各種滄桑,直到今年媽媽走了,但不會與社會脫節而世故才真正成長,我是湖北人,湖北簡稱﹁鄂﹂,此名因古代多﹁鱷﹂魚而來。在這城市,百看不厭的是越王勾踐劍和二十三弦瑟,以及唐代的陶硯,處處鄉愁。出生台中馬岡,後來搬到清泉崗,一般人只知道它是空軍基地,其實裝甲兵也駐守過清泉崗,五歲以前,每天都看到飛機在頭頂上呼嘯而過,真是太棒的人生體驗。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發生了八七水災,當時哥哥不滿四歲,我才一歲多,大弟剛出生,爸爸是職業軍人,記憶中,爸爸不常在家。發生水災那一天,洪水迅速破門而入,以前家境貧寒,簡陋的房子,泥土砌成的泥磚哪經得起高漲的大水浸泡?
後來全家隨著裝甲部隊遷移到新竹湖口住了一年,在長安裝甲兵基地完成小學教育,每天走過裝甲車身邊上學,身為裝甲車的女兒,血液無不沸騰著黃沙滾滾、萬里塵揚的基因。之後,再搬到長安裝甲兵學校旁邊就讀湖口國中,直到爸爸認為要搬到城市,小孩才有良好發展,才舉家遷往台北而轉學到金華女中。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在湖口長安裝甲兵基地旁邊,每天聽著〈夜襲〉、〈槍在我們的肩膀〉以及〈九條好漢在一班〉這些軍歌長大,耳濡目染,成就了我心目中那股愛國熱血與情操,看著戰車轟隆隆地從我身邊經過,捲起陣陣黃沙,是我人生最深刻的記憶。
日新月異:「打了就跑!」的雲豹二代迫砲車前陣子亮相,成為國軍地面部隊重要的裝甲戰力,取代了爸爸時代老舊的V-150S 甲車而擔任緊急「萬鈞計畫」車隊用車。雲豹二代包括甲車外型採側邊傾斜方式設計,增加流線性、氣動力、抗彈性等效果;甲車上方角度縮小,受彈面積降低、前車燈改為LED 燈,提高照明、轉向系統從四輪改為六輪,使原先轉向半徑從十一公尺降至九公尺等。
在我小時候,哪曾看過此種大款啊?裝甲車的女兒注意裝甲車發展史,看到新款特別喜不自勝,也回想起在新竹度過的敬軍愛國歲月。台中清泉崗裝甲戰車基地的救護車駕駛就是我爸爸,孓然一身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灣,官拜上士,以微薄的薪水養活一家六口。我在台中馬岡出生,年紀太小,已不復記憶,現在回台中去問,已沒有人知道馬岡在哪裡。
台中清泉崗的住家滿屋東堆西塞的,小小的客廳因此看起來可窄可闊的,產生「人滿,多人亦滿」意境。八七水災那年,弟弟剛出生,爸爸不在家,媽媽急促地把我們三個小蘿蔔頭安置在一張竹床上,眼看著洪水即將從泥牆滾滾的灌進來,已灌到床沿,我們心裡好害怕,四周都是漂過來的雞鴨和臉盆,就差一點點,洪水若再無情的漲高,全家四個人就此沒了。
老爸的愛心,老媽的安心,手足之間的真心,指引我們一家人依循著倫常的軌道往前邁進,宛如日月恆星,日月在,天地平。記憶中,媽媽總是摸黑地在凌晨三點起床升爐火,爸爸在旁邊揉麵糰做燒餅。烤爐是最傳統的那一種,要用手把燒餅貼在爐子的內壁上,一不小心會燙傷。當然,爸爸媽媽的手臂也無法避免的傷痕累累。爸爸做出來的燒餅真是﹁天下第一絕﹂,除了蔥花之外,還夾進油酥,剛出爐的燒餅熱騰騰,一口咬下真酥脆,立刻芝麻掉滿地,是我一生無法忘記的美味。
當時就讀新竹縣湖口國中一年級,上學前,瘦小的我拎著一袋燒餅負責送到軍中福利社,每次,才走到半途,阿兵哥就把燒餅買完,我跑回家重新再拎一袋,又是半途賣光光,每天總要來回跑個三趟,以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
爸爸在醫護站開救護車,去上班後,媽媽清完爐火也還不得休息,因為包下了清洗阿兵哥軍服的工作才正要開始。一個瘦小殘障的身軀,無論夏日或嚴冬,都要在屋簷下賣力的洗刷,軍服清洗手續繁複,要漿過、燙過才能休息。到了傍晚,還要為孩子們煮晚餐,我勤儉持家的美麗媽媽,就這樣日以繼夜的過著苦日子,晚上半夜醒來,看到媽媽坐在蚊帳內揉著她的雙腳,我擔心的問:「媽妳怎麼了?」媽媽邊揉邊告訴我說,因為左腳長了厚繭,白天刷洗衣服時常泡到肥皂水而裂開……,非常的痛。看媽媽左腳,裂開的傷口淌著血水,我不禁流下了疼惜的眼淚。可是,媽媽美麗的臉龐卻是苦中作樂,笑著對我說:「沒關係,妳趕快睡覺,明天還要上課。」我躲在棉被裡哭泣,小小心靈思索著,如何才能幫助父母分憂解愁。
記得念長安國小的時候,媽媽因爸爸胸部長了一個硬塊而嚇壞了,當時立刻北上榮總檢查,深怕爸爸得了癌症,丟下年輕的媽媽和四個孩子沒人照顧,還好,僅是虛驚一場。
因省籍的隔閡,爸爸也曾受到外公的反對,那個時代的父母很難扭轉「台灣人不嫁窮外省人」的想法。生長在農村的媽媽,不敢說在台中豐原排名第一大美女,但鐵定是前三名的「豐原之花」。她天生麗質,皮膚白晰,最可貴的是有一顆願意照顧眾生的善良的心。
只可惜,日據時代醫療不發達,媽媽在小學六年級因小兒麻痺症未即時治療而造成左腳萎縮,產生了身體無法根治的永久缺陷,外公也許因為這缺陷而讓步,爸爸才如願娶得美嬌娘。就這樣日復一日,夫妻合作無間,一生相親相愛、在愛的路上相扶持。
媽媽後來告訴我,舊年代醫學知識不發達,生下哥哥的第一件事就去看他的雙腳是不是健全。「小兒麻痺不會傳染,恭喜熊太太,是個可愛的胖小子呢!」護士抱來健康又愛笑的孩子,媽媽頓時喜極而泣,終於放下心中久懸的一塊大石頭。
在清泉崗時,父母婚後的簡陋泥屋,倒成了軍隊另一個溫暖的家。家沒有廚房大竈,煤煙炭火薰滿遠去的、貼貼補補的童年,只要孩子喊:「要吃麵麵。」爸爸隨手就拿起麵粉捏起幾個麵疙瘩,因此麵食在我的親情記憶裡占有非常重要的成分。水餃、蔥油餅、麵疙瘩、烙餅……吃著想著,難免都會思念爸爸的手藝,最重要的還有包子和饅頭。
在清泉崗,爸爸是部隊中第一個結婚成家的,許多同袍當時都還單身打光棍,媽媽於是成為他們口中尊敬的「嫂子」,放假都到家裡來喝茶聊天打牙祭,媽媽必也在貧寒的家計中,盡力挪出糧米給弟兄們做好吃的。媽媽曾經說過:「妳爸爸微薄的薪水,到了端午節,好不容易包了兩串粽子,妳爸同袍一來,第一掛很快就沒有了。」
普遍的情感,時代的哀愁。一群人圍桌而坐,縱使屋矮簷低、粗茶淡飯,也都因愛心而菜香滿溢。爸爸媽媽在廚房用領來的麵粉做各種麵食,填飽了老兵的肚子,也撫慰了外省人的鄉愁,以「老哥,乾杯!」的豪邁,讓軍中同袍成為患難兄弟,更親如家人。也是那個時代的國家守護者,忠誠的以國為家,犧牲享受、也享受犧牲。
對同袍總是慷慨大方的爸爸其實超級節儉,媽媽也一生刻苦,朋友送來西瓜,壞掉半個,媽媽捨不得丟掉,總說:「還是可以吃的,不然可惜了。」
軍中叔叔伯伯來家裡走動,也都是熟人,但是說來奇怪,記得有一次王叔叔一摸著我的頭和藹可親地叫我:「丫頭,妳在做什麼呀?」真不知道什麼原因,本來一個人玩得好好的,一聽到有人叫我,就禁不住嚎啕大哭,一哭就哭兩三個小時,久久也停不下來。媽媽說,我從小就愛哭,天生就是個愛哭鬼,可憐了為三餐奔波的媽媽還要哄我。
「難怪秀慧長大當歌星,小時候原來有練過嗓門。」朋友如此笑我。現在遇到感動的事與可憐的人,心頭酸酸的,還是很容易掉眼淚,只是天生堅強,外人比較不容易看到我掉眼淚的脆弱樣子,因為我都躲起來,獨自飲泣。
◎硬漢一柱擎天,爸爸的四滴眼淚
閉上眼穿越過去,就能感受眷村戶戶相連的氣味和吵雜,想著我家的老爹老媽,想著古老鐵窗格、木板床、燒餅火爐、綠豆湯冰棒……,不知怎麼就紅了眼眶。回不去了,那些大人喊小孩叫的村落氣味。這裡兩三年就發生一次火災,據說是因為土地徵收,真正的原因,不可考,也不知是真是假。
貧寒出身,早知世上苦人多,並不期待自己一帆風順,但希望碰到人生難關要掉淚的時候,自己可以是能施力反擊的對手。我要以爸爸的硬漢精神為榜樣,挺起腰桿向前行。
記憶中,撐起一個家的爸爸只落下四次眼淚,第一次,是小弟掉進河裡,發生意外的那一天,夜晚好像特別長,四處暗然無聲,爸爸盯著草蓆下,已失去氣息的骨肉,號啕之聲穿越山谷,敲擊著守候在河邊的我們,各自揉著紅腫的眼眶,無言以對。號啕聲漸漸稀微,換來更揪心的低聲哀泣,泣在心中,滴出血似的。我還小,但爸爸的眼淚,爸爸的低鳴、爸爸的悲傷,形成童年的顫慄,好怕,好怕所有的惡夢重新再跳出來一次,若是這樣,我們一大家子要怎樣去承受?
往後的許多年,走過任何一條溪流,腦中就不由得浮現出爸爸、弟弟、田埂和漂在河裡的那個臉盆,像是張著一張嘴,無助的、哀哀的喊:「姐姐,姐姐,救我……救我!」可是當時我們這幫兄姐在哪兒?其實我那時也才六歲。
小弟走的時候還那麼小啊!不到三歲,說話都說不清楚,只會哥哥姐姐的喃喃喊。爸爸媽媽日夜思念,就決定再懷一個孩子,小我八歲的妹妹熊秀珍因此呱呱墜地來報到。爸爸那時在新竹長安裝甲兵救護站當救護車司機,聽到媽媽喊肚子痛,趕緊開車往中壢醫院跑,小女生漂亮來到人間,我調皮的隨口說:「我是秀慧,妹妹就叫秀珍好了。」
爸爸也點頭同意,就決定了這個名字。哪裡想到,秀珍那麼會長,長到一百七十一公分,還比我高三公分。妹妹因此總是嘀嘀咕咕:「姐,妳幫我取的什麼名啊?我長得這麼高,難道我這輩子到了八十歲還叫秀珍嗎?」
妹妹尚抱在懷裡牙牙學語,家計負擔更沉重。爸爸烤燒餅,媽媽燒柴升火,爐火很燙,煙薰了眼睛,抹一抹,繼續做。我則「快遞宅配」,送到軍中福利社,因為太好吃了,常常半路被「攔劫」,還沒送到福利社就被買光,一天來來往往跑三次。硬漢第二次掉下的眼淚,滴在已成焦土廢墟的瓦礫上,來不及擦就立即乾涸,像苦水自己吞,外人不知道。有遠見的爸爸覺得小孩待在鄉下機會比較少,一定要到大城市才有更多出路,所以爸爸費盡心思想盡辦法,托老鄉叔叔把一間小小的違章建築分期付款賣給我們。位於信義路三段五十六巷、國際學舍旁邊,也就是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處就是當年五十六巷巷口,我家就在停車場上方。現在每次經過這裡,都有我滿滿的回憶。
新竹長安雖是鄉下,但是至少有一個爸爸親手搭蓋的廁所,當爸爸把媽媽「騙」到台北來,我們多興奮啊!要搬到台北這個大城市囉!沒想到,一進大門,看到的是如此窄小的違章建築時,媽媽臉色立刻大變。
無奈的,一家五口就擠在這房子裡,最可怕的是沒有廁所設施,對於我們女生非常不方便。因為媽媽天生的殘疾,我每天早上要幫忙倒尿桶,真是最難忍受的一件事,因為弟弟妹妹都還小,這艱鉅任務就交給我了,當時我是青春美少女耶!端個尿桶出去,在我幼小心靈真是難以跨出門的一步,但是時間一久,也習慣了。
我們在國際學舍旁邊的住家,有兩層閣樓,樓下客廳擺一張餐桌就滿了,旁邊空出一個小間擺上下舖當臥房,後面是廚房。廚房狹窄,沒辦法轉身,連一支能稍稍緩解酷暑的電風扇都沒有,赤熱恣意撲面,炭爐烘得滾燙赤熾,媽媽揉麵、爸爸鏟餅,我這小鬼頭添炭,一家人在爐前看著火星紛飛,吐出朱紅的火舌。是勤奮、沉穩與堅毅,固守工作崗位的表徵。
酥餅噴香四溢,爸爸總遞一個過來讓我解饞,這時候,不禁想起童年拿燒餅到軍中福利社去賣。阿兵哥嚼著渾實有咬勁的老麵,蔥花和炭味簡單淳樸,愈嚼愈甘香。賣餅女孩(就是我)彎彎的瞇瞇眼,流出盈盈笑意:「哥哥,多買一個吧?好吃喔!」
整間屋子有蟑螂爬過的足痕,細微到看不見,但我確定它是,老鼠應該也來拜訪過,桌巾一角有怪味,終年飄散,洗也洗不掉。斑駁的書桌是爸爸自己釘的,斜歪著我們上學的課本,放食物的木頭櫃子,泛起一層油跡,碟子總裝有捨不得丟的隔夜菜。冰箱有過期的罐頭,媽媽知道吃了會肚子痛,但就是沒有立即丟棄。忍了再忍,留了再留,逼不得已才丟掉。
那段日子,總見媽媽在摺衣服,而衣服總又散落四方。「媽媽,我幫妳。」我的小手越過衣服洗後的清香,把它當有趣的遊戲。家裡沒有衣櫥,爸爸在甘蔗板牆面釘上釘子,我們的衣服就掛在釘子上,整面牆掛的全是衣服。
剛搬來的第一年的一個傍晚,正在吃晚餐,聽見外面大喊:「失火了、失火了!」,我們衝出去看,大家都在搬東西往外跑,有人搬瓦斯桶,因為這是最危險又會引爆的危險物品,熊熊烈火眼看就要燒過來,消防車到達了,可是巷弄太小,車進不來,只能拉水線,當時一片火海,先把殘障跛腳的媽媽帶到巷口,一家人太驚慌什麼都沒拿(其實太窮了,沒什麼好搬的,窮到連電視也沒有)。幸好燒到一間廟,火就停止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