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生際遇,由命、運與念所組合,在人類無法探知的虛無裡,影響著我們的一生。人間有以宗教命名,有以神話命名,有以哲理命名,也有以潛意識或夢境命名祂們的存在。
傳說中,在這片虛無,祂們的存在,將幻化為三個使者:命、運及念之使者,以實相或虛相入夢,行走人間,擺渡人類來到孕育生命的淨土,帶回初心,勇於面對掠奪者,翻轉命運,找到未來的希望。
這個故事,源自一場意外揭開多年的祕密,牽扯著三個人命運,緣起於少年與老婆婆的邂逅,驅動使者行走人間,他們的命運,除了人間律法,也有使者行走的痕跡,但非審判靈魂,而是潛移默化。
第一篇 序幕
走吧,人間的孩子!
與精靈手牽手,走向那荒野和河流,
因為這世間太悲愁,而你不能懂。
——葉慈
1待用民宿
道秧村,依山傍水的地理環境,人口不足千人,務農為主的小村落。
遠著村子約莫一里路,稻禾夾道的蜿蜒小路,一間以編竹夾泥牆、披覆雨淋板構造施作的外牆,採木桁架配置的屋頂結構,屋頂面披蓋著黑瓦,以竹籬笆搭出圍牆的平房,寧靜地杵在環繞的青山綠水間,染上幾分侘寂之美。
若再走近些,將會看見那接連著竹籬笆的大門邊,掛著斑駁、綠苔的直條檜木板,上頭隱約鐫刻著隸書體「初心」二字。
為何書寫著初心,而不是以屋主的姓氏別標記,或許唯有屋主或訪客,才能一窺堂奧。
傳說屋主只接待被推薦的旅人,由前一個旅人提前預付下一個旅人的食宿費,並說出個能讓屋主願意接受新房客入住的理由,也就是「待用民宿」1。
不速之客
在某個銀杏樹滿頭金黃,秋風颯颯的天氣裡,初心民宿來了位不速之客。
一個少年衣衫襤褸,孱弱不堪,瘸著腿,憑著僅存的意志力,蹣跚走到千年銀杏樹旁,力氣用盡,癱軟在樹下,一片扇形銀杏葉隨風飄落他眉眼之間,他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引來落葉如黃金蝴蝶輕拍翅膀般地回應著他。
汪汪,一隻黃金拉不拉多犬從田裡奔來,發現少年身影,聞了聞,繞著少年兜轉,不見少年動彈。
一雙布滿皺紋的赤腳踩著落葉走到少年旁。赤腳主人緩緩蹲下,黃金犬也蹲伏在旁。
赤腳主人抬手挪開葉片,闔眼輕輕把手擱在少年額頭。
「這個孩子迷路了。」年邁的聲音喃喃。「錯過自己,將迷惘一生。」
赤腳主人帶著少年回到屋裡,黃金犬開心地跑在前頭,奔向回家的路。
叮鈴鈴,風鈴隨風哼唱。
少年甦醒,「老婆婆,這是哪裡?」
老婆婆滿臉皺紋,卻披著一頭蓬鬆銀色長髮,紮著印花染衣裙,渾身飄著年輕氣息,手端一碗粥走來,她笑著望這少年,「這裡是初心民宿。」
少年有些茫然。
「喝點粥,吃飽了再想。」老婆婆坐在少年身邊。
「婆婆,我可以在這裡多住幾日嗎?以後我回家,一定寄錢還您。」少年一臉執拗又彆扭。
老婆婆笑了,「好,等你長大賺錢再還我。」
夜裡,下場大雨,打在屋頂劈里啪啦響,溫度驟降,婆婆從櫃子抽出厚被。
少年在床上盤腿而坐,瞥見窗櫺下的小茶几,有一對展翅鵬鳥的漆線雕2,其中一隻鵬鳥背上還趴伏著一雙薄翼的精靈少女,彷彿正抬頭對他眨眼微笑,栩栩如生。
婆婆轉身看到少年正端詳這對鵬鳥和少女,「少年,這是命、運、念之使者。」
「使者?」少年好奇地看著婆婆。
「他們的存在,影響人的際遇及命運。」老婆婆一邊鋪床,一邊絮絮叨叨。
少年利索地從床跳下,騰出空間讓婆婆安置。
「婆婆,遇見使者,我們就可以改變命運嗎?」少年沉吟,遲疑地問。
婆婆微愣,笑了笑,拍了拍床鋪,讓少年坐上床,與她並肩而坐。
「使者擺渡有正念及緣分的人。」婆婆撫了撫少年的額頭。
「正念及緣分?」少年喃喃。
「睡吧,今天太晚了。」婆婆起身熄燈。
幾日的山居生活,少年恣意奔跑,黃金犬相隨,一起嬉鬧,汗水淋漓。
忽見老婆婆身著印花染布,赤腳邁入田裡稻浪中,闔眼隨風輕輕舞動,彷彿與大地合一。
「少年,這是祈福,也是希望之舞,婆婆送給你這支舞。」風中傳來老婆婆低喃聲。
少年呆愣,雙眸莫名紅了,朦朧了。
婆婆勾脣笑了,在抬頭復彎腰,作俯仰天地舞姿後,結束這支希望之舞,靜靜佇立在稻海與風中。
半晌,「少年,你該回家了。」婆婆回眸望著少年。
少年奔跑到婆婆懷裡,緊緊擁著老婆婆,聞著她衣衫淡淡的汗味和稻香的溫暖。
翌日,老婆婆送少年來到公車站牌,黃金犬倚著少年不捨離去。
直到黃昏,村內唯一的一班公車緩緩駛來,少年紅著眼眶,迅速蹲下身子,把頭埋入黃金犬毛髮裡,黃金犬眼眸似也閃著晶瑩淚光,然後,少年不回頭一骨碌跳上公車。
公車離開時,少年從車窗探出身子,用力搖手。「婆婆,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老婆婆笑著揮揮手。黃金犬汪汪叫地跳躍著,宛如和少年道別,約定再次相見的日子。
待用之信
道別的前一晚,少年在睡前央著婆婆繼續說使者的故事。青春少年時,總喜歡這種奇幻傳說。
這有點難倒婆婆,她不擅長床邊故事,更不知該如何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描述這類奇幻又哲理的故事,決定從其他古老愛情故事說起。
「孩子,有人說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換今生一次的擦肩。你聽過《紅樓夢》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故事嗎?」
傳說賈寶玉的前世是靈河邊赤霞宮中的神瑛侍者,林黛玉則是一株絳珠草,神瑛侍者見到靈河旁的絳珠草枯萎,向西方王母娘娘求得甘露救活絳珠草,絳珠草吸天地靈氣,受日月精華,幻化為仙子,後來神瑛侍者說要到人間走一遭,絳珠草為報答甘露之恩,隨他到人間以一世淚水報恩。婆婆娓娓道來這則軼事。
「神瑛侍者不捨絳珠草枯萎,念由心起,念起緣生,於是在人世再續前緣。」
「婆婆,所以您的待用民宿,指的就是緣分。我猜得對嗎?」少年把這則軼事咀嚼許久後,突發奇想地問。
「為何這樣猜?」婆婆微愣。
「如我把待用民宿的機會,推薦給下一個旅人,我和他應該會存在某種關聯,就如同神瑛侍者給了絳珠草甘露水。」少年活靈活現地解釋,閃著慧黠雙眸,「婆婆,那我也可以推薦下一個旅人來這裡嗎?住宿費,我長大會一併還給婆婆。」
婆婆望著這個少年,發現幾日山居的洗禮,褪去這少年的茫然、執拗與抑鬱,宛如枯草逢了露水,整個人活起來似的。她不自覺地點頭應允了這少年的提議。
那晚少年埋頭寫了這封信。一整晚,他的表情從茫然、悲傷到堅定,紙簍裡堆滿揉成團的廢紙,終於完成這封信。
隔日清晨,老婆婆早餐準備了一盤馬鈴薯煎餅,少年低頭不語,雙手交握夾在兩腿之間。
「怎了?沒有胃口?」
少年搖頭,忐忑地把皺巴巴的信遞給婆婆。
老婆婆垂眸收信,慈祥地把手撫在少年額頭,輕聲喃喃:「在命運改變的日子,命、運、念之使者將助你及你的旅人來尋找初心,找回幸福的力量。」
少年不禁闔眼,感受老婆婆的手傳遞著祝禱般的關懷。
送走了少年。老婆婆走回屋裡,坐在椅子休憩,倒杯茶水啜了幾口,抬眼凝望茶几上的漆線雕。
老婆婆笑了,起身推開一扇木門,跨過門檻已是另一個空間。
在光芒四射間,原先老婆婆銀髮轉黑,身軀轉成孩童體型,依然是赤腳,邁入一個正飄著菜香的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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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待用的概念,源自遠在歐洲義大利有一種消失的古老文化,後人以義大利文「sospeso」說明這個古老文化,現代沿用為「待用咖啡」(Suspended Coffees),由前一位客人預購兩杯以上的咖啡,但只取一杯,免費留給日後前來享用咖啡的人。這種行動與文化,有人視為基層社會團結的象徵,也有人當作慈善行動。不過這個行動,在世界各地,因著不同在地文化而賦予多元的形式與意義。
2漆線雕,以添加粉末的油漆,化為髮絲般纖細的線條,於胚體上堆疊,勾勒出各種浮凸的圖案,續以金箔貼飾,工序包含備料、搓線、盤繞形體及貼金。
後記
歷經二十七年的律師生涯,把所「遇見」的人、事、物,以舉重若輕的心情,創作這本小說,這種無法迴避的爬梳,不是容易的事。
那彷彿在紅塵裡摘採他人人生的咖啡豆,在訴訟或困境中烘焙,再把烘焙完成的咖啡豆,存放在咖啡罐裡。多年後,我把一顆顆咖啡豆細細磨成粉,磨碎它的原形,任誰也分不出誰的淚、誰的憾。
費了一點心思,煮了這壺黑咖啡,但擔心過於濃郁苦澀,猶豫許久,還是添加些許牛奶和焦糖,調出這杯焦糖拿鐵,只想與朋友帶著寧靜、體悟和希望,共享這杯咖啡香。
我很任性,先請好友品嚐這杯咖啡,創作如創業,出版如見公婆,因此好友成為實驗品。
朋友說,它很像一部電影。
一如這本小說所提到的命運,我與戲劇也有一連串的因緣際會,帶給我不少啟發,因此在敘事手法上大膽嘗試把劇本與小說揉合一體,也因此我在架構小說的創作過程,費了不少心力,奔向腦神經衰弱邊緣。
每一幕,著重是主角視角的畫面,並非讀者視角。因此小說前半段時空交錯,記憶跳躍。直到胤祥與莫芳離開民宿,才走入讀者視角,因此情節和節奏感,讀者會較為熟悉。
我在這本小說,暗藏大量的隱喻。以記憶為題,緣分為體。以銀杏樹揭開婆婆與少年的相遇,暗喻記憶與緣分的啟程。
銀杏樹被稱為植物界的活化石,據說具有保有記憶的效果。而待用的概念,隱含著結緣或牽引,當金婆婆提到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前世,起於不捨的緣分,也隱喻著婆婆和少年的緣起。
向日葵般的金婆婆,與銀杏樹的銀婆婆有些牽連。兩位老婆婆意味著古老的神祕力量,擺渡人子找到希望、緣分與回憶。
故事中每個人都和記憶有關。老婆婆和少年開啟銀杏樹的緣分後,莫芳回到最初相逢的記憶,胤祥回到幼時,蕭艾璦和蕭艾妮則是記憶錯亂,馮珂過度守著初時記憶不放,使者遺忘凡人記憶,子涫則意圖找回記憶。
記憶,對於人生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我們會把過往儲存的記憶,做為生命經驗,並對未來做出選擇。
記得我曾因案件,向臨床心理師請教個案的記憶,對於個案記得多年前事件,並且鉅細靡遺,卻對現在發生的事丟三落四,感到困惑。她說個案是「情節記憶」(episodic memory),也就是雖然短期記憶能力退化,但對過往發生事件的情節,記憶深刻且一致。
所以在書寫莫芳及胤祥昏迷時的記憶,我不斷探索甚麼記憶對於他們兩人的人生會是重要的情節,也因此他們的記憶不是連續的畫面。
此外,書中不斷提到蕭艾妮的橙色大布包。蕭艾妮在世人的面前,以鮮豔的顏色表達存在的意向,也就連結到被性侵害的橙色沙發,尤其她取代蕭艾璦被性侵害的記憶後,在許多公開場合,緊抓著橙色大布包,意味著她緊緊背負著被害人的創傷與包袱,向世人強調她的被害者形象。所有的人對她的印象或許稍縱即逝,但絕對不會忘記那個橙色大布包。
圍巾,暗喻執念。所有使者,唯有子涫有記憶的痕跡,因為他是念之使者,而馮珂總穿戴著蕭明生前的圍巾,意味著執念,直到馮珂把圍巾交給子涫,她才真正得到解脫,放手離開。使者幫助她善終的觀點很迷人。
群魚洄游,溯溪歸鄉,暗喻初心的起源,也就隱喻尋找自己,歷經現實的磨礪。另外使者都是候鳥,紫鷺就是子陸,鸛鳥就是子涫。鸛鳥有送子鳥之稱,因此當劇情來到昏迷取精,與孩子有關時,處理的使者是子涫,這些都是暗喻。
至於莫芳從記憶抽離來到初心時,她正坐在牛車上。這是一個書寫上的巧合,創作過程,我只是隨著莫芳走過這趟歷程,醒來時會看到的畫面,那或許接近冥想的經歷(如果熟悉我的讀者,創作過程,我經常是隨著角色走筆)。
完成這本書稿幾個月後,我剛好和一位心理師朋友探討「曠野」,也就是身處環境惡劣、荒涼之地,他提到《十牛圖》,牧童象徵自我(ego),牛象徵個人追求的自性(self),比喻修行歷程。了解自己所在的階段,重新安頓身心。我才意識到莫芳在初心民宿的最後一日,直觀地書寫出她坐在牛車的畫面,原來那就是她尋找安頓身心的歷程。
而胤祥從回憶中醒來的那一幕,「眼前如曙光般漸亮,入眼的是藍色的河。」他望向使者在潺潺河流釣魚的景象,「陽光灑下,釣魚竿和細長的釣魚線在空中劃出美麗的銀色曲線。」那刻,我宛然接觸到某種筆墨難以形容的情境,感動莫名。
這本小說觸及很多的關係及議題,還有不少仍留待讀者探索的隱喻和線索。我就不剝奪讀者閱讀的樂趣了,也或許日後有機會在哪個地方相遇,如朋友般互相交換我們的看見和體悟。
我發現創作本身,就是一場冥想及心靈之旅。正因為如此,胤祥為何愛上莫芳,莫芳為何無法抗拒地接納胤祥,在生命印記中,或說命運中的必然,胤祥之於莫芳,肯定有個自己無法理解的印記,相對地,莫芳之於胤祥也是。
走筆之際,我才理解為何伴侶是自己的另一半的說法。結合到分離,或許都是每個人探索生命的歷程。結合,是為了追尋理想中的自己的完整;分離,或許就是告別某個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