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未悟得真實的教誨,生與死將是一條漫漫長路。
我生長在這樣的時代,痛恨這樣的時代,
卻也無法改變這個時代。
用沉重的肉身驗證晦澀難解的人生苦痛
日本二戰後出生獲得芥川獎第一人
中上健次芥川獎小說傑作選
「我要一個人活下去。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罷,全都是假的。母親是假的,父親也是假的,我是由樹木和岩石結合之後,從枝椏分杈處誕生的。」
作者簡介:
中上健次
1946年日本和歌山縣新宮市出生。和歌山縣立新宮高校畢業後,曾於羽田國際機場事業公司工作。
1976年以《岬》榮獲第74屆芥川獎,為日本二戰結束後的重量級純文學作家。代表作包括《枯木灘》(該作獲得藝術選獎新人獎)、《千年的愉樂》、《日輪之翼》、《奇蹟》、《讚歌》、《輕蔑》等。
1992年8月12日因病早逝。
譯者簡介:
吳季倫
曾任出版社編輯,目前任教於文化大學中日筆譯班。譯有井原西鶴、夏目漱石、森茉莉、太宰治、安部公房、三島由紀夫等多部名家作品。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第七十三屆 芥川獎 決選 〈淨德寺遊記〉
第七十四屆 芥川獎 受賞 〈岬〉
名人推薦:
名人推薦語
因為中上健次,我才領略到文學世界的悲慘與富饒。
見城徹《編輯這種病》
超越時空的鮮血、憤怒與哀切。
見城徹《讀書這個荒野》
極為自然的立足文壇的中央。
他是真正優秀的作家。
村上春樹《貓頭鷹在黃昏飛翔》
得獎紀錄:第七十三屆 芥川獎 決選 〈淨德寺遊記〉
第七十四屆 芥川獎 受賞 〈岬〉
名人推薦:名人推薦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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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城徹《編輯這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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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城徹《讀書這個荒野》
極為自然的立足文壇的中央。
他是真正優秀的作家。
村上春樹《貓頭鷹在黃昏飛翔》
章節試閱
黃金比例的早晨
輾轉反側。眼窩深處、腦袋中央宛如被荊棘上的尖刺輕戳一般,陣陣抽痛。我踢開棉被,嘿的一聲坐起來。赤裸的上半身曝露在冷冽之中,立刻冒出了粒粒分明的雞皮疙瘩。我低頭看著胸前淺褐色乳頭周圍那片雞皮疙瘩,暗忖著是否該再試著入睡,抑或果斷起床。眼睛好痛。從最上方的透明窗玻璃射入的燦爛金黃光線,照在貼於牆面的切.格瓦拉追悼會的海報上,將寫在海報底下那行「切.格瓦拉日本人民追悼委員會」的黑字映出了眩目的光暈。我已經忘記那張海報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給的了。畫出切.格瓦拉滿臉絡腮鬍相貌的海報,已經內化為我這個兩坪多的房間的一部分,成為毫無違和的景象了。窗外傳來孩童的哭聲,以及女人的罵聲。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吵架聲已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不經意望向在冷空氣中收縮緊繃的皮膚上的無數小顆粒,思索著自己的肌肉。目前打的零工都是勞力工作,如果長此以往再做個三、四年,身上的肌肉一定會變得結實隆起,不管從那個角度看,想必都是十足的勞動者體格吧。我站起來。一股凍寒宛如暈眩般驀然襲來。雖然急著套上衣物,我仍秉持嚴以律己的精神約束輕浮佻薄的內心,彷彿刻意砥礪自我心志一般,緩慢地一件一件穿回於睡前疊妥的襯衫長褲和夾克。
踏著地板嘎吱作響的走廊來到位於盡頭的廁所小便。推開廁所那扇積滿塵土的窗子,映入眼簾的是在小學鋼筋水泥校舍上飄揚的國旗,以及不是在大地而是在藍天紮根、令人聯想到淋巴腺解剖圖的光禿禿的櫸樹。正思索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即使不是紀念日也同樣懸掛國旗了呢,忽然想起了讀小學時的那位女級任導師曾經哭著譴責升起國旗是一件「不應該的事」。小便完,在廚房水槽洗手,不禁想喝冰涼的清水,於是嘴巴湊向水龍頭底下喝了水。從廚房的窗子可以看到後方的公寓、快要倒塌的木板圍牆,以及往火車站那個方向的三座屋頂。
我沒敲門直接推開了。齋藤張著嘴呼呼大睡,只穿著一件內褲的雪白雙腿露在棉被外面。「喂!」我站在齋藤枕邊喊他,「還不起床?還不起床去澡堂嗎?」齋藤合上嘴,隨便哼哼兩聲,把頭和腳都縮進棉被裡了。我望著齋藤那坨蜷成蝦子形狀的棉被,在那張鋪有花卉圖案軟墊的椅子坐了下來。牆上掛著一把吉他。桌前貼著一幀歌手笑容滿面的性感照,其走音的歌聲如金屬摩擦般震耳欲聾。性感照的旁邊有一張以圖釘固定的紙片,上面寫著石母田+20、吉村+55、Ken+105,大抵是麻將的得分數字 。另外還用鐵釘釘上一份印有保健飲料公司名稱的本週格言──凡笑人者,他日必為人所笑;凡尊人者,他日必為人所尊。房裡亂成一團。窗前掛著質地柔軟的綠色布簾。齋藤的枕邊隨手擱著漫畫週刊以及《速成攻略.物理技巧》。「喂,去澡堂了啦!你明天一樣不必打工吧?」齋藤沒有回話。
我於是走出了公寓。睡眠不足的雙眼被陽光射得刺痛又晃眼,這個月沒正常吃三餐,上夜班和準備升學考試的疲勞又已滲入骨髓,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初春方至的季節風是一種舒爽的冷冽。我猶豫著該去哪裡好?手插進黑夾克口袋,裡面塞著英文單字卡。abandon,放棄,拋棄,=forsake。在掏出單字卡使其重見天日之後,映入眼中的那個字彙等於預言了這一天的凶兆,我忙不迭將它塞回口袋裡。住在公寓隔壁的松根善次郎身裹棉襖彎著腰,手持長柄杓子細心地為擺在街邊長板凳上一盆盆枝幹歪七扭八的褐色植栽澆水。這些掉光葉子的盆栽看起來不像植物,而是不管澆了多少水、照了多少光,終究無法生葉開花的銅絲或鐵釘之類的物體。我心想,他和女兒吵完架,這才出來照料盆栽了吧。這一家人經常在大白天罵罵咧咧的。有一回我剛睡醒,開了窗一探究竟,只見一個貌似流氓或牛郎的男人蹲在電線桿旁發出嘖嘖聲召喚小狗過去。這男人似乎是此刻咒罵不休的這家女兒帶來的。「妳這孩子怎麼可以對爸爸說那種話呢……」講話的人是松根善次郎的太太澄乃,而同時開口反駁的女子則是已經打定主意過家門不入的女兒順子。身穿華麗衣裳的她嚷著:「妳哪有臉說他是我爸爸?我只是回來拿自己的衣服而已!」接著又說從很早以前雙方就不是父女關係了。儘管屋裡大吼大叫的,屋外的男人仍滿不在乎地摸撫著搖尾巴過來蹭磨的小狗,還抱起來讓小狗舔臉。不知是那一家的小狗,常見牠在圳溝的這一邊,也就是菖蒲橋這頭附近搖著尾巴四處逛。每一個大城小鎮都有像這樣見人就舔的小傢伙。公寓隔壁這戶人家老是像這樣三天兩頭吵擾鄰里。
我不知不覺走到車站,又不知不覺搭上電車,然後在重考補習班那一站下車,就這樣走到了補習班的校舍。補習班前有頭上戴著以噴漆塗黑頭盔的五個男人正在發傳單做街頭募捐。我可以感受到氣溫驟降,趕緊把雙手插進夾克口袋,縮著身子,隨意瀏覽著張貼在設於馬路這一面校舍牆壁上的玻璃布告欄裡的二月初模擬考成績排名表。從第一名的五四八分高品秀一(喇沙)開始,依序列至第一百名。玻璃上映出我的臉孔。這場模擬考我和齋藤都沒參加。看著喇沙、灘、西等等高中校名,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校,想起了哥哥,想起了媽媽。臭鮑娼婦。少臭美了。我打算去補習班的五樓屋頂,就在重考生出入口的玄關處被黑頭盔的塞了張油印傳單。上面印著「武裝軍隊之重新建置」,也就是共產主義武裝軍團。這並不是哥哥所屬的黨派。雖然過程中上氣不接下氣,我仍抱持著這是此時此刻必須承擔的責任,亦是人生賭注的氣魄,沿著成Z字形的樓梯一口氣奔上了五樓。幾乎喘不過氣來。看到了大大的夕陽,是膿血的顏色。我兩手抓著架在屋頂周圍的鐵絲網,俯瞰下方好半晌,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剛才拿到的傳單撕成碎片,一片一片鬆手丟掉,足足打發了好一段時間。紙片乘著風,如蝴蝶一般翩翩飄落。
吃了晚飯後回到房間。哥哥出現在房裡。他把我的棉被直接推到牆邊成一大坨,當成沙發一般倚著坐,正和齋藤聊著賽馬。哥哥一看到我就劈頭數落:「沒在家用功,上哪兒蹓躂去啦?」齋藤像是睡到一半被哥哥挖起來的,一臉呆滯地望著我。我站到哥哥面前說:「閃開啦!不要靠在我的棉被上!」哥哥大概察覺到我生氣了,隨即盤腿坐直了,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暫時借我住在這裡避避風頭。太過分了,竟然用另案逮捕的手段把我們伙伴一個個抓走了!」「聽說最近都是這樣,我高中同學的朋友也被逮了,案由是一年前吃了霸王餐。」聽齋藤說完,哥哥滿臉這傢伙到底在講啥啊的表情看著我苦笑,「所以是用違反道德罪的名義囉?」
「就算真的犯了違反道德罪,也用不著用一年前吃過霸王餐這種小事來抓人吧?我覺得其中必有內幕,應該是帶去逼問耶誕樹炸彈案 吧。聽說警方正在製作嫌犯名冊喔。」
「那些傢伙煩不煩啊。」哥哥抱怨著,把一只擱在棉被旁邊的黑色人造皮革肩揹包拉向自己,打開拉鍊,從裡面掏出四盒巧克力、兩個鹽醃牛肉罐頭和一個鮭魚罐頭。「喏,東京名產!」哥哥笑著說,「現在連你都來到東京了,按理說根本不該送什麼東京名產,不過以前我每次回老家,你總是向我討禮物,還說只要是東京的東西什麼都好,對吧?」哥哥接著轉頭告訴齋藤,「我們兄弟倆其實處不來,問題全出在這傢伙的怪脾氣上。」哥哥一副和齋藤稱兄道弟的口吻,說完又抬頭望向依然站著沒坐下的我。我還無法平復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站在原地,從消瘦的哥哥柔和的眼神中,讀出一抹我從未見過的哀求。哥哥突然出現在這個房間裡要求暫時藏身於此,對我來說固然是樁麻煩事,但是自己隻身來到這個大都會,此時能有個血脈相連的手足陪伴身邊,畢竟多少可以壯膽,也挺開心的。
「這可是我特地為了你拚命打小鋼珠贏來的東京名產贈品喔!」
「我又不是以前那個小鬼頭了!」我語帶不屑地說。哥哥似乎有點尷尬,又往後倚在我的棉被上,從皺巴巴的長褲口袋裡掏出香菸叼一支,嘟囔著「火柴、火柴」並且連連拍打全身上下的口袋找火。最後終於在西裝外套左側口袋找到了,喔了一聲,伸手進去拿。「哎呀,怎麼會有這種玩意塞在裡面啊?」說著,哥哥從內側口袋拿出一把粉紅色握柄的牙刷,露出笑容。在我看來,那把牙刷被我歸類在足以化解當下的尷尬或不悅氣氛的魔術種類。齋藤很喜歡哥哥的這場魔術表演,哈哈大笑。我沒笑。既不好玩也沒意思。我從小看哥哥玩這個把戲已經算不清多少回了。
「這陣子到處流浪,所以生活必需品都得隨身攜帶。」哥哥接過齋藤遞來的火柴點了火,吸著菸解釋。在電燈泡的映照下,菸氣冉冉上昇,隨後消失無蹤。
「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哦,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中要想懷抱革命之志,只能落得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下場,你這小子大概不明白,真正的革命家既是乞丐,也是貴族。」
「那和身上帶著女生的牙刷有什麼關係?」我問哥哥。
「嘿,不愧是我弟弟,觀點果然敏銳!因為我一直待在『救對』 的女孩的租屋直到今天早上。」
「看起來髒兮兮的。」不曉得為什麼,我可以感到體內有股衝動想過去揍哥哥,「你拿著那把粉紅色的牙刷實在太難看了。快走快走!你所說的革命,不是殺死同伴就是做炸彈炸死無辜的人罷了。」我心知肚明,這番話絕非發自內心的想法而是別人的意見,只是模仿從報紙或雜誌上讀到對於哥哥所屬黨派的批判言論而已。哥哥盯著我看,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你們那些傢伙都是人渣!不去工作,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們根本不知道,和你們年紀相仿的人天天工作時心裡在想什麼。」我往椅子坐了下來。
「你還不是一樣!你也不知道和你年紀相仿的傢伙腦子裡裝了些什麼啊!」
「我知道啦!」我加強了語氣。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其實沒什麼差別,都是些不正經的玩意。不是女人就是車子,不是麻將就是賽馬,總之,民眾想的內容不出這個範圍。反正從古至今,民眾既是愚蠢不可救藥,卻也傻里傻氣樂逍遙。」
屋外的寒氣直接穿過沒掛布簾的窗玻璃粒子與粒子之間的縫隙,灌進這個房間裡。哥哥似乎覺得冷,打著哆嗦,豎起沾著些許汙垢的大衣領子,雙手抱胸。貼在牆上的切.格瓦拉海報和圈起打工處公休日的月曆,使這個房間看來樸素又整潔。換句話說,除了必需品之外,什麼都沒有。可以說是赤裸裸的、純粹的結晶,足以呈現出我的本質的一個房間。電視節目的笑聲從右邊的房間傳了過來。
「這傢伙有沒有每天用功讀書?」哥哥問齋藤。我搶在一臉嚴肅的齋藤之前開口:「用不著多管閒事,你還是趕快去找今天晚上要住的地方比較要緊!」我從哥哥帶來的菸裡抽出一支,點火吸了一口。
「你要是能夠認真準備,考進我的學校,應該有資格加入突擊部隊,闖出一番功績哦。部隊分成公開與非公開兩種,非公開的菁英屬於突擊部隊。」
「咦?不是徹底瓦解了嗎?」齋藤不解地詢問。
「是啊,是徹底瓦解了。」哥哥嘆氣苦笑,「所以才逃到這裡來了啊,否則誰願意厚著臉皮來到這個凡是我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要駁斥反抗的無情弟弟的房間裡,像個乞丐似的求他收留我呢?」
「我就當這是對我的讚美囉。」我笑了。雖然哥哥的菸抽起來很苦。
第二天早晨,我聽著睡在身邊的哥哥呼吸聲,以及松根善次郎照例唱念著我完全不懂的誦經聲。每天清晨拂曉時分開始到八點為止整整三個鐘頭,那恰似狗兒呻吟的誦經聲如海浪般一波波襲來。我真想大吼:吵死啦!妨礙鄰居睡眠!我拉高被子蒙住頭頂,那聲音還是像印刷工廠的馬達聲隱隱作響。看來問題出在沒掛上窗簾,以致於那個一開始誰也分辨不出是人類發出的低沉又高亢的聲音,但也像粗魯的怒斥聲,宛如一條細線穿過毛玻璃的粒子縫隙,卻又於完全進入的剎那化為另一種聲音,在房裡的凍寒空氣中像條蛇似的蜿蜒爬行。浪潮不停地拍打。我聽著哥哥的呼吸聲,聽著充斥整個房間的誦經聲,飽受折磨。
「起來了啦!」我朝哥哥扔了一句,講完自己也覺得很像以前小時候的語氣,「起來起來!」我乾脆掀開棉被。哥哥馬上縮起身子。「起來起來,已經六點啦!」我聽著那漸入佳境似的提高嗓門的誦經聲,站起來說,「現在該去接受升上小學屋頂的日出聖光沐浴灌頂囉。」哥哥似乎聽懂了我的意思,仍舊閉著眼睛只咧嘴一笑,「好冷,好睏,你自己愛上哪就上哪去。」說完又把整坨被子拉回去蓋。我和往常一樣,享受著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寒冷,慢條斯理套上長褲,穿上襯衫,罩上夾克。三月十二日,就是今天,是公休日。穿完衣服,推開窗戶。我住的富士見莊公寓隔壁的那棟老舊屋子,就是松根善次郎的家。松根善次郎嘶啞的嗓音分明在唱念著「南無妙法蓮華經、南無妙法蓮華經……」,連他以丹田之力誦經途中換氣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喂,快起來啦,不和我一起長跑嗎?」任憑我再三叫喚,哥哥還是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應也不應。我放棄叫他起床了。看來只有海報上的切.格瓦拉和我一樣,嚴謹規律地清早起床。相較之下,這些傢伙太墮落了。天空漸漸變成魚肚白。松根善次郎住家屋頂上的瓦片有好幾處都掀開來了,那些褪成褐色的略髒瓦片,看起來真像快要整顆脫落的蛀牙。
我跑了起來。享受著風聲從耳後呼嘯而過。我霍然煞住腳步,從口袋裡掏出單字卡,隨手揭開一張。occurrence,發生。我心想,這個字沒有定論,因為可能發生好事,也可能發生壞事,於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態,閉起眼睛,再一次從六百個英文單字中任意挑出一張。fuse, a fuse,引信。也就是引爆炸彈時點燃炸藥的裝置。這是吉兆還是凶兆呢?這個字還是處於灰色地帶。pierce,刺穿。這個單字讓我驀然憶起小時候曾被哥哥揮舞的木棒擊中額頭受傷,縫了兩針。那個傷疤至今仍在,像一塊黑色的斑點。這是凶兆。緊接著,我赫然發覺自己在占卜吉凶的時候,似乎刻意找出具有暗示不祥語意的單字,真是愚蠢的行為,不由得無聲地笑了。從鼻腔噴出的氣體是白色的。「前陣子老媽寄了信給我,信裡抱怨你去了東京以後,連住在什麼地方都沒讓她知道。」「用不著告訴她,我已經斷絕母子關係了。」「這樣不好吧,畢竟她一個女人家含辛茹苦把你拉拔到高中畢業了。」「我其實一直很羨慕你。她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和年輕女孩一路笑鬧回家,走到門口時年輕女孩對她說『阿姨,明天見』,她也回一句『好啊』,可是一轉身踏進家裡看到我,就開始埋怨咒罵起來:『醜八怪,什麼玩意嘛!仗著自己年輕幾歲,居然在宴席上阿姨長阿姨短的這樣叫我。哦,福善,你在用功呀?不好意思,給媽倒杯水來。』你說,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沒辦法啊,誰要老爸死掉了。」「我根本沒把那種酒精中毒的娼婦當媽媽看!」我忿忿說道。沒錯,我想和自己的母親斷絕關係。
我和哥哥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爸爸的前妻,也就是哥哥的生母,跟一個巡迴劇團演員私奔了,於是又娶了媽媽進門,在我中學三年級的時候,爸爸騎摩托車時高速撞上砍伐後的殘餘樹根身亡,生前是土木建築承包商,過去做生意時相熟飯店山田屋好意雇用我媽媽去當服務生。女人真討厭。「你可得考上一所好學校喔。你以為媽媽真的愛喝酒?你以為媽媽真的愛唱歌,還喜歡吹捧那些大發山林財的惡質木材行老闆?千萬不能輸給武志哥哥呀!」媽媽經常像這樣把哥哥的名字掛在嘴上。少臭美了。死娼婦。哥哥老提我媽的事惹惱了我,換我也來講一講哥哥的生母。「說不定你老媽也已經回到那邊了喔?」
「唉……」哥哥閉上眼睛。「真是可悲的民眾。」
「老是把民眾這個字眼掛在嘴邊,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哥哥像是胸口挨了一拳似的,突然在我借他蓋的冬被裡伸手蹬腳的,回一句「就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悲哀嘛」並打了呵欠,眼中頓時淚光閃閃。昨晚齋藤回去自己的房間後,我和哥哥像小時候一樣躺在緊靠的兩床被窩裡聊到了凌晨兩點左右。
fuse, a fuse……,我邊跑邊喃喃自語似地出聲背誦英文單字。晨光照耀我的全身。彷彿早晨緊緊跟隨著我一起奔跑。在磚砌圍牆的轉角處,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送報生宛如貓咪一般無聲無息地衝了出來,兩人險些迎頭對撞。送報生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停下腳步,把報紙像摺紙飛機那樣對摺,從一家掛有村越貞二郎後援會聯絡處招牌的乾洗店後門走了進去。我在栽種綠枳橙當成圍籬的一戶人家門前駐足,折下一段枝葉。忽然覺得a fuse這個英文單字與這種植物前端直挺的棘刺頗為相像,於是決定以後看到fuse的英文單字解釋,就要想起這種棘刺。我有很多單字都是靠這種方法背誦的。gentle是五月份冒出柔嫩新芽的綠草,sad是水泥極度乾燥的狀態,至於revolution則是使用乾電池發動的玩具船。小學後面正在施工。翻斗車只有車頭開進後門,引擎沒關。頭戴工程帽,身穿馬褲、淺褐色毛衣及膠底鞋的男人,和另一個穿著公司制服的男人正在比手畫腳地交談,看似在討論今日一整天的工程進度。
當我回到房間時,哥哥已經醒了。「瞻仰國旗了嗎?」哥哥一看到我就問。這句話莫名惹惱了我,立刻回答:「當然,瞻仰國旗潔淨心靈,還立下了雄心壯志!」我接著說,「看到國旗真好,讓人真真實實感受到自己這一刻的確是個身在日本的十九歲日本男兒!」誦經聲仍然持續不停。
「原來你是右派。」
「是啊,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右派!」我邊回話邊把帶回來的那一枝植物擱在桌上。哥哥不屑地「哼」了一聲,扔了手中讀到一半的報紙,刻意擠出一個露齒笑容。他似乎受不了和我繼續聊談這個荒唐的話題,邊站起來把露在外面的襯衫塞進褲頭裡邊說:「這個房間真的什麼都沒有啊……那個名叫什麼來著?就是那個冒失鬼,我還是去他房間討杯咖啡來喝吧。」哥哥彷彿想逃離擱放那枝植物後坐在椅子上的我所散發出來的無形壓力,伸手握住門把的時候說:「你居然能在這種空蕩蕩的房間住下去,這個房間太奇怪啦。」「就憑現在這副德行,哪敢有什麼奢望啊!」我反脣相譏。
我和齋藤在同一家重考補習班,也同樣在車站小賣店販售的兼差情報雜誌裡刊登廣告的一家貨運公司打工。齋藤重考三次了,我目前重考一次。我們從週一晚間到週六清晨的每天晚上固定上夜班。一早下班後,就到咖啡廳吃附贈咖啡的晨間套餐,然後回公寓睡覺。睡到下午醒來,不是去補習班,就是在房間裡寫那本不知道反覆做過多少次題目以致於連解答方法都已倒背如流的《數學Π》參考書。接著又是去上夜班,並且利用夜班的空檔用功。齋藤經常這麼說,我的數學筆記和物理筆記上面以螞蟻字寫滿了整整齊齊的計算過程與解答,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印刷而成的筆記簿。套用物理公式解題時,常會莫名其妙冒跳如雷,恨不得撕爛自己的筆記本或是整頁打上大叉叉,儘管如此我依然秉持嚴以律己的精神(雖然心裡對這所謂的嚴以律己深不以為然),僅在筆記簿的角落框出一塊,同樣用印刷鉛字般的整齊筆跡寫上頗有感觸的句子,例如:「現代日本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最好把所有人統統殺光。人類光憑相親相愛是無法生存的。只能靠自己。所以,正因為只能靠自己,宗教也好,社會主義也罷,在我面前不過是欺瞞。自由是謊言。平等是虛假。民主主義是鬼話。豬八戒!」
直到哥哥來這裡借住之前,我從不曾想起死去的爸爸以及媽媽。不,這麼講是自欺欺人,應該說我刻意不去想他們,決心當個再平凡不過的十九歲少年。我沒寄信回故鄉,連住址也不讓老家知道。齋藤曾在咖啡廳裡說他無法理解我的行為,「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他咬下一大塊吐司麵包,嘴裡塞得滿滿地說話,然後喝一口摻了很多糖變得甜滋滋的咖啡,才好嚥下嘴巴的食物,「如果家裡就剩老媽一個人住,不管哪個兒子都會告訴老媽自己現在的住址,萬一發生什麼急事才好聯絡嘛。」齋藤又撕咬一口吐司麵包,奶油和麵包屑沾到脣上,「你這人真的愈想愈怪吔!」他一臉正色地說,「不說別的,在那種當我們是奴隸而沒當人看的地方,不過領那麼一丁點打工錢,你做事未免太認真了。就拿昨天晚上來說吧,你被那個笨鐵傢伙叫去訓話對吧?結果看你站得直挺挺的,一股勁兒點頭說『是、是、是』。」齋藤揉著眼睛,笑了起來,「你還一板一眼地戴上工程帽,和我們一起打工的那些傢伙都在私下批評,看不慣你的態度哦。」「我這樣很正常啊。」我和往常一樣反駁,「在我自己看來,絕不寫信給老媽再正常不過,回話時說『是』,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的做法都超乎常情。」
「那我問你,難道要和你們一樣工作拖拖拉拉的,上班時間不是聊麻將就是聊電影才對嗎?開什麼玩笑,太亂來了。我想要老老實實地過日子。最討厭像你們那樣活得一團糟。一想到那些臭娼婦就快吐了!」齋藤似乎非常享受看我愈來愈激動的過程,將身體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盯著我瞧。
「我要一個人活下去。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罷,全都是假的。母親是假的,父親也是假的,我是由樹木和岩石結合之後,從枝椏分杈處誕生的。」
這段文字就寫在我的筆記簿上。事實是,如果不這樣想,我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否則說不定當我回過神來,將會赫然發現自己握著菜刀,站在家中的玄關泥地,也就是那個位於山邊的花町郊區、離河邊不遠處的故鄉老家,俯視著媽媽那具裸露出連乳房周圍都施上脂粉、皮膚因瘠瘦衰老而布滿皺紋,同時隱隱飄出酒氣的屍體。我十九歲,已是堂堂男子漢。這個奇特的房間也確實一無所有。「南無妙法蓮華經、南無妙法蓮華經……」松根善次郎的誦經還在持續。我坐在桌前,揭開《數學Π》的筆記,視線追尋著寫滿整個頁面如印刷般的整齊小字的數學公式,卻可以感覺到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無法思索任何事。假如這時拿一根針刺入我身上的任何一處,可以想見我的體內就算有某種如同黏糊糊的精液那樣的東西渴望逃至外界,然而噴出體外的卻是像血一般既不知道逃離的方法、也不曉得通往外界的孔穴位在何處的東西。那是一種既是怒火中燒,又等同於悲傷,也和讓人忍不住想大吼「吵死啦,快閉嘴」相同的情感。我真的不明白,到底要我怎麼辦才好。
黃金比例的早晨
輾轉反側。眼窩深處、腦袋中央宛如被荊棘上的尖刺輕戳一般,陣陣抽痛。我踢開棉被,嘿的一聲坐起來。赤裸的上半身曝露在冷冽之中,立刻冒出了粒粒分明的雞皮疙瘩。我低頭看著胸前淺褐色乳頭周圍那片雞皮疙瘩,暗忖著是否該再試著入睡,抑或果斷起床。眼睛好痛。從最上方的透明窗玻璃射入的燦爛金黃光線,照在貼於牆面的切.格瓦拉追悼會的海報上,將寫在海報底下那行「切.格瓦拉日本人民追悼委員會」的黑字映出了眩目的光暈。我已經忘記那張海報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給的了。畫出切.格瓦拉滿臉絡腮鬍相貌的海報,已經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