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宮澤先生,是今年一月的事情。
宮澤先生隸屬於東京的某間編輯工作室,當時正在製作我畢業的那間看護福祉專門學校的入學簡介手冊。
「手冊裡有介紹畢業生的單元,請妳務必幫忙。」校長在每月舉行一次,針對畢業生的看護技術研習會時對我說。
「不行,絕對沒辦法。」雖然我強硬地拒絕,但是「原定的畢業生接連得了流感,真的找不到人了,就當作是幫我一個忙。」校長苦苦哀求。「更何況不是只有妳一個人,和妳同一屆的海斗也會去,所以用不著擔心。」雖然我終究被說服,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但前一天還是緊張到完全睡不著,就這樣到了採訪和拍攝的日子。
新年才剛過,那些人來到了我工作的特別照護養老中心。
「上午在海斗工作的另一個機構完成了採訪和拍攝工作,不過也因此時間上有些延誤了。」穿著灰色針織衫的男人以飛快的語氣道歉,並遞出了名片向我問候。「我是負責指揮的宮澤。」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露出微笑。
所謂的指揮是什麼意思,我行禮的同時心想。然後撰稿、攝影師、化妝師等各種頭銜的人接二連三出現,給我各種設計風格迥異的名片。明明是初次見面卻不使用敬語,如同老朋友般的相處態度,這些人給我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感受過的氛圍。
「那麼,首先進行拍攝,然後是採訪。」
「拍攝前先來化妝吧。」
工作人員中外表最年輕的宮澤先生,似乎是領導者的樣子。向我說明大致流程的同時,對工作人員下達細微的指令,留下我和女性化妝師後,便匆促地離開了房間。
「現在這樣其實就很漂亮了。」
戴著黑框眼鏡的化妝師,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掀起我的劉海同時說著。會客室的桌子上擺著許多化妝用的道具。桌子邊緣有個打開後會變成一層一層構造的黑色化妝箱,裡面塞滿了我從來沒有看過的色彩繽紛的眼影和腮紅,以及各種尺寸,看起來像是腮紅刷的東西。
「只上一點點淡妝。」化妝師一邊說,一邊用大大的刷子刷上蜜粉,用海綿輕壓,用眉粉和眉筆畫出清楚的眉型,在臉頰上畫上鮮豔的橘色腮紅。一陣沉默之後,「完成了。」化妝師說,並將手拿鏡交給我。鏡子裡我的臉要比平常立體了百分之五十。「超可愛的。」化妝師興奮地說。雖然明白這只是客套話,我還是覺得高興。
和化妝師一同走到中心的庭園時,「真是壯觀呢,富士山。」宮澤先生看著我的臉大聲地說。從這個距離市中心車程約三十分鐘的庭園,可以看到不被任何建築物所阻擋,巨大的富士山。來到這裡的人都會那麼說。不過,富士山這種東西,是因為偶爾看到才會心生感激。要是生長於無論在哪裡都能看到富士山的城市的話,就會因為太過於理所當然而沒有任何感動。
「看這裡――,像美國人那樣笑――」
雖然男性攝影師那樣說,我的臉卻僵硬地笑不出來。總覺得自己說不定正以令人作噁的表情笑著,卻一直聽到「很好―,很好―」,於是自暴自棄,豁出去地露齒笑。
「真是漂亮。」宮澤先生大聲地說。
「這裡感覺就像天國一樣。」
瞇著眼,表情陶醉的宮澤先生再次大聲說道。帶著爺爺、奶奶來到這裡的人,都會像宮澤先生一樣說出那樣的話。而且,說完之後,表情總是如釋重負卻又帶著一絲後悔。拍攝結束,我回頭望向富士山。山頂附近飄著一片看起來像是天使單邊翅膀的雲。來到這裡的爺爺奶奶,絕大多數都在這裡度過了人生最後的時光。比起其他地方,這裡的確更接近天國也說不定。
「那個,休假的時候,我會洗衣服、打掃,有空的話還會去購物中心買東西。」
聽到我如此回答,女性撰稿者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看到那個表情,我的胃隱隱作痛。僅僅被告知想問些平時工作的情況以及日常生活,生平第一次的採訪就這樣開始了。我沒有辦法不緊張。宮澤先生和撰稿者坐在我面前的沙發上,擺出一副不想漏聽我任何一句話的姿態。
撰稿者的年紀看起來比剛才的化妝師大。長度到下巴的咖啡色頭髮中分、嘴唇上的淡粉色唇蜜呈現出光澤。由於旁邊的宮澤先生看起來像個大學生,兩個人並肩而坐時,看起來就像一對有著年齡差距的情侶。
「有沒有什麼興趣呢?」
「沒有特別的興趣。」
「喜歡的電視節目之類的?」
「我不看電視。」
「不會去旅行嗎?」
「只要換了枕頭我就會睡不著。」
「在偵訊嗎?」宮澤先生笑著吐槽撰稿者,現場的氣氛一瞬間緩和了下來,但撰稿者的眼中看不到一絲笑意。她以一種「這個人的生活樂趣到底在哪裡」的表情看著我。喀噠、喀噠,她緩緩地按了兩下手中的原子筆。
「為什麼想去讀看護學校呢?」撰稿者問。
「我和爺爺兩個人住,想說將來可以照顧爺爺。」
「那麼,園田小姐成為了看護之後,爺爺也能安心了。」
撰稿者不停頓地在筆記本上寫上文字,同時說道。
「爺爺去年過世了。」聽到我這麼說,「這樣阿,真是遺憾。」撰稿者小聲地說。
「不過,想必爺爺在天國也很欣慰吧。」我急忙說道。
此時,宮澤先生用裝出來的大阪腔說「乖孫女。」,接著以右手肘遮住眼睛、做著浮誇的哭泣動作。撰稿者以一種「你是白痴嗎?」的表情看著宮澤先生,
「現在,什麼事情最能讓妳感到快樂呢?」她接著問。
「…快樂的事情嗎?嗯―。」
「和男朋友出去玩的時候?」
「我沒有男朋友。」聽到我這麼說,「太可惜了―,明明才二十四歲。」撰稿者用戲劇化的聲音說,宮澤先生做出不耐煩的表情,摀住雙耳。因為還年輕。所以應該要去談戀愛才對。撰稿者彷彿後悔般的這麼說。
去年的這個時候,確實有一個可以稱為男朋友的人。
我和專門學校同屆的海斗,談了一場描繪著愛情輪廓的戀愛。在生日的時候收到禮物、在情人節的時候送他巧克力、兩個人一起到購物中心買東西、去KTV唱歌。雖然因為完全沒有經驗而相當慘烈,但也發生了彼此人生中第一次的性行為。可是,無論做了什麼,打從心底感到快樂的瞬間從未出現過。
失去了爺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果不待在某個人身邊的話,就會覺得快要瘋掉。於是我依賴了身邊的海斗。可是我卻發現,和不是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只會感到更加寂寞。當我如實地告訴海斗時,海斗放聲哭泣,「我是真的很擔心妳,在妳找到下一個男朋友之前,請讓我留在妳身邊。」海斗哭著說。雖然在那股氣勢之下,我下意識地說出了「好。」,但對於分手藉著各種理由來我家的海斗,我忍不住抱怨「這樣子不就和交往時一樣嗎?」之後,海斗變成每個月一、兩次,從兩個人總是湊不上的休假日裡硬是找到機會,帶著親手做的便當來我家。
「拍得很可愛喔―,日奈。」校長一邊說,一邊招手呼喚我看放在桌上的某張紙。映入眼簾的是以傻傻的表情笑著的自己的臉。
「嗯,這樣就、這樣子就可以了。」
「再看仔細一點。妳看看。無論是妳還是海斗,看起來都像是明星呢。相親照就用這個如何?」校長將紙推到我的面前。
宮澤先生微笑看著這一來一往。當宮澤先生站在身旁時,原來他的身高還蠻高的嘛,我心想。
接到校長的電話,是從攝影和採訪的那天起,過了兩個月左右的時候。「宮澤先生為了進行原稿和照片的最終確認而來,如果時間上方便的話請到學校來。海斗因為大夜班不能來,至少由妳過目確認一下。」我就這樣被校長用電話找來了。
工作結束準備直接開車回東京的宮澤先生,以及急著想要回家的我,被校長強迫留下,去了位於車站前的日式居酒屋。校長完全不理會還要開車的宮澤先生,以及滴酒不沾的我,一個人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喝得滿臉通紅。看著一瞬間喝光酒杯的校長,和不斷地將啤酒往校長的酒杯裡倒的宮澤先生,我小口小口地咬著橘色的起司和小黃瓜。
「光吃那個可以嗎?」
坐在對面的宮澤先生擔心似地看著我的臉。校長開口打斷了正準備回話的我。
「看護的工作,遠比宮澤先生想像地更加耗費體力呢。日奈待的特別照護養老中心,事實上就和姥捨山 一樣。替那些人換尿布、把嘴裡清乾淨、打掃嘔吐物之類的。某種程度靠體力和氣力勉強撐得過去。可是,每天每天都這麼做的話,難免會出現無法湧現食慾的日子。」
宮澤先生沉默著,將啤酒往醉到眼神渙散、滔滔不絕的校長的酒杯裡倒。
「不過呢,這些事情不會寫進宮澤先生做的、漂亮的入學簡介裡面,沒錯吧,宮澤先生。」宮澤先生停下了正在倒啤酒的手。
「如果您有在意的地方,現在也可以當場進行修改。」
宮澤先生用認真的表情詢問,校長在自己的臉前用力地揮舞右手。
「沒有沒有,我不是要針對宮澤先生幫我們做的簡介找碴。如果寫了實際情況,學生就不會到我們學校來了。看護的就業率高,但離職率也很高。薪水也很低。年輕的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辭職阿。」
「我的重點是,」校長以一種奇妙的抑揚頓挫繼續說。
「日奈真的很了不起。」
校長的眼角似乎泛著淚光。這個孩子只能靠自己活下去。又來了,我心想。只要和校長吃飯,最後總是演變成這個話題,所以我才想早點回家的。正當我心煩氣躁地咬著薄薄的小黃瓜時,宮澤先生看了我。但是,宮澤先生的眼睛裡完全沒有如同其他人一般的同情眼光,只是看著我的臉。那個眼神的溫度之低,反而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搭計程車回去沒問題的。日奈也要搭計程車回家喔。」
拒絕了宮澤先生「我送您回去吧」的提案,步伐踉蹌的校長跳進了停在車站前的計程車。目送車子繞出圓環駛去後,當我鞠躬說「那麼,我就在這裡告辭了。」,宮澤先生說「都這麼晚了,我送妳回去吧。」的同時,不等我開口便轉身,往居酒屋停車場的方向快速走去。帶點強硬的語氣,讓我不禁心跳加速。
從大馬路岔出的路上開了大約十分鐘,在消防局的路口轉彎,沿著通往山裡的道路上坡。由於是一台車子勉強可以通行,未經整修的小路,因此車子大幅度地左右搖晃,道路兩旁的樹枝和葉子大力地撞擊著車子的前方玻璃。
「妳都是怎麼去上班的?」
「騎機車。因為今天好像會下雨,所以放在上班的地方了。」
「這條路,到了晚上不會很可怕嗎?」
「從我出生開始就這樣……老早就麻痺了。」我如此回答,宮澤先生卻什麼也沒說。車子的燈光照亮著山路。只要下了車,就再也見不到宮澤先生了,我不禁心想,要是這條路沒有盡頭就好了。「我們還能再見面嗎?」這句話哽在喉嚨。車內充滿著讓人窒息的沉默。
宮澤先生在我家門前停下了車子。
我住的地方,是爺爺在三十五年前所建、如同廢墟般的木造平房,住在附近的小學生都叫它妖怪之家。院子的坪數比房子大,入口有生鏽的紅色大門。從大門到家中,有一條長十公尺左右、鋪了磁磚的水泥小路,但被高至我小腿的雜草所覆蓋,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雖然想著要除草,但休假時卻一點動力也沒有。我下了車,從日用包中取出手電筒,打開燈光。「那個,謝謝你送我回來。」我一邊說一邊行禮,「確認妳進家門後我再離開。」宮澤先生說。
我一如往常地用手電筒照著腳下,穿過院子往玄關走去。我的身後感受到宮澤先生的目光。走在草堆裡,腳下因夜晚的露水而濕透。我站在玄關門前,用手電筒照著宮澤先生的車子,謝謝,我大聲地說。
「院子裡的草。」
在手電筒的圓形光影中,宮澤先生打開車窗、將手放在嘴邊大聲地說。因為有些聽不清楚,我將手放在左耳的耳後。
「我來幫妳割吧?」宮澤先生再更大聲地喊著。
「應該說,可以讓我來割嗎?」
右肩上的日用包快要滑落,手電筒搖晃,宮澤先生從光圈中消失。我再次照向車子,喊了「好的,麻煩你了。」,然後行禮。關上玄關的門,彷彿聽見了車子離去的聲音。我抱著日用包,動也不動地站在玄關許久。輕易地促使他與我約定再相見的宮澤先生,和接受這件事的自己,兩個人的大膽程度讓我吃驚不已。我的耳朵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