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四月二十八日。
晚間九點十八分。
一遇到比較特殊的情況就會看錶確認時刻是當上警察以後養成的習慣。必須感謝學長訓練我必須維持這個習慣,現在幾乎成了反射動作。
這裡是花開小路一丁目北側西面的拐角處。
在一丁目的老店之中,店齡居次的赤坂食堂。
絕大多數的店鋪都裝了鐵捲門,唯獨這一戶還是木造的擋雨門,門板上的「赤坂食堂」幾個大字還是爺爺拿大毛筆蘸白油漆揮毫而成的,字體豪邁一如往昔,和我小時候看到的同樣清晰。應該是爺爺每隔一段時間就重寫一次,才能維持這般簇新。
不過,到現在還用擋雨門似乎不太安全,是不是該建議他們換成防盜效果較佳的鐵捲門呢?改裝鐵捲門不曉得要花多少錢。我查一查再傳簡訊給爸媽,請他們幫忙贊助一些。
打烊後闔上擋雨門的店門前坐著一名正在彈吉他唱歌的年輕小姐。
聽眾只有剛到這裡的我一個而已。喔,不對,應該說在她面前聽歌的人只有我,不過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四、五個聽眾。
我心想,這溫柔的聲音真好聽。
充滿磁性的嗓音,如訴說般的歌聲。這首歌的主旋律美極了,歌詞也很有意境,雲淡風輕地敘述著一個女孩的日常生活。
她有張鵝蛋臉,髮長及肩。一頭烏黑的直髮應該是天生的髮色。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服裝是刷破牛仔褲搭皺褶加工的白襯衫。
腳上穿的是紅色的耐吉運動鞋。
從坐姿看不出確切的身高,估計應該有一百六十公分。
體型過瘦。以三指撥弦法彈奏吉他的手指相當纖細。
不過,手掌倒是相當大,指甲的形狀也很好看。
年紀大約二十出頭,頂多二十五左右。相當成熟,不像是高中生。
哎,糟糕,我又犯了老毛病!身為警察,總是不自覺地觀察細節,掌握對方的特徵,並且輸入大腦的記憶庫,以後再遇到這個小姐就會馬上想起來了。雖然她妝容完整,但這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以及棱角分明的脣形,我有把握日後仍能一眼認出她來。
她唱完歌,撥了最後一個音符。
等到餘音已盡,她才輕輕鞠了躬。我力道合宜地鼓了掌。掌聲迴盪在這條冷冷清清的拱廊裡。
她那雙偌大的美麗眼眸發現了我,給了一個燦爛的微笑。這個笑靨改變了她給人的印象,頓時從一名嚴謹的歌手變成一個親切的鄰家女孩。
「好美的歌聲!」
這不是場面話,而是真心話。
「謝謝你。」
嗯,講話的聲音和唱歌的嗓音相同。
「妳固定在這裡表演嗎?」
她輕輕點了頭。
「還要唱一陣子嗎?」
她望著我,黑眼珠隱約透著一抹其他的色彩。
「我已經徵得店家的同意了。」
啊,糟糕,我的口氣像在盤查似的。職業病又犯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問東問西,也沒有找碴的意思。」
既然徵得同意了,表示是認識的人。我抬起手,指向店裡。
「只是希望在爺爺奶奶還沒睡著之前,進到屋裡而已。」
中學畢業後,闊別多年的歸鄉。
用歸鄉這個字眼或許有些誇張。她轉頭看了一眼店門,再把目光移回我的臉上,又一次綻放笑靨。
「這麼說,你就是他們的孫子小淳囉?」
她的話沒有錯,我只是非常訝異居然會被一個素未謀面、年紀又比我小的街頭藝人,當面喚我「小淳」。
「我回來了。」
我邊喊邊進門,正在看電視轉播棒球賽的爺爺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口唔了一聲並且稍微點頭,視線又回到電視螢幕上了。爺爺還是老樣子,不苟言笑,惜字如金。相反地,奶奶一見我進門,隨即滿面笑容地從榻榻米起身歡迎,「小淳,總算盼到你回來嘍!」從奶奶俐落的起身動作可以看出她老人家還相當硬朗,令人慶幸。
「送來的行李都擺在二樓了。你讓我別忙,就這麼擱著沒整理了。」
「嗯,謝謝。」
客廳中央擺了張方形矮桌,牆邊有兩座老舊的矮櫃,上面掛著一幅「風林火山」的四字橫額。所有的擺設都和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一模一樣。噢,電視機已經不是以前那台了,室內電話機也換了一架新的。
剛才一進門就覺得屋子變得好小,應該是我長大了吧。搬離這裡的時候我的身高是一六五公分,二十七歲的今天已經長到一八九公分了。老實說,長那麼高也沒多大好處。
「洗澡水已經放好嘍!」
奶奶笑咪咪地說道。
「嗯,等下去洗。」
「小淳。」
「什麼事?」
爺爺點著菸說道:
「以後每天晚上回來的時間都不固定吧?」
「是啊。」
恰巧是球賽轉播的廣告時間,爺爺這才看著我講話。雖是滿頭銀髮,但髮量依然豐沛如昔。
「三更半夜回來又是開擋雨門又是開拉門的,吵得人沒法好好睡。後門修好了,從那邊進屋吧。」
「哦?那扇『不可開啟之門』終於重見天日囉?」
爺爺的嘴角隱約提了提。雖然很不明顯,但的確笑了。
「那邊還是一樣雜草叢生,自己想辦法清乾淨。」
「好。」
奶奶也笑著點頭,將擱在矮桌上的鑰匙輕推向我。鑰匙圈上有一尊不倒翁的吊飾。
雖有好多話想和爺爺奶奶聊,反正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我從店裡拿了一瓶啤酒,帶上開瓶器和兩只玻璃杯,來到門外。剛才進屋後還沒闔上擋雨門,順便向被我打斷演出的小姐表達歉意。
我從玻璃門裡探了探屋外的狀況,聽眾比剛才多了些,差不多有十個人。她站起來鞠躬,把吉他收進吉他盒裡。看來表演剛剛結束,我時間抓得正好。
推門而出的聲響引得她回頭查看。我舉了舉啤酒瓶和玻璃杯,以眼神問她要不要來一杯?她笑了。看樣子,酒量應該不錯。
我伸腿挪開了堆在店門前的啤酒箱,充作椅子坐下,遞給她一只玻璃杯,斟了啤酒。兩人在這條空蕩蕩的花開小路裡輕輕舉杯,互敬對方。
「聽說你是刑警?」
我苦笑著點頭。
「剛當上不久。」
「梅奶奶說,你之前的單位是其他小鎮的警察服務站,升上刑警之後調回這裡任職。」
是的。我明天要向這裡的警察局偵查隊報到,正式執行勤務。
「奶奶很感謝妳晚餐常來店裡光顧。」
「不客氣。」小姐噗嗤一聲笑了。「讓人聽了還以為我不會做飯,好丟臉。」
「妳不會做飯嗎?」
「會呀!不常做就是了。」
她嘟起嘴巴,扮了個鬼臉。奶奶也說了,這位小姐就住在食堂後面那棟老舊的公寓立花莊。住在那裡的人差不多都是店裡的常客,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的。
「梅奶奶很高興孫子能搬回來一起住喔!」
「嗯。」
我其實也可以在外頭租房子,只是放心不下上了年紀依然開店做生意的爺爺奶奶。
「家父家母都希望我能住在這裡陪伴爺爺奶奶。」
「梅奶奶還告訴我,你從小就是個體貼的乖孩子。」
「這個嘛,我也不曉得算不算體貼。」
不過,至少不是一個粗魯無禮的小朋友。從這段交談聽來,這位小姐似乎經常陪奶奶聊天。事實上,我家奶奶容貌美麗,年輕時還擁有「花開小路之花」的美譽,鎮上沒人不喜歡她的。
「我問了該怎麼稱呼,奶奶只說是『三毛小姐呀』。」
她喝了一口啤酒,露出笑容。
「大家都這麼叫我。」
「是暱稱嗎?」
她望向我。嗯,她側著臉的模樣像極了貓咪。以前住在這裡的時候,我還真的養過一隻名叫三毛的花貓。
「也不完全是暱稱。」她伸出纖長的食指,在空中寫起字來。「我姓『三家』,數字的『三』,家庭的『家』。」
「哦,原來如此。」
三家小姐。難怪大家都稱她三毛小姐。
「幾乎沒人用本姓叫我。」
「我想也是。」
由於工作所需,我記得很多人的名字。假如不擅長記住人名,絕對不適合從事警察這項職業。我在服務站任職時,幾乎把轄區內的家戶資料全部輸入腦子裡了。「三家」這個姓氏確實相當罕見。
「名字呢?」
「『明』。」
「三家明小姐?」
「寫成平假名是三個音節。」
雖然不常見,的確也有女生取這個名字。
「妳應該聽人說過,這比較像男生的名字吧?」
「大家都這麼說。」
「剛好跟我相反。」
「真的耶!」
她再次噗嗤一笑。
我的名字「淳」雖是男生的名字,不過也有很多女生的名字用了這個字。其實「小淳」或同音的「小純」通常是對女生的暱稱。
三毛小姐從事什麼工作?今年幾歲?讀大學還是畢業了?我很想知道答案,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萬一又被誤認為是在對她做身家調查可就失禮了,況且這些事奶奶應該很清楚吧。反正她就住在附近,而且就在食堂後面,以後還會經常碰面。
我把杯底的啤酒一飲而盡。
「時間不早了。」
我一站起來,三毛小姐跟著起身。
「謝謝你的酒。」
「不成敬意。」
我接過她手中的玻璃杯。
「明天是第一天上班吧?」
「對。」
我點頭。三毛小姐忽然原地肅立。
「刑警先生,請加油!」
接著嫣然一笑。我同樣立正站好,向她行了舉手禮: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