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我媽媽上面還有姐姐,按輩分說,就是我的阿姨。阿姨有個女兒,名叫花乃子。
換句話說,花乃子是我的表姐。
她的年紀恰恰大我一輪。
我們不常見面,但她那可愛又溫柔的笑容,始終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每一回見到我,她總是露出一貫可愛而溫柔的笑容,以甜美的聲音喚我「芽依!」並將我緊緊摟入懷裡。
阿姨家的花坊,同樣令我記憶猶新。
那家花坊開在一條名為「花開小路」的商店街的二丁目上,叫做「韮山花坊」。我最喜歡花了。小時候第一次去那裡時,我高興得又蹦又跳的,當天晚上甚至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這些事我其實不記得了,是後來聽媽媽說的。
我真的很愛花。
如果要問我為什麼喜歡花,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理由可言。也因此,一想到即將造訪韮山花坊,也就是去花乃子姐姐家玩的時候,每每讓我期待得不得了。從東京搭電車到那邊大約要一個半鐘頭。小時候總想著等我上了中學以後,就可以常常一個人去那裡玩了。
遺憾的是,還沒等到我上中學,阿姨和姨丈就在一場車禍中雙雙撒手人寰了。
算起來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是我出生之後參加的第一場葬禮。當時七歲的我才讀小二。
阿姨和姨丈都對我疼愛有加,他們的猝然離世讓人傷心不已。可是到了那裡,看到會場布置著滿滿的花海,心裡十分讚嘆真不愧是花坊的老闆呀;但是下一秒,又覺得在這種悲傷的時刻我怎麼可以有那個心情欣賞美麗的花兒呢,頓時厭惡起自己實在是個壞女孩,想著想著不禁哭了起來。
結果,花乃子姐姐她……。
我最喜歡的表姐,這個剛剛失去了雙親的花乃子姐姐,竟然忍著自己內心的傷痛,一把抱住我,溫柔地笑著對我說:「芽依,謝謝妳今天來。乖喔,別哭了。」還有花乃子姐姐的兩個弟弟──小柾哥哥和小柊哥哥也來到了我的身旁,摸摸我的頭。
三個表姊表哥都非常、非常親切地安撫我。
有著好多好多花的韮山阿姨家。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出生在那個有著花乃子姐姐的韮山家。
並不是因為我討厭自己家,而是太羨慕能在香花芳草圍繞之中長大的花乃子姐姐了。我不無稚氣地想著,花乃子姐姐之所以長得那麼可愛、那麼美麗、那麼溫柔,應該是她無時無刻都和花兒在一起的緣故吧。
後來,我只去過花乃子姐姐家三趟還是四趟。我當然很想去,可是媽媽說人家不方便,不怎麼肯帶我去。
不過,每一年我生日那天,花乃子姐姐從沒忘記送花來。有時送的是花籃,有時送的是盆花,同樣都漂亮極了。我透過電話或是寫信謝謝她的禮物。花乃子姐姐總是說,歡迎我隨時去找他們玩。
然而我……。
事實上,我剛進高中就遭到了霸凌。這是一段我最不想說出來,更不想回憶起的經歷。
就連究竟起因為何,我也不太願意思索。
說到底,只能怪自己不懂得察言觀色。
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最後得到的結論是──我不去學校就好了。
我並非沒有奮戰過。
做錯事的人不是我。只因為無法對霸凌視而不見,所以才出面阻止,起身反抗。
沒有料到的是,自己竟是那麼的脆弱。當發覺班上沒有任何一個同學願意並肩而戰的時候,我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哭了。我日也哭、夜也哭,實在哭得太厲害,一度以為連眼珠子都要被哭得溶化了。
不過,我不是那種終日以淚洗面乃至於精神崩潰,或是由於遭到這樣的打擊而動起輕生念頭的女孩。
就算全班只剩下我一個人死守戰線,我依然奮戰到底了。
可是,一旦選擇了繼續戰鬥,這場戰役必定會從班級內部的紛擾頓時上升到學校層級,連我的爸爸媽媽、全校教師甚至教育局處統統都會捲入其中,成為一場多方混戰。
至於結果可想而知,寡不敵眾。
我的援軍只有爸爸和媽媽,家裡必然從此變得陰氣沉沉,再也沒有快樂和歡喜。既然如此,不如乾脆了結自己的性命,把整件事鬧上媒體,這樣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開什麼玩笑,我才不想死咧!
那樣多不划算呀!
犯錯的是別人,為什麼我得替那些人賠上自己這條命,還連累家人傷心呢?
於是,我決定離開學校。說我認輸了也無妨,說我逃跑了也可以。反正那些還待在學校裡的人從此和我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不上高中也死不了。去別的地方一樣能夠學到那些知識,透過其他管道照樣可以取得高中同等學力。
所以,我央求了爸媽。
「我想去『韮山花坊』工作。」
我求爸媽讓我到花乃子姐姐那邊半工半讀,取得高中同等學力的資格。
「花乃子姐姐,今年二十九歲,大我十二歲,A型。」
我在JR車站下了車,穿過站前廣場,左手邊的那條拱廊就是「花開小路商店街」。老舊的拱廊起點上方掛著一塊用可愛的字體漆成的「花開小路」四個大字,周圍還畫上種類不明的花朵圖案作為裝飾。
從那裡開始是一丁目,沿著拱廊底下穿行就會依次經過二丁目、三丁目和四丁目,從一到四丁目都屬於商店街的範圍。不過四丁目那邊沒有拱頂遮蔽,商家的數量也不多。聽說那一帶很久以前受過祝融之災,現在座落著一棟大廈。
時序進入五月,一連好幾天都是豔陽高掛,我是穿短袖襯衫來的,而且刻意挑了件不怕髒的上衣,打算一到花坊就馬上幫忙店裡。反正即使哥哥姐姐攔著不讓我做事,我也得開箱整理預先寄到的行李。
「小柾哥哥和小柊哥哥是二十五歲,兩人同樣都是A型。」
這兩個哥哥是花乃子姐姐的雙胞胎弟弟,兩人長相一模一樣,幾乎難以分辨。小柾哥哥是哥哥,小柊哥哥是弟弟。聽說目前的區分方法是看髮型。
「小柾哥哥頭髮剃得短短的,小柊哥哥則留著一頭自然捲;小柾哥哥行動力很強,小柊哥哥則非常穩重,也不太出來接待客人。」
我把媽媽告訴我的資訊抄在小本子上邊讀邊複習。這個小本子是不久前買的,很可愛的粉紅色。要去人家家裡叨擾一段日子,有很多事情得先記住才不會失禮。
「姨丈和阿姨是十年前過世的,當時花乃子姐姐十九歲,小柾哥哥和小柊哥哥是十五歲。」
每每想到,區區十五歲的年紀竟在同一天遭逢了父喪與母喪,整顆心便揪得發疼。去弔唁時我才七歲,自然沒想那麼多,只記得三個表姐表哥都面帶笑容安慰我。
直到今天,我終於有些明白,花乃子姐姐和小柾哥哥和小柊哥哥有多麼堅強、多麼善解人意。
「『韮山花坊』位在二丁目北側最尾端的角落。開門時間是早上十點,打烊時間則是七點,隔週週二公休,不過公休日照常配送。午餐是十二點後輪流吃,晚餐通常在七點半左右,如果這時候恰巧接到指定時間送達的訂單則會晚一點用餐。」
我原以為開花坊的人都得一大清早起床去那種像市場一樣的地方採購,結果猜錯了。他們是在早上九點左右才到花卉市場進貨。
「一般都是小柾哥哥到花市批花,偶爾換成花乃子姐姐去,而小柊哥哥固定負責開門營業。」
小柊哥哥真的很宅耶。在我的記憶中,他就是個普通的小哥哥,可是根據媽媽的形容,他似乎「只喜歡待在家裡」,兄弟倆的性格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花坊對面有一家名叫『松宮電子堂』的電器行,隔壁的『波平』賣的鯛魚燒香甜好吃,斜對面那家叫做『寶飯』的美味中菜館有一個木熊的招牌。」
我走了一小段路,一家書店赫然映入眼簾。這家「大學前書店」雖然不在拱廊裡面,但還是屬於花開小路商店街的店家。店名「大學前」的由來是很久以前這地方曾經有過一所大學。附近的書店只有這唯一一家,我以後也會來這裡買書。
從這裡開始就是花開小路商店街的一丁目了。
時間還不到早上十點,路上的人並不多,但還是有形形色色的人經過。有準備開門做生意的老闆,有慢悠悠地騎著腳踏車的中年婦女。小型汽車可以進入商店街,但僅限商店街的人在一大早或深夜時段駕駛通行。
「哇!」
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商店街的正中央矗立著一座玻璃罩。據說是某一天突然出現在這裡的藝術品。我走上前去看個仔細。
玻璃罩裡有一個相當高大的石雕人像。
作品的名稱是〈苦惱的戰士〉,一般俗稱為〈彼得那的劍鬥士〉。
「石像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的確很苦惱。」
這叫心有戚戚焉。正如傳聞中所說的,玻璃罩裡面留下了一只繡著「saint」字樣的手套,而這個「saint」是一名英國雅賊的稱號。不愧是古老的英國,居然真有只在傳說中聽過的雅賊!至於這座石像為何會在這裡出現,到現在仍是一個未解之謎。這一切讓人愈想愈興奮!
除此之外,位於二丁目的石像是〈古戎的五對翅膀〉,而在三丁目的則是〈海將軍〉。〈海將軍〉代表著許下永恆之愛的誓言,新郎新娘可以在那座雕像前舉行婚禮。光是想像在商店街的正中央辦婚禮的情景就覺得好幸福喔。
雀躍的心情令我加快了腳步。
遠遠地,美麗的韮山花坊就在那裡。店鋪外觀是綠色油漆的木板牆。號誌恰好轉成綠燈,我急著跑了過去。
迎面走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優雅紳士,戴著一頂帽子,身形格外高瘦。見到急匆匆的我,他微笑著摘下帽子點頭示意,我邊跑邊向他鞠躬問安。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是外國人耶!
「早安!」
他也回了句「早」。聲音真有磁性。我猜,應該是住在這邊的人。沒想到這條商店街上也有如此迷人的老伯伯。
哇,這就是〈古戎的五對翅膀〉呀!
以後有空再慢慢欣賞吧。眼前就是韮山花坊了。
還不到十點,褐色的店門已是開著的。一個頭綁長馬尾、身穿綠圍裙的女生正在把花搬到店門前。
「花乃子姐姐!」
花乃子姐姐幾乎是跳著轉過身來,一看到我就笑逐顏開。
「芽依!」
她張開一雙線條優美的纖長手臂將我擁進懷裡。我都小學畢業好久了,被人這麼摟著有點害羞,可是我也同樣用力抱住她。
花乃子姐姐身上好香。這氣味不是香水,而是一種天然的花香。
「芽依來啦?」
店裡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接著走出來一個頭頂短髮、酷似布萊德.彼特的小柾哥哥。站在他右肩旁的是蓄著長長的自然捲髮的小柊哥哥。他的頭髮真的好捲喔。
兩個哥哥都笑嘻嘻地說歡迎我來。
「寄來的行李都擺在房裡了。等下幫妳一起打開來歸位。」
花乃子姐姐說著並鬆開我,我扯平衣服抹順頭髮,面向大家立正站好。
「以後要在這裡叨擾了,請大家多多照顧!」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的職場。
並且,也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