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重新起飛前的迫降
為什麼是《小王子》?
巡迴《地球人遇見小王子》至今最常被問起的問題之一。答案並不浪漫,當時只是想要幫同學賣票。
大學剛畢業,同學們在高雄成立白開水劇團,創團作就是將《小王子》改編為音樂劇。二○一三年,《飛行員與小王子》的音樂劇即將在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上演,為了減輕同學創作的票房負擔,我在班上向學生推薦這部作品。某天,一位學生好奇問起:「那《小王子》在講什麼?」因著那一個好奇,起了我說書的開端;開始我對於這個本經典的生活反思;開發我在課堂中一人分飾多角的詮釋。它從一段十分鐘的演出推薦;變成一堂四十五分鐘的課堂教學;蛻變成一場將近兩個小時的巡迴演出;最後,它將在此刻被化為文字出版。
回望這段旅程,至今仍覺得不可思議。在這上百場次的巡迴旅途中,有太多從未料到的際遇出現,那些好的或壞的,皆是滋養這個內容不斷進化的因子。生命真奇妙,與其說我選擇演《小王子》,不如說我被《小王子》選擇。
我曾經朝著當演員的夢想起飛過,卻因為現實,我迫降在校園裡當老師,這迫降三年的教學生涯,讓我意外遇見這位金髮男孩。接著他帶著我離開校園,朝演員的夢想重新起飛。這位男孩,教會我的事情實在太多,關乎自己,關於生活。
在這本書中,我會將《小王子》結合我人生目前為止的「主觀」生活體驗和大家分享。既然是以我為主的觀點,那麼大家在這趟閱讀旅途中,可以選擇接受我或否定我。沒有一個人類能夠主張自己的論點絕對不會錯,不論是社會上何等權威知識份子,都該清楚的認知,身為人類,你我的眼界都非常有限。
歷史上的人類相信地球是平的;歷史上的人們相信宇宙的核心是地球;歷史上曾經有位醫生伊格納茲,他主張人類手上有種看不見得東西會致命。當他首次發表這個言論時,所有的醫生都認為他是個瘋子,沒有人願意接受「洗手」的提議。直到今天,你我都知道那個看不見的人類殺手叫做細菌和病毒。以上三段歷史,都告訴我們同一件事:所有的人類聚集在同一個世代,相信的同一個自以為「對的信念」,到了未來即將有錯的可能。那麼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即便有了AI、高鐵和智慧手機,我們對於黑洞和海洋的認知還是非常有限,也就是說,你我此刻所主張的「對」,隨時可能會成為未來歷史上的最新笑點。說到底,你我都只是眼界有限,卻活在相同年代的不同之人罷了。願我們都保有彈性,調整自己接納差異的空間。
畢竟,眼界何其小,世界何其大。
最後,謝謝這趟巡迴旅程最初的推手黃尹歆老師,在出版的過程中,給予我寫作上的指導。謝謝時報出版的邀請及資源提供,更謝謝從我開始巡迴至今,每一份相伴,曾經給過我力量的你們。
第十六話
有些月經,來得跟性別沒關係。
在《地球人遇見小王子》的巡迴日子裡,演出結束後上前來提問、分享、回饋、或是朝我謾罵的人我都遇過;向我吐露自己的感受到掉淚的人,也見過不少。
二○一九年底,巡迴到南部某所國中為畢業生們演出,當天演出的一小段對談,讓我在臉書上發了篇貼文:
今天演出後,一名國三男孩上前詢問:「老師,我是看上一場的,想問老師講到蛇那一段為什麼略過最重要的一句?」
王子:「沙漠好孤獨,人們都在哪裡?」
蛇:「在人群中也一樣孤獨。」
我:「由於演出時間有限,我有刪減,你應該有注意到點燈人、賣藥商人、火……」
他接著搭:「火車調度員,對!我就想說怎麼沒有點燈人!」
我:「文本上我有做了一些篩選。那你之所以特別來找我,代表你覺得這段很重要,你的詮釋呢?」
我語句才剛結束,一個瞬間毫無防備的,他大而有神的眼眶紅起,接著潸然淚下,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掉下,我上前給他一個擁抱,他原本壓抑的理性也跟著失守。
「我覺得很孤單。」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人相處。」
「我覺得跟他們格格不入。」
這幾句話隨著他眼淚一併吐出,在那個片刻,我除了感到揪心外,理性的腦袋有好多豁達又標準的回答閃過:
「做自己啊。」
「你會等到跟你頻率相同的人出現。」
「孤獨不見得是壞事,看你怎麼看?」
「也許是你太成熟,其他同學太幼稚。」
以上的答案任選,好像都能加油打氣狀的讓話題結尾。但實際上又能帶來什麼改變?不知道若跟他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我幫不了你。」會不會很殘忍?他會不會傻眼?但這是我的實話。
我從小到大也都覺得自己長期身處在這個狀況。在國中、高中、大學、出社會,感覺自己好像變形蟲,想在群體能夠與大家有一樣的頻率與形狀,「做自己」這種灑脫的回答,每每出現在網路文章、書籍或是朋友的口中,看似豁達,有時卻顯得不負責任,並不是每次「做自己」的經驗都能帶來好的效應。
也許有的人就真的很「不做自己」才能和大家相處呢?當我們覺得自己很真實,卻得到別人說自己很虛假時,什麼才是自己?自己全然的舒服自在與誠實?那社會應該也很難運作。
如果有些人的「原形」就是「變形」呢?也就是他的本來的「自己」就是「不做自己」呢?我們對於「做自己」的定義是否又侷限在某種形態?
於是,我給不了「做自己」這三個我都辦不到的字給他當鼓勵。
「我完全能體會你的感覺,因為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與人交流或是受歡迎對某些人可能就是容易,對有些人來說很難。但也許我們的孤獨不能幫我們變成受歡迎的人,但有機會讓我們成為一個好的安慰者?因為我們知道那個痛是什麼?也許格格不入不能幫你脫離孤單,但卻能在未來帶來意想不到的能量也說不定?」
這個我不確定是否著邊際的話語中,我到底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做自己的太陽,你就能當別人的光,我希望,你能找回單純的勇敢。」—─魏如萱
謝謝魏如萱以及很多創作人,用他們的創作溫暖許多人,不過也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自己的太陽,有時要找到單純的勇敢也要有點運氣。可能一輩子都在找,但我們願意「試著去」。
「每個角色說的每句話背後都有個渴望。」那麼每個人的每篇貼文都有個渴望,我的渴望是:招待今天這片灰濛濛感受,有些安慰可能夾雜了其他。於是,我幫不了照片中的這兩位男孩。
現在回顧這篇我去年底的貼文,可能還品得出幾分感傷。但我相信那位男孩早就回歸他過慣的九年校園日常,即便偶爾仍感受孤獨,也不至於讓他時時刻刻掉淚。在那個當下,因為《小王子》的文本觸發他內心的孤寂,讓他爆發出他壓抑的情感。
「孤獨」總是能爆發創作人的能量,不論是戲劇電影、音樂專輯、小說、散文、詩詞、攝影、繪畫與雕塑……,都能因為創作人自身對於孤獨的強烈感受,讓我們產生共鳴。可見「孤獨」一直是好幾世紀以來,只要是身為人都就沒辦法逃避的事實。不過有的時候,我們可能因為這些作品而放大了我們的孤獨感,進而讓我們誤判,瞬間只覺得,全世界孤單的只有自己,別人看起來沒有自己來的孤單,也沒有人能明白自己的痛苦。
每當這個時刻來臨,我都會稱我自己月經來了。是的,即便我是男性,我們沒有生理上的經期,但我們確實還是有整個人心理狀態鬱悶難受的那幾天,或幾週。不論你是男性女性,我們都會有心理上的經期,跟生理經期不同的是,它常常來得沒有預兆。有些女性朋友在經期來臨之前,大概已經感覺得到,甚至在生活作息穩定的情況下,她們可以計算知道在什麼時間大概會遇上經期,如果有特殊活動的安排,還有方法可以避開。但心理經期最麻煩的是,常常在沒有預期的時刻,它就來了。
它可能來自於朋友今天的一篇貼文;電台隨機播放的一首歌;一封「尚未錄取,期待未來有機會合作」的通知信;一天下來沒有出現家人以外的生日祝福;根本沒預料學校安排的演出讓自己在講師面前淚崩;被邀約到某學校安排的《小王子》演出,結束後遇上某個學生的生命提問,引發自己生命的孤獨經驗回家臉書發文……。
以上種種都可能爆發出我們生活的黑暗經期,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到幾天內不等,我們需要靜候它,讓自己慢慢調回平日的生活步調,那幾天的鬱悶,可能讓旁人大不解。就如同一個男孩子永遠不懂大好的體育課,她幹嘛就是要留在教室,躲在樹蔭,而不來打一場痛快的籃球?但男生們是否注意過,自己也有想躲在陰暗處不想被陽光照耀的時刻?
有些月經,來得跟性別一點關係都沒有。
當「月經」來時,我們的體感孤獨會無限擴張,擴張到我們覺得全世界最悲哀的只剩下自己,羨慕死那些永遠被太陽跟著的人。但其實,人們只是「看起來」不孤獨,不代表事實如此。那些擁有高人氣,高讚數,派對之王頭銜的人,還是有自己卸下帽子的時刻,他的某個角落,我們不曾參觀過,怎麼知道他的孤獨體感沒有我們的劇烈?
蛇說:「在人群中也會孤單的。」指的難道不是那位被人群愛戴的人嗎?
仔細回想,當時那位男同學其實只用了一個角度詮釋了蛇的那句「在人群中也是寂寞的。」我當下也因為他的問題,掉入了我自己的「月經」中,沒有再理性跳出另一層面去看看這整段對話與蛇的話之間的更多可能。
直到現在有機會在書中整理這段對話時,才發現,蛇所指「在人群中孤單的人」可能並不是他。可能是班上那些他所羨慕被圍繞的人,所以其實他在向我提問時,蛇早已經替我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想他所解讀的角度是,他在班級(人群)中感到孤單,他無法融入群體,他希望找到人的陪伴。現在就我看來,這位男同學就是小王子,蛇正在告訴他,那個班上他想要融入的群體當中的同學們,也是孤單的。
男同學:「別的人在哪裡呢?在沙漠裡真的有點孤單……」
蛇:「在人群中也是孤單的。」
後記
告別星空後,我們仍繼續飛行
「老師,那架飛機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飛行員修的那架飛機啊,你覺得他的飛機代表什麼?」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某次《地球人遇見小王子》巡迴到高師範附中,演出結束後,學生向我提了一個我沒想過的問題。那個關於飛機解讀,讓我印象深刻。
他認為那架飛機代表著社會上每個人必需乘載的責任,唸書考試、工作賺錢等,那些我們通常認為最重要的事。每個人都是飛行員,都有屬於自己的飛機要駕駛,有著自己必須前進的航道。然而飛行員在這次的旅程中,飛機意外失事了。飛機壞掉的同時身旁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小孩一直在跟他講故事。
「我沒空。我正忙著嚴重的事情!」
前面幾天飛行員似乎還是把自己的重點關注在他的飛機上,甚至一度被反覆提問的小王子惹惱過。
隨著困在沙漠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飛行員的注意力從原本的飛機,慢慢地轉移到小王子的旅程故事,讓他忘記本來應該要做的事情,一回過神來,已經被困在沙漠裡面一週了。
身為一個「聰明」的大人來分析飛行員在沙漠這十天的行為,是不可思議的。論生命安全,論時間效益,論經濟成本,這位飛行員根本在浪費時間,甚至可以說他是愚蠢的大人。他本應該要把握在沙漠的所有時間,專注在他壞掉的飛機上,怎麼會是花時間在跟一個小傢伙聊他的羊、狐狸還有玫瑰花?
書中的他,在第九天找到井後的隔一天就把飛機修理好了。表示他有能力在一天的時間內完成飛機的修繕工作。要是在他墜機的隔天早晨,全神關注在他的飛機上面,對於一旁小王子的任何要求、提出的每個問題、分享的任何旅程完全不予理會,他根本不需要在沙漠中挨到第八天,還為了喝水起身找井,反而增加此次受難風險。假如他視小王子無睹,在第二天傍晚差不多就能啟程繼續飛行了。
對於「聰明」大人們來說這是最聰明的選擇,把握時間,做最重要的事,而不是滯留在荒漠去聽一個小孩講故事。回歸生活軌道的飛行員,仍不會想去理解一朵花帶刺的原因,也不在意羊是否會去吃花,甚至不在乎能不能看到箱子裡頭到底是羊還是其他,那顆夕陽和整片星空對他來說,也沒有過多的意義好令他為此停下腳步。以「聰明」的大人角度來計算,飛行員毫無損失。
若以這位國中男孩的角度來計算,他認為飛行員損失可大了。
他表示每週的這個時段,對他們班來說通常要自修或是準備考試,突如其來得知學校在這個一如往常的唸書時段,安排他們去聽《小王子》的故事,對班上某些同學來說是感到不可思議的,為什麼輔導室要我們拿唸書的時間去聽故事?
於是他帶著他的英文課本走進這個空間打算利用我分享故事的時間,好好的念書。當《地球人遇見小王子》的故事開始,他也翻開的他英文課本,專注在自己的飛機上面,我講我的故事,他背他的單字。大概在演出開始的十分鐘過後,因演出需求,觀眾熄燈全面暗下,迫使他的飛機必須暫時降落,因為他什麼也看不到,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台上,無奈的他放下手邊飛機,暫時把注意力不耐地放在我的身上。
聽著我引領他們經歷王子的旅程,認識帶刺的花,遇上奇怪大人,還有馴養的狐狸,聽著聽著,他開始忘記他本來想要背的單字。就像飛行員一樣忘記了自己本來認為應該要處理最重要的事。等到演出結束,觀眾席燈光亮起,回神過來才發現手中打算要唸的「飛機」,一點進度都沒有,但他卻經歷了比分數更有意義的事情,《小王子》讓他對於看待生命的方式不再相同。
假如他們全班真的因為花了兩堂課的時間來聽我演繹這場故事,導致接下來的那場考試平均掉下五到十分,對於補習班的同學可能會感到訝異:「你們學校怎麼會在考試前讓你們去聽故事?」也許會覺得他們利用唸書的時間去聽故事,是不明智的選擇。但對他來說,那五到十分的考卷數字,與生命的重量相較,已經無法計算。假如真的發生了,他可能會跟飛行員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向身邊的其他「大人」解釋。那個下午,那趟「旅程」的價值對他而言,根本不是五分還是十分可以衡量的。
如今《地球人遇見小王子》已經重複演繹破五百場次了,曾經有幾度我演到完全無感於王子與飛行員的告別,但每次我重新從麻痺中甦醒過來的,就是這些在演出結束後,跟我分享的生命觸動。來自於某位母親向我道謝她的孩子因為聽了我的分享,第一次回到家裡和她分享了一個晚上。來自於某張割腕的照片傳進我的臉書吐露長篇嘆息,來自於某對分手的情侶成熟的相約來觀賞演出後彼此祝福對方的未來。來自於這位國中男孩。好像王子離開地球後,都為我們注入了能量,給我們一些勇氣,去面對這台眼前飛機,繼續我們的旅程。
最後,謝謝暫時放下手邊「飛機」,來翻閱我的故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