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已故電影導演市川準,曾拍過一部名叫《擾嚷下北澤》的片子。
為了培養搬到下北澤的勇氣,那是我還住在老家時,好幾次深夜獨自一人觀賞的電影。為了讓決心更加堅定,我希望身體浸潤更多下北澤的味道。
電影中,有一段鋼琴家富士子海明女士訴說下北澤的畫面。影像是富士子女士走在車站前的市場,搭配上她自己配音的旁白。
「我總覺得不經思考、任憑雜然擴展的城市風貌,就像小鳥啄食花朵、貓咪以靈活的動作從高處跳下來一樣。有時候看起來也很美,雖然看似雜亂汙穢,其實是人類無意識的美。
每當開始想做什麼事的時候,一開始都是混濁的。
但不久之後會變成清流,在自然的運轉之中靜靜地營生。」
第一次看到這個段落時,心中深有同感,同時淚水也奪眶而出。之後又看了幾遍,記下這段話,為自己儲備勇氣。
心想:原來看到自己隱然存在的想法,被人如此明確地用言語說出後,感覺竟是如此舒坦。
一件又一件降臨在富士子女士人生中,那些分量驚人的遭遇……因為有過那些遭遇,才能經由美麗的文字賦予影像強烈的意義,進而能撼動人心、激勵人心,並找到自己的立足點。
我也很強烈希望能在其他方面做到那樣的事。我想要對其他人施展如此絕妙的魔法。
夜深人靜時候,如果能有一個可獨自浸淫於沉思與長嘆的空間,我想我應該就能支撐下去吧。
失去父親之後,我心情的落寞雖然不是十分激烈,痛苦卻像是腹部遭到重重一擊般地逐漸蔓延開來。一旦有所意識時,痛楚已根深柢固,幾乎每一次抬頭就要重複一次。
感覺自己變得滿嘴歪理、整個人也縮小了一圈,身體變得很僵硬。而且為了保護自己更加耽溺於心事之中。
那些花呀、光呀、希望和狂歡作樂等事情,都在不知不覺間和自己相漸行漸遠,彷彿陷入了腥臭陰沉的黑暗深淵。在那種地方,只有潛藏在肚子裡的勇猛力量才具意義,美麗輕盈的東西完全沒有存在的價值。
在黑暗中我不停地動著、呼吸,盡可能盯住能看見的東西。
於是乎我終於看到了光。
但那不是光。
黑暗依然存在眼前,散發著生猛的腥臭味。
逐漸適應後我才開始能夠理解那種振動幅度的美。也才真正明白富士子女士所說那些話的深層意義。
我搬到下北澤居住大約是在父親瞞著我和母親,被迫跟一名女性遠親,在茨城樹林中殉情一年之後。
那名女性因為有事找父親商量,兩人逐漸發展成親密的關係。有一天對方邀父親見面,故意在酒中摻了安眠藥,然後開車將昏迷的父親載往村落旁人煙稀少的樹林中,並點燃她帶來的蜂窩碳讓父親因一氧化碳中毒身亡。當然該名女性也死了。她將車身整個封死,完全沒有他殺的嫌疑。
簡單說來,這件事對我父親而言固然有著殉情的味道,但其實他是被「謀殺」的。
關於這一點,我和母親不知道被迫看到、聽到多少真實畫面和具體判斷,在此我就不再詳述了。
因為有太多令人難以承受的衝擊,至今仍無法整理好心情。
那段時期的記憶也都是斷斷續續的。也許這一生我都不可能去一一回顧那一切。如果說人生會累積許多難以釐清的問題,肯定那件事難以釐清的程度有一整個人生的沉重與深刻吧。
最近父親老是有外宿一晚的表演活動,也經常早晨才回家,該不會是外面有女人了吧?不過老爸應該沒有拋妻別子的勇氣才對!萬一真有那種事,媽會怎麼辦?只能裝作沒事地繼續生活吧,我沒認真想過這種問題。反正只要耐心等待,總是會回家的吧。曾經不以為意地聊著這個話題的我和母親,突然接到來自警方的聯絡,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又哭又叫,吵過鬧過。總之該有的反應,我和母親一起發作過,也各自發洩過,同時也成為彼此的支柱。
畢竟身處音樂業界的父親稍微偷個腥也很正常,我們甚至還顧慮到「太過緊迫盯人的監視只會破壞家庭的和諧」,如今卻很自責當初不該每天放任父親的自由,彷彿我們已經絕望到了某種程度。
除了表演活動外,即便快到天亮才能回家也絕對不肯外宿,一直是父親堅守的原則。不管是什麼芝麻綠豆大的瑣事,一旦他答應了我和母親,就會寫在記事本裡或手上,說到一定做到。如今回想起父親的手,腦海中就會浮現他手背上寫著約定事項的畫面。
從「買鮮奶回家」到「下個禮拜全家一起去吃煎餃」,基本上都遵守約定的父親,在搖身變成樂團樂手之前,他真的是一個好父親,所以我們母女倆才會那麼地不設心防。
因此當父親以那種方式死去,甚至葬禮舉辦完後,我們仍然深陷於震驚之中。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接受父親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
因為對方也死了,無法與其理論。就在一堆問號難以釐清、各種心情找不到目標可發洩的情況下,整件事情完全結束了。我們既沒有想過要找跟她多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要求金錢賠償,也不想見到那些人。
事實上她一出生後就被送走當養女,死前的她早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離家出走多年,所以幾乎等同沒有親人。這也是迫不得已聽到的消息,說實話我們母女倆一點也不想知道這種事情,自然也就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那個人的遺體,但從照片中看到生前的她,卻是一個美得像是白狐或白蛇的女人,這一點讓我大受衝擊。會讓我想到原來父親就是被這種美色給騙走了。當然母親受到的衝擊想必更大吧!
所謂的日常生活,在那種情況下仍必須持續下去,也能若無其事地持續下去。不可思議的是,走在路上的我看起來跟其他人幾乎沒什麼兩樣。儘管內心如此的支離破碎,但映照在櫥窗玻璃上的我還是那個平常的我。
父親離世大約經過一年左右,惦量著母親看起來心情多少已能平復,我便決定也要開始自己的人生。
短大一畢業後就進入專門學校學做菜,好不容易畢業了,便到朋友的店裡幫忙,一邊開始找工作。結果因為出了那件事而全部停擺。在那種情況下哪裡有心情參與專門學校的朋友說要開店的計畫,所有預定都化成白紙一張。
我搬離老家的公寓,決定住進跟朋友母親租借的二樓房間。朋友原本住在那裡,因為結婚後要到英國而空了出來,我得知消息後二話不說便決定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