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面對悲傷,沒有人有標準答案
小劉醫師
悲傷,是一種存在但眾人都不希望面對的真實,面對生命當中必然的生老病死,如同破碎的花瓶,就算再仔細撿起每個碎片、卻再也無法拼湊回無瑕的原貌那樣。
我們知道必須帶著愛與創傷彼此糾結,繼續前進,但更多的時候是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自理。
作者大衛・凱斯樂,他是舉世最負盛名的傷痛與失落研究專家,曾有與成千上萬處於生死邊緣的臨終者相處的經驗,讓他學到即使剛經歷畢生最大的悲劇,也能安度充實人生的訣竅。
但直到他以身為白髮送黑髮人的過來經歷,詳述了那段他深陷於悲愴卻無法自處的過程,直到他正視並且化解,帶領著更多深陷迷惘黑暗中的人們參加他的「悲愴工作坊」。
他描述了一個個故事,有最後喜極而涕的;也有因此一蹶不振的;也有壓抑到極點而崩潰的。面對悲傷,沒有人有標準答案。
只能藉由自身去尋找其中的意義,這也是本書的宗旨:「就算最糟的悲傷,生活當中也有其正面性」。
書中提供了很多的方法,其中書寫的療癒功能,是我自身也深受其益過的,看著裡頭分析著,因為書寫而能轉換視角、重整時間跟邏輯、並且不自覺得對自身喊話,再一次次雖然疼痛但繼續去嘗試著練習後,終於,慢慢能面對自身悲傷的痛點,而發現時間帶走了大部分的悲傷。
由於我自身從事的職業,是癌症專科醫師,陪伴著病人面對生死加諸的各種病痛,其實不會說是不熟悉。
但是更多時候,過於主觀、過勞的醫療環境,沒辦法好好花時間跟病人與家屬聊聊……
直到有精神科醫師主導的學會正視到了這問題,於是自己也參加了腫瘤心理學會主辦的:醫病關係溝痛告知,課程兩天中密集的跟模擬病人進行困難情境的對話練習。
所謂困難情境包括:初診斷告知罹癌、病情治療惡化、建議放棄積極治療轉為安寧治療,這三種。
這三種情況,往往都會讓病患淚眼婆娑、甚至有的會崩潰破口大罵或痛哭……
醫者就算專業,但面對情感的衝突時,更多時候是無助與尷尬,甚至會因為同理不足,而惡化到整個對立的衝突。關於「創傷」、「悲痛」、「挫折」這類情緒的生命經驗中,長期台灣社會對於情感訓練不足的短處,更加顯現。
當時上完這些課程後,除了汗流浹背,更多的是感慨與疑惑,不知道在理解了每個心理機轉之後,真的能在回到門診遇見這樣痛苦時刻時,派上什麼用場嗎?
所學與所知,巨大的鴻溝差距,在面臨到人類所能體會最悲傷的情緒當下,真的能有最終解答嗎?
甚至,伴隨著悲劇,有時候不會只有悲傷,更多時候是憤怒與反撲的惡意,比方說,認為有醫療疏失的病方家屬,不管如何解釋,依舊要把疏失方告上法院……
尼采的那句話:「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被暗黑所攫取的,往往不只是單個的心靈,那種想把恨與怨如同毒蛇毒液噴灑至周圍的惡,會讓人看不清自己……
怎麼解?
隨著看似有招、其實無招;看似一切皆有所解、但慢慢理解到,「無解也是一種解」之後,彷彿有了專屬於自己的答案……
也就是本書中描寫的,往往到了最後「根據一個人的知識、知覺跟理解範圍,他一生所能做到的就是那麼多。這不是要說他的行為就是可以被接受與容許的。你緊抓不放的那個事件已經過去了。也許早已過去了很久了。這個觀點就能幫助你想起,寬恕鮮少是為了『他們』,寬恕是為了你自己」。
最終會發現,儘管迂迴,如果出發點跟最終點都是「愛」,那麼一切都會串連。
意義,療癒了失落的痛苦記憶
吳佳璇
哀慟有六階段?我歪著頭打量書稿。自從一九六九年精神科醫師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在她的鉅著《論死亡與臨終》(On Death and Dying)首次提出臨終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與接受的心理理論,儘管學界爭議不斷,半世紀以來,已連黃口小兒都能朗朗上口。
不過,作者是大衛・凱斯樂,曾經在庫伯勒-羅絲醫師生命最後幾年,和她合著《用心去活:生命的十五堂必修課》和《當綠葉緩緩落下》兩本重要的大眾生死學熱銷書。睽違十多年,身兼作家、演說家,且擁有豐富哀傷心理實務經驗的大衛,用他的生命故事,為我們補上生死學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塊拼圖,那就是「追尋意義」。
眾人雖認為臨終或哀傷五階段並不是一段線性的心理歷程,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方式經歷哀慟,但許多哀慟確實是階段展開。經歷喪子之痛的大衛,見證了那五階段所描述的種種感受。
二○一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大衛的臉書公布了二十一歲的次子三週前意外死亡,以至於他不得不取消或延後滿檔的演講與工作坊的訊息。身為世界知名的哀傷輔導專家,連我都不禁好奇,他要怎麼走出喪子之痛。
在這本去年底上市的新書,走過哀傷的大衛揭露許多事實,包括和他同名的次子,其實是嗑藥過量猝死;身為專家的他,一樣把自己的哀痛交給另一位專家,陪他走了一段路;他也一度憂慮,他和伴侶保羅的關係可能因哀痛告吹……不過,大衛就如同許多喪子的父母,終究活出意義來,因為「意義就居住在你的內在」,「你也可以製造新的連結。這些連結不會削弱你對逝者的愛,它們只會增強那份愛」。
因此,這本書不僅是作者將庫伯勒-羅絲醫師的五階段學說擴充到第六階段「追尋意義」,更可以說是他見證哀慟的一部分,見證他找到比痛苦更多的東西,讓生命繼續走下去。
意義何處追尋?大衛以為愛與痛是一體的兩面,因此,意義來自於某種延續對逝者愛的方法,同時生者的人生再度前進。例如因酒駕失去愛女的媽媽,成立了「反酒駕媽媽協會」;又例如,在某些片刻,當有關亡父的回憶自然湧現,為活在世間的女兒帶來安慰;就連默默關注器官受贈者生活都是。但作者也提醒我們,意義是很私人的,且追尋意義需要時間,意義也不必然需要理解。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會死,也能為他的死亡找到意義。最重要的是,這是一項完全無法假手他人的功課。
當我還是一個菜鳥醫師時,曾經遇過一位先生外遇的作家。她最初泣訴,這事件摧毀了她的世界許多重要的價值。儘管先生迅速斬斷情絲,他們在外人眼中,始終是神仙眷侶,但她總是無法走出這份傷痛。數個月的門診陪伴,我除了默默聽著,只能開幾粒安眠藥。直到某天,她覺得不用再回診,因為頓悟事件的意義。「那是一個尋常不過的傍晚,我若有所思地散步。發現牆角有一株蕃薯藤,每片葉子都被蟲咬得坑坑巴巴,卻奮力冒出新芽」,作家頓了口氣繼續說道,「人生就像那株蕃薯藤,儘管沒有一片完整的葉子,依舊充滿生機。」多年來,我謹記這位病人的教誨,並在適當的時機,與多位喪親者分享。意義,真的療癒了失落的痛苦記憶。
停下來聽聽,藏在悲傷裡頭的事
蘇益賢
對心理師來說,意義一直以來都是個有點尷尬的字。
雖然這個詞彙早已融入民眾的日常,但對多數人來說,它仍是抽象、難以清楚給出明確定義的概念。像是愛情、又像是幽靈,我們都聽過,只是未必曾清楚見過。儘管如此,大概沒有人會否認,意義之於人類的重要與必要性。
本書作者透過個案工作與自身經驗發現,我們難以面對與承受的悲傷裡,其實正是一個可能窺見意義之所在。他曾說,「透過意義,我們能找到比痛苦更多的東西」。那些深藏在悲傷裡頭的意義,能幫助我們面對悲傷,將哀慟昇華,藉此豐富、滿足我們心靈。
許多個案的故事與經驗告訴我:意義總是伴隨著痛苦而存在的。那些推動著我們找尋意義的事件,往往都是極端痛苦的事。而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乎「生、老、病、死」背後指涉出的一種概念:人生必然的無常。
作為萬物之靈,我們渴望「控制」一切。「控制感」能帶來「安全感」。知道自己有影響力,可以因為某個自發的舉動,影響與改變外在環境,是我們從小開始慢慢發現的神奇能力。
小朋友偷偷推倒了一個水杯,看到灑出的水沾濕了地毯,這是一種控制感的獲得。長大後,人們汲汲營營於名聲與地位,追求「影響力」,或許本質上與剛剛那位調皮的孩童沒兩樣。透過控制感,我們從中發現「自我」的存在,並逐步建立自信與自尊。
然而,長大之後我們卻得面對一個現實:控制一切、呼風喚雨,其實只是幻覺。考試失常、提出交往邀約而被拒絕、創業失敗;又或者是其他讓人更無力且無助的事,好比疾病發作、治療無效、親友驟逝,乃至於天災人禍無預警地到來。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都用著不同方式挑戰著我們的控制感,也引發了我們大小不等的失落與傷痛。
我們做著一場自以為能控制一切的夢,終究會被「無常」給喚醒。而後,我們內心一部分安全感的來源塌陷了、崩毀了。我們用著自己的方式面對悲痛與失去,但總歸起來,仍脫不出知名的「哀傷五階段」,也就是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接受。
這五階段陪伴了許多人,讓他們知道,原來在面對失落時,有種種情緒、反反覆覆,其實很正常。
只是,五階段走到了「接受」,故事就結束了嗎?此正是本書想延伸討論的課題。
與個案工作,我心中總會偷偷把接受再細分成兩種路徑:一種是「真正的」接受,另一種僅是「表面上的」接受。要如何區分呢?其中一個方法是用時間來觀察;另一個方式則是去觀察,個案是否已經從目前的現實中悟出什麼,並找出這次事件之於自己的意義。
佛教認為,痛與苦是不一樣的。「痛」來自於人生的無常(如上頭提到的生老病死),是人生的一部分、是無法避免的。但「苦」不一樣,苦源自於我們面對痛的反應。好比,我們常聽見的「執」(grasping),便是一種造成苦的反應模式。在哀傷五階段的前四個概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或許都反映著不同程度的「執」,以及此帶來之不同程度的「苦」。
其中一個離苦之道,便是回到「痛」的本質裡,坦然接納悲傷,並溫柔地理解這個痛的意義。擁抱悲傷,不執著於「不悲傷」。因為,哀慟有多深,愛就有多重。正如作者所言,「愛與哀慟,這兩者是難分難捨地纏繞在一起的」。
從接受走向意義追尋的路,或許才能讓每一趟悲傷之旅漸趨完整。在我的觀點裡,思考意義的歷程,本身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儘管過程並不總是愉悅、快樂、積極的。然而,慢慢走過這段歷程,我們終究會發現,追尋意義過程的痛,其實正彰顯了意義本身的價值。
本書筆調誠摯動人,概念解說清楚。閱讀過程本身就是極具療癒的體驗,誠摯推薦給每位曾經失落、曾經悲傷的讀者。不論這個失落是大是小,每一個悲傷,都值得被好好看見。
期待書裡的字句,能慢慢陪伴大家,好好聽見悲傷想告訴我們的事。
作者序
一九六九年,伊麗莎白・庫伯勒-羅斯在她極具開創性的著作《論死亡與臨終》裡,整理出了臨終的五個階段。身為一名精神科醫師,她觀察到,臨終病患們似乎都會經歷幾個共通的階段或體驗。她的作品吸引了世人的目光,就此改寫了人們思索與談論死亡和臨終的觀點。她將這些人類共通體驗的真相,從晦澀幽婉的洞窟中拖出,攤開在明亮的陽光下。
數十年後,我有幸成為她的門生,並與她培養出一份友誼,甚至共同撰寫了《用心去活:生命的十五堂必修課》一書。後來,伊麗莎白觀察到,處於哀慟中的人們,會經歷與臨終相似的五個階段,於是,在我和她共同撰寫的第二本書《當綠葉緩緩落下》裡(這本書也是她生前的最後一本著作),她要求我幫忙將臨終五階段加以改寫,用以描繪正在經歷哀慟的人們。
哀慟的五個階段分別為:
否認(Denial):震驚,不願意相信他們所失去的。
憤怒(Anger):對我們所愛之人已經不在的情況感到生氣。
討價還價(Bargaining):所有那些懊悔,與各種「假如」。
沮喪(Depression):因為失去親友所導致的哀傷。
接受(Acceptance):承認已經失去的事實。
整理出這所謂的五階段,從來不是為了要讓它成為某種硬性規則,無論是臨終的五階段,或是這本書所提到的哀慟五階段。它們不是讓人用來把雜亂的情緒打包成清爽包裹的收納法。它們的目的不是開出藥方,而是給出某種描述。並且,它們所要述說的,只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歷程。每一個人都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經歷哀慟。而儘管如此,哀慟仍傾向於按照我們所描述的階段開展,多數經歷過哀慟的人都能夠辨認出這些階段。那本書出版多年之後,我自己也經歷了一場極大的哀慟,所以我能親自確認,那五個階段,確實描繪出了我們在與所愛之人的死亡往復纏鬥期間的種種感受。
庫伯勒-羅斯所提出的第五個階段是接受。在接受這個階段,我們會承認失去親人的這個事實。我們會花上一點時間,停下腳步,和心愛的人已離我們遠去這個無可否認的現實共存。這個階段一點都不容易。它有可能極度令人痛苦,而接受也不代表我們覺得這樣就沒問題了,或是說哀慟從此正式告終。然而,即便我跟伊麗莎白從未如此宣稱,但這第五個階段經常被認為是一種結局。經過了許多年之後,我逐漸發現,這趟療癒之旅還存在著一個相當重要的第六階段:意義。它不是一個武斷或強制性的階段,不過它是一個很多人會直覺性地知道要採取的一步,而另外許多採取了這一步的人,會感覺到它帶來的幫助。
在這六個階段裡,我們承認,儘管哀慟會隨著時間淡去,但它永遠不會終結。然而,倘若我們允許自己全然地走進這個重大且深遠的第六階段——意義——它將會幫助我們將哀慟昇華成某種更加豐富、更能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滿足的事物。
透過意義,我們找到比痛苦更多的東西。當親友隨著死亡離去,或當我們遭遇任何一種重大的損失時——離婚、公司倒閉、天災摧毀了家園等等——我們所要的,不會僅僅是這個冰冷的事實。我們渴望從中找到意義。重大損失會讓人受傷,或變得麻痺。它可能會糾纏我們許多年。但是在失落中找到意義,讓我們變得有力量,去找到一條向前走的路徑。意義幫助我們理解哀慟,本書接下來所提供的,許多人如何穿越第六階段的故事,便是實例。
每當我和遭遇親友過世這類重大打擊的人們一同工作時,我總是發現,他們苦苦掙扎,試圖為這樣的事件搜索出意義,無論死亡是由於長期臥病,或是以完全無法預期、令人震驚的意外形式出現。往往,我們會看見人們對於意義的渴求。
然而這所謂「意義」,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呢?它可能有許多不同的形貌,像是為了曾經與愛人共度的時光而心懷感激,或者找到某種紀念並榮耀所愛之人的方法,又或者,藉此體認到生命的稍縱即逝與價值,讓這個經驗成為生命的轉捩點,從此改變人生。
有能力找到意義的人,往往比無法找到意義的人更能適應哀慟。他們通常比較不會卡在前面的五個階段。對於那些卡住的人,許多不同的徵兆會透露出他們卡住的跡象,諸如體重驟然增加(或減少)、藥物或酒精成癮、無法消解的憤怒、出於害怕再度蒙受損失而難以進入一段新的關係,或無法對新關係做出承諾等等。倘使持續卡在這種失落的痛苦中,最終他們可能會變得執迷於這種損失感,讓它成為了生命的中心,卻因此丟失了所有其他關於生命的目的與方向感。儘管我們不能把生命中所有的醜惡或麻煩怪罪在損失帶來的打擊上,但是它們彼此之間,往往是存在著某種關聯的。
哀慟的威力非常強大。它很容易就能讓人身陷在痛苦之中,延續著苦澀、憤怒或消沉的狀態。哀慟緊緊揪住你的心,並且一點都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然而,即便是遭受了最不可理喻的損失,只要能設法從中找出意義,那麼你就有可能走向一個比只是「不被卡住」更好的境地。在最是一塌糊塗的時刻,你卻能因此看見自己最好的一面。你會持續從中成長,找尋出讓自己活得更好、甚至是更喜悅的生活方式,你會因為這位去世的親友與他的死亡所帶給你的教誨,而活得更有深度。
經歷失落之後的意義追尋之旅,會將每一個人帶上各自不同的旅途。一九八〇年代,坎迪・萊特娜(Candy Lightner)在女兒卡莉(Cari)被一名酒駕慣犯撞死之後,創立了知名的「反酒駕媽媽協會」(MADD, Mothers Against Drunk Driving)。就算她從未真正弄明白,為什麼這件事要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她仍舊能夠藉由設立協會、拯救其他許多生命,來為這個事件找到深刻的意義。對她而言,任何事都不值得讓女兒賠上性命,然而,這份由女兒的死亡創造出某件善事的能力,幫助她感受到,女兒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都是有意義的。
約翰・華爾希(John Walsh)在自己的兒子亞當(Adam)遭到謀殺之後,製播了電視節目《全美通緝令》(America’s Most Wanted)。利用節目致力於促使罪犯繩之以法,以免更多的兒童受害,成為他偉大的使命。
華爾希和萊特娜都從成立全國性的組織中找到意義。我們之中大多數人不會採取規模如此龐大的行動,但這並不阻礙我們創造意義。只要我們出發去尋找、用心創造,即使是在最細微的片刻之中,我們都能找到意義。
瑪希(Marcy)的父親最喜歡的電視演員是米爾頓・伯利(Milton Berle)、丹尼・湯瑪斯(Danny Thomas)和莫瑞・阿姆斯特丹(Morey Amsterdam)。父親生前告訴過她,曾經與丹尼・湯瑪斯有過一面之緣,是他珍藏的回憶,因此,在父親去世之後,每當她聽聞任何和丹尼・湯瑪斯有關的事物,總會令她想起父親。
某天,她到郵局去,打算寄個包裹,順便買些郵票。
「妳想要什麼樣的郵票?」郵局櫃檯職員問她。
「永久郵票。」(Forever stamps,永久郵票是一種不印面值,它永遠可以用來寄送某一類別的郵件,其價值跟隨當時該類別所需郵資自動調整,故稱為永久郵票。)
「這裡有國旗圖案、花的圖案和紀念款的,妳要看看嗎?」
「誰在乎什麼圖案啊?」瑪希心想。「郵票不是都一樣嗎。」不過她還是決定看一眼。櫃員遞給她一大疊不同的選擇,突然間瑪希注意到丹尼・湯瑪斯的肖像郵票。這使她回憶起父親,於是她買了好幾大張這種郵票。她沒有把這些郵票拿去裱框或做什麼特別的事,就是像一般的郵票那樣地用著它們。但如今,每次她要寄信或支付帳單,用到郵票的時候,她就會看到丹尼・湯瑪斯,然後她會因此微笑。在這些小小的片刻,關於父親的回憶自然湧現,為她帶來安慰。這種微小的、充滿回憶的甜蜜時刻,就足以讓她找到意義了。
當我為哀慟者進行諮商工作時,經常會被問到一個問題:「我到底要去哪裡找意義?從死亡裡?從失落裡?從事件裡?從我愛的人的一生裡?還是我要在承受失落之後,從我自己的生命裡找意義?」
我的回答是:是的、是的、是的,以上皆是。在這所有的選項裡,你都有可能找到意義,能夠把你帶領到更深的探問、與更深的解答的意義。也許你的意義會從找到某個紀念親友的小儀式之中浮現,也許會透過做出某種榮耀逝者的奉獻而出現。也或者,這份傷痛會促使你加深與身邊還在世的人們的連結,或是讓你把原本已經疏遠的親友,重新邀請回自己的生活中。還有可能,它會在你接下來的生命裡,增強你的感知,幫助你意識到,有幸活在這個星球上,是多麼美麗的一件事。
迪雅翠(Deirdre)對我說了一個她自己的故事。在這件事發生前兩個月,她的丈夫剛剛過世。她至今依然深深地思念著他。他們倆的婚姻關係非常親密、充滿愛意,亡夫的離世,給迪雅翠的生命鑿出了一塊極大的缺口。她的叔叔在她丈夫過世前一個月,也離開了人世。喪親之慟讓迪雅翠與父親之間產生了緊密的連結。她說:「我懂得他的痛苦。他很愛他的弟弟。我知道。」
迪雅翠和家人住在夏威夷,事情發生的那一天,她和家人們在珍珠港附近的一個露營區聚會,一起觀看姪女參加的獨木舟比賽。就在比賽要開始前幾分鐘,核武攻擊警報系統的警笛聲突然大作,劃破了早晨的空氣。迪翠雅的手機傳來一則示警簡訊:「飛彈攻擊警報。這不是演習。」
「從教練們開會用的大帳篷裡走出了一群人,」迪雅翠告訴我,「他們透過擴音系統宣佈:『好吧,大家注意安全,小心回家,並且確保每個人都能搭上車。』」她接著往下說:我爸爸、我哥哥、伯伯和其他人聽了都開始分頭拆下自己的帳篷。我走去車上幫爸爸拿繩索,等到我回來,所有人都已經走光了。就連我媽都走了。
「拜拜,」我說,「可是,媽去哪裡了啊?」然後我看到她已經坐在自己車裡了。她也急著趕回家。我走向爸爸,他是唯一一個還沒有閃人的人。他的神色自若,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我問他:「你還好嗎?」
為什麼每個人都一下子全跑光了?為什麼沒有人留下來說聲再見?這好荒唐。要是我們全都快要死了,那為什麼死的時候不和自己愛的人們待在一起?如果飛彈真的打過來了,所有趕著開車回家的人不就全都死在路上了嗎?沒有人說一句:我愛你。或是但願能再見面。沒有人留下來分享一些最後一刻的回憶。平常,我們家人間的關係還挺親密的呢。
有趣的是,有別於其他人,只有我跟爸爸兩個人覺得沒有必要匆匆忙忙逃跑。我們都做了一個決定,就是好好陪伴彼此,一起度過剩下的時光。在那段兵荒馬亂的時間裡,我們有了一場美妙的談天,我向他道謝,謝謝他做我的父親,他也向我道謝,感謝我成為他的女兒。我們還聊了各自生命裡最喜愛的事物。
作為一個心理學家,我試過去分析為什麼在這個生命看似即將終結的時刻,當其他的家人們都逃跑了,我和爸爸卻選擇留下來,相聚在一起。我想,那是因為我和他都經歷過身邊親密的人的死亡,而他們的死教會了我們,生命是多麼珍貴。假如生命只剩下最後五分鐘或十分鐘,我們都不會想要輕易浪費它。
飛彈警報結果只是虛驚一場,可是我很喜愛父親和我所做出的那個決定,就是把生命的最後幾分鐘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沒人知道我們還可以活多久。五分鐘,五年,或者五十年。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死期,然而,我們永遠可以掌控自己要如何決定怎麼過剩下的生命。
最終,意義來自於,在親友過世之後,找到一個延續對他的愛的方法,同時你也在自己的人生裡繼續前進。當然這不意味著你就從此不再思念那個人,但你確確實實會更加深刻地體認到生命的珍貴,就像迪雅翠那樣。當生命的終點到來——無論是多麽年幼,或多麼年邁——我們鮮少會認為自己已經活得夠長了。因此,我們必須好好珍惜每一天,將它活得淋漓盡致。如此一來,我們才算是盡了最大力氣,去紀念我們哀慟的對象。
以下幾點也許能帶領你理解何謂意義:
一、意義是具有相對性與個別性的。
二、意義需要時間。有時你可能需要花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才能找到它。
三、意義不必然需要理解。我們不需要理解一個人為什麼會死,才能為他的死亡找到意義。
四、就算你找到了意義,你也不會認為它與你親友的死等值。
五、失去親友不是一場考驗、一份功課、某件必須處理的事項、一個禮物,或是一份祝福。它就只是發生在你生命中的一項事實。而意義則是由你所創造的。
六、只有你可以找到你自己的意義。
七、有意義的連結將會療癒痛苦的記憶。
這本書著手寫作之初,我已針對哀慟這個主題從事寫作、教學,並與身處哀慟的案主們一起工作了數十載。年過半百的我,自認為早已熟諳哀慟這個主題,不僅是在專業領域上,就連私人生活的範疇都是。任何活到這個歲數的人,都多少品嚐過哀慟的滋味。我的父母都已經過世,還有一個情同兄弟的姪兒也已不在人世。然而,作為一個處理哀慟議題的專家,無論是在專業的面向上,或是私人的領域中,都不能讓我預先準備好面對在這本書剛動工時發生的重大打擊——我二十一歲兒子的意外死亡。這份打擊如此教人心碎,儘管我花費了大半輩子在幫助他人走出哀慟,我卻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任何方法能夠支持我度過自己的哀慟。就算我頭腦裡清楚知道,找到意義是幫助哀慟療癒的關鍵,我卻不知道,有沒有任何可能為兒子的死找到意義。正如同其他許多哀慟中的人一樣,內在有一部份的我認為,我的哀慟是那麼的深,根本不可能復原。
二〇〇〇年,我透過洛杉磯郡寄養安置系統領養了兩個可愛的男孩。那年大衛(David)四歲,哥哥理查(Richard)五歲。當時他們已經出入過五個不同的寄養家庭,並且有過一次領養失敗的經驗。原生家庭背景裡的成癮因素,導致他們取得永久安置時的困難,也讓大衛在一出生時,身體裡已經有了藥癮。我初聽到這項消息時,有點擔憂大衛會不會已經攜帶著某些無法被根治的問題。然而只消多看幾眼這兩個小男孩可愛的臉蛋,就足以讓我堅信愛將會戰勝一切。我完成了領養的手續,而之後幾年的生活,讓我確定,我對愛的力量的信念,是真實無誤的。大衛和理查都成功地翻轉了生命,成為非常棒的孩子。
遺憾的是,當大衛進入青春期後,他早期生命的創傷重新復發,回過頭來糾纏住他。大約十七歲時,大衛開始嘗試毒品。所幸不久之後他就來告訴我他上癮了,需要幫助。接下來的幾年間,我們的生活被戒毒中心和十二步驟戒毒計劃填滿。直到他二十歲時,他已經戒除了毒癮,人很清醒,和一個剛從社工系畢業的可愛女孩交往,並且開啟了他第一年的大學生活。當時大衛對醫學方面的專業展露出了濃厚的興趣,不過也在不同的職涯選擇之間游移不定——他也想著要不要再發展一些其他領域的興趣,即使如此,那時的我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可是後來,在他二十一歲生日之後沒幾天,他犯了幾個親密關係裡的典型錯誤,導致女友決定跟他分手。就在那個時候,他遇上了在戒毒中心認識的朋友。那個人當時也處在一個糟糕的狀態裡。他們一起用了毒品。那個人活下來,大衛卻死了。
接到理查哭哭啼啼打來電話,通知我大衛的死訊時,我正在國家的另一邊,出差演講。接下來好一陣子,我沉浸在哀慟中,久久不能自已。所幸,我身邊的親朋好友並沒有把我看作一個解決哀慟的專家,而只是單純把我當成一個不幸需要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親。
剛開始失去大衛那段期間,我身邊圍繞著許多很棒的人,像是我的伴侶保羅・丹尼斯頓(Paul Denniston)、具有靈性導師身份,同時是我孩子的教母的瑪莉安・威廉森(Marianne Williamson)等等,他們花了數不清的時間陪著我,跟我說話、聽我訴苦,努力用各種可能的方法來幫助我。伊麗莎白・庫伯勒-羅斯基金會(Elisabeth Kübler-Ross foundation)的統籌黛安・葛雷(Diane Gray),本身也遭遇過喪子之慟,她告訴我:「我知道你快被痛苦的感覺淹沒了。你還會繼續往下沉一段時間,但是你遲早會來到一個點上,那就是你觸底的時候。屆時你就得做出一個決定:你是要繼續待在水底,還是要用力一蹬,開始往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