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諸王與眾朝廷
二〇一七年
六月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六點,俯瞰萊茵河的瑞士巴塞爾(Basel)三王飯店(Les Trois Rois,又譯為羅德羅伊斯大酒店)露台上,看起來就跟它所在的巴塞爾市一樣寧靜古樸。現代與當代藝術產業的領航者、一年一度的巴塞爾藝術博覽會(ArtBasel)兩天後就要將開幕,全球最赫赫有名的畫商和藏家會到場競逐已故或在世藝術家的作品,它們的價值動輒六、七、甚至八位數,三王的露台則是藝博會的菁英社交中心。
露台人氣漸旺,六位剛到酒店的旅客也從露台長桌兩頭下來。這一個小團體的主人背對著大家,但他的銀髮小平頭和發號施令的架勢叫人一眼就認出他來;沒錯,他就是全球最有權勢的藝術商賴瑞.高古軒(Larry Gagosian)。
有那麼一段時間高古軒不來巴塞爾藝博會;設若可以避開人群,他不會周旋其中。在藝術交易圈中他以「當利不讓」出名;可以的話,他寧願不要跟人應酬,但如他自己說的,近年他對藝博會「已有好感」,現在他的身影固定會在這個場所出現。
高古軒這天傍晚是跟好友在一起。坐在他對面是俄羅斯寡頭權貴羅曼.阿布拉莫維奇(Roman Abramovich)的下堂妻達莎.朱可娃(DashaZhukova)。朱可娃本身也是一位藝術界名人,既是收藏家,又是莫斯科車庫當代藝術博物館(Garage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的創始人。穆格拉比兄弟阿爾伯托與大衛(Alberto & David Mugrabi)也在場,他們都是第二代收藏家兼藝術商,父親尤塞夫(Yosef)是哥倫比亞紡織品進口商、敘利亞猶太人,一九八七年他心血來潮來到巴塞爾博覽會,在那裡突然靈光乍現,開始收藏藝術品;雖然對安迪.沃荷(Andy Warhol)一無所知,老穆格拉比以十四萬四千美元的價格購買了沃荷的四扇達芬奇〈最後晚餐〉(The Last Supper),買時距沃荷去世僅幾個月,買進後作品價值就開始飛升。
穆格拉比這次購買的心得是:不是要作藝術收藏家,而是傾力買下沃荷每一件精品。隨著家族藝術藏品增加,他似乎以在拍賣會上競標沃荷作品為樂,以此提升沃荷作品市場價值。為什麼不呢?新添的沃荷作品越貴,穆格拉比家族其他的沃荷作品越可能水漲船高。
二○一七年六月此刻,據傳老穆格拉比父子手中共有八百多幅沃荷的作品。他們自豪地自稱「造市商」;或買或賣,他們的確影響了沃荷的市場、奠定沃荷登上全球最吃香藝術家的排行榜。他們做的是富豪購買頂級藝術家作品的生意,藏品存放在自由港室溫調控的大倉庫中;願意的話,藏品可以在此轉手給其他收藏家;只要藝術品仍留在自由港的保護繭中,就有免稅待遇。
在巴塞爾藝博會上待價而沽的藝術品,雖不盡是、但大多都是當代藝術品。「當代藝術」一詞指的是二次世界大戰後開始創作的藝術家所創作的藝術,相對於二戰前藝術家創作的「現代藝術」。這樣區分與命名可能有些棘手:畢卡索是現代藝術畫家,雖然他一直畫到一九七三年去世為止;決定他歸屬時代的因素是他事業的啟始日期,也就是二戰之前的幾十年。
現代藝術名家的精品隨著時間的過去逐漸稀少,價格也更趨物以稀為貴,戰後的頂級藝術家也是如此。而隨著富豪收藏家的行列增加,對晚近當代藝術家的需求也提高了。高古軒最會把這種好東西一定要據為己有的心理玩弄於股掌之上,他代理的藝術家名單包括的現代和當代藝術巨擘,無其他畫商能出其右。
博覽會正式開幕前兩天是首批貴賓預覽時間,高古軒搭乘他造價六千萬美元的龐巴迪全球特快(Bombardier Global Express)專機飛抵巴塞爾。他喜歡提早入住,有早人一步之感。酒店房間吃緊,高古軒的隨行人員只能下榻他處。三王酒店只有王能住。
其他交易商多在博覽會開幕前一天於週一抵達博覽會。銀髮大腕經紀人比爾.阿奎維拉(Bill Acquavella)等少數會搭乘私人座機前來,其他富豪藏家則搭商務租賃飛機NetJets在巴塞爾歐盟機場(EuroAirport)降落,浩浩蕩蕩有如藝術界的空軍。展前,許多畫商已將庫存的作品圖片發送給客戶,許多作品已被下訂。
大約三十五年前高古軒因為在紐約蘇荷區(SoHo)展示不見得是該他代理銷售的繪畫作品的照片或膠片,而受到責難。這樣做並不違法,他也並非始作俑者,只是將他在某處—也許是某個人家的客廳牆上—看到的一幅畫照下來、給人看,然後大敲邊鼓煽起市場興趣。而今,圖像在網際網路上、在交易商與收藏家之間傳來傳去,顧問、助理以及藝術界食物鏈中的每一個人都看得見。
在露台長桌上,高古軒偶爾會眺望萊茵河遠處的河岸。他的側影比以前圓潤,不過曾是運動員的他依舊雙肩寬闊。暑熱催逼下,戲水的人從碼頭跳入萊茵河的急流中,向下游猛游一番,然後爬上岸再來一遍。高古軒就讀南加州公立高中時是一名游泳選手,自由式與仰泳是他的強項,曾獲得比賽前幾名。後來就讀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地位一落千丈,因為好手多如過江之鯽。他拿到英國文學學士學位之後幾年,換了好幾個單調的工作,然後,就像老穆格拉比一樣,他對藝術有所頓悟,只是他的面向在於銷售。
半小時後,露台的這幫人站起來準備離開。高古軒身穿深藍色亞麻服、腳踩義大利諾悠翩雅(LoroPiana)最高級經典款軟皮面、橡膠底黑色便鞋,跨著豹子般的躍捷步伐,步入等待他的賓士轎車。諷刺的是,高古軒如今一切按規矩來,不搶在巴塞爾藝博會公開展品圖像預售,他的說法是:「我喜歡看藝術現場的買賣行動。」
巴塞爾藝博會近三百家參展商競爭一向激烈,尤其是四大超級畫商之間的較勁,而這四大的銷售成績讓其他畫商瞠乎其後。四大是:卓納畫廊(Zwirner Gallery)的大衛.卓納(DavidZwirner)、豪瑟&沃斯畫廊(Hauser & Wirth)的伊文.沃斯(Iwan Wirth)、佩斯畫廊(PaceGallery)的厄恩.格里姆徹(Arne Glimcher)和他兒子馬克.格里姆徹(Marc Glimcher),以及高古軒。這四大天王的畫廊年銷售額高達數億美元。高古軒的業績據說最高,每年約十億美元;其他三大據說也都各接近二.五億美元,但他們自己的說法都遠比這個數字好。格里姆徹父子聲稱二○一七年會迎來歷來最好的一年,交易總結時他們會突破十億美元的門檻,把高古軒甩在後面。誰知道呢?四大天王的畫廊都是私人性質,對獲利守口如瓶。
星期二早上博覽會尊榮貴賓開放時間之前一小時左右,貴賓信步走在展場露天中心,啜飲香檳、與老友寒暄。幾乎每位女士都拎著高級名牌皮包,幾乎每位紳士都穿著寬鬆的亞麻外套或西裝,都沒打領帶。儘管擁抱和飛吻處處可見,但和氣的表象下急迫感與競爭感卻暗濤洶湧。這些人不僅是貴賓,他們是最高階的貴賓,正如他們入場時間標籤所標示。上午十一點整會場開放,沒有人露出急相,但三、四分鐘之內,貴賓全都步入場內,前往他們最鍾情的畫商攤位。其中不乏這稀有世界的名人,例如西蒙.德.普里(Simon de Pury)。他高而瘦削,從前是拍賣公司的共同所有人,現在是私人藝術顧問,他信步走入,顧客尾隨其後。在邁阿密擁有私人博物館的藏家唐和梅拉.盧貝爾夫婦(Don &MeraRubell)也來尋寶,只是如今要買到便宜的好貨遠比他們在一九六○年代中期剛開始收藏藝術品時難得多。蘇富比拍賣公司(Sotheby’s)的艾米.卡佩拉佐(Amy Cappellazzo)本身也是畫商,身後也是一堆客戶尾隨。
卡佩拉佐是魅力和膽量的奇妙綜合體,有人說她已經打電話給一位年輕的億萬富家女,要她當晚搭機去巴黎,有幅畫要讓這位女富豪必須馬上過目、立刻買下,免得被第二天要來的一位收藏家捷足先登;女富豪依言立即上機、捧著戰利品凱旋而歸。
一個月前的一項創紀錄銷售炒熱了這一年的藝博會。尚-米榭.巴斯奎特(Jean-MichelBasquiat)的一幅畫作拍出一億一千零五十萬美元,是美國藝術家歷來賣出的最高價,凌駕沃荷的〈銀色車禍—雙重災難〉(Silver Car Crash( Double Disaster))的拍賣紀錄(二○一三年,一億零五百四十萬美元)。巴斯奎特畫作的買主是日本電子商務大亨前澤友作(YusakuMaezawa);他一年前曾在兩天內花了九千八百萬美元購買藝術品,其中一幅也是巴斯奎特的作品,成交價稍低於五千七百三十萬美元。巴斯奎特藝術生涯很短,一九八○年代的畫作當時常以一千美元的低價售出。這次總共有八件巴斯奎特的作品在巴塞爾藝博會出售,要價總額八千九百萬美元。這顯然是巴斯奎特的天下。
高古軒今年的博覽會沒帶來巴斯奎特的作品,他含糊其辭地解釋不是正確的「組合」。但他有其他明星的作品,包括埃德.魯沙(Ed Ruscha)的文字作品、沃荷〈偽裝〉(Camouflage)系列中的一幅、傑夫.昆斯(Jeff Koons)的蒂蒂(Titi)—看起來像翠迪鳥塑膠充氣玩具,其實是如同鏡面的拋光不鏽鋼雕塑。
瑞士傳奇藝術商布魯諾與優優.畢紹夫伯格夫婦(Bruno and Yoyo Bischofberger)帶來的俄爾斯.費雪(Urs Fischer)創作的一對真人大小雕塑作品,讓每個人都停步駐足觀賞;這一對以畢紹夫伯格夫婦為模特兒的作品,基本上是一對彩色蠟燭人,穿戴整齊地正經端坐。四十四歲的費雪是瑞士頂尖藝術家,高古軒很有把握地將它標價為九十五萬美元。藝術家設想買主大概會在某個時刻將它的燈芯點著,然後屏息靜氣的觀看蠟燭「滴淚」見證歲月流逝。蠟燭熔去後可以換新,每支價格為五萬美元。
一開場的時候,買家似乎猶豫要不要進入高古軒的攤位;高古軒一臉嚴肅,彷彿要嚇退沒有購買誠意的人。一名客人經過時問他是否感到樂觀,他板着臉回答:「一個小時後再來問我。」
離高古軒不遠的攤位,卓納語氣比較溫和。德國出生的卓納個頭高大,穿著休閒襯衫和牛仔褲,一位在高古軒畫廊做過總監的人形容他是「有笑容的高古軒」。兩人還有其他不同之處?這位總監認為:「沒什麼不同;同樣有野心、同樣無情、同樣重質、同樣有好品味,只是稍微死板。」儘管這兩大天王身處同一個屋簷下不下數十次,但從不「同桌吃飯」(卓納的形容)。當天卓納攤位售出的第一批作品中,有一項是二十世紀中葉的義大利藝術家阿爾貝多.布里(Alberto Burri)一九五四年創作的粗麻布拼貼畫。布里是在德州一處戰俘營裡突然領悟應走藝術之路。據說這幅拼貼作品的售價超過一千萬美元;近中午時分,卓納已經笑逐顏開,一副好心情。
今年四十七歲的沃斯,是四大天王中最年輕的一位。他身上有著一股學生氣質,淺棕色的頭髮有點凌亂,金屬邊眼鏡塌在鼻梁上,臉上隨時會綻放笑容。他可能也是「四大」中最有錢的一位,不僅是因為他的藝術生意跨及全球,也因為他岳母烏蘇拉.豪瑟(Ursula Hauser)是瑞士電子業零售連鎖龍頭的繼承人,兩人在一九九二年與沃斯創立了豪瑟沃斯畫廊。沃斯看起來飄飄欲仙;藝博會一開幕,他的團隊就賣掉菲利普.葛斯登(Philip Guston)一幅一九七○年代作品〈嚇死了〉(Scared Stiff)。葛斯登的繪畫一生從一九五○年代的抽象表現主義到後來的紅、粉色彩的卡通人物造型,處處奇峰突起。沃斯賣出的那幅價格在一千五百萬美元左
右。
七十九歲的老格里姆徹是「四大」中年紀最長的,這次他派子代父出征。格里姆徹是藝術市場的傳奇,對藝術的熱情比起半個世紀前他剛出道時分毫不減,但對藝術市場變成今天這樣,他十分失望。他認為:「市場已經變得與藝術無關。它已經變成避險工具,我很不喜歡這一點。我慶幸自己是在事業現在的這個階段。我認為很多交易商不懂歷史,現在什麼都是為了快快賺到錢。」
馬克.格里姆徹五十出頭,遠比父親樂觀輕鬆。他們的佩斯畫廊與其他天王的畫廊相比,在巴塞爾做的生意規模小多了。在馬克口中,佩斯的強項是有大師作品: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與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馬克經常飛行到各地去拜訪私人收藏家。經銷大師作品,祕訣是將精品保留數十年、等市場不斷攀高。在巴塞爾藝博會上,佩斯畫廊展示的藝術家多為當代藝術家與比較非天價的作品,例如亞當.彭德爾頓(AdamPendleton)和琪琪.史密斯(Kiki Smith),這似乎是針對市場期待日後轉手可以獲利的心理。小格里姆徹感覺這一切非常有趣,他說:「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多人喜歡當代藝術?」
中午時分,高古軒已經賣掉葛哈.李希特(Gerhard Richter)一九八六年完成的一幅四英尺高的抽象畫。李希特是當代在世銷售最佳藝術家之一,這次成交價是四百五十萬美元。這天高古軒不僅開張就賣出了費雪的雙人蠟燭雕塑,而且還接到兩張訂單。第二個訂單跟第一個一樣輕輕鬆鬆就達成交易,但第三個訂單費雪開始惜售,想自己保留.不過高古軒展開電話攻勢,說服費雪放手。說實在的,費雪又有幾次能以二百八十五萬美元的價格賣掉三對燭雕?
觀展的貴賓若是看煩了,有私家轎車把他們帶到藝術家工作室或藏家的住宅參觀。是夜與次夜,大咖交易商會為他們名單上的貴賓舉辦酒會、茶會與晚宴,邀請對象包括藏家、策展人與藝術顧問。豪斯沃斯畫廊在三王酒店宴會廳舉行的晚宴邀請函,真是人人豔羨、一位難求。六張長桌可坐五十人,席上坐滿了畫廊人脈網絡中的要角。席間慶祝氣氛十足,當天的銷售消息在餐桌上口耳相傳,最後,雙頰紅撲撲、滿面男孩氣的沃斯站起來對滿室貴賓說話。
他在滿室的歡聲中說道:「我們畫廊邁入第二十五個年頭,我們是第二十五年在巴塞爾舉辦晚宴,而我本人也剛好結婚二十五年。」接著他引述畫家古斯塔夫.克林姆(Gustav Klimt)的名言說:「藝術是個人思維周邊的線條;我想加一句『藝術是把大家齊聚一堂的方式』。我認為當代藝術就像一則愛情故事,始於熱愛。」
對在座的許多人來說,沃斯的感言再真實不過了,藝術—對藝術畫商、藝術世界公民來說—一切都是從熱情十足的冒險開始,終其一生皆如此。他們不盡然都是百萬或億萬富翁,買來也不都是為了要轉手獲利。然而,過去二十年多金的新世代也愛上了當代藝術,若干畫商與藏家仿效頂尖的收藏先進,願意支持沒沒無聞或新秀藝術家試試運氣。大多數則以百名左右支配當代藝術市場的出名藝術家為重點,因為這些人的創作最有升值的可能。畫商買賣的藝術品可能原本就是他們所喜愛的,但選對了,便可能一本萬利。畫商與藏家交織出一個行家大隊,成群結隊地從一個博覽會到另一個博覽會。知名畫商蓋文.布朗(Gavin Brown)說:「藝術成了身分地位的象徵、超級富豪的通行語言。」藝術也成了一種國際通行的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