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彈丸飛出,白煙繚繞,擺在五十步外的木頭靶子,瞬間被砸了個四分五裂。
迅速從叉棍兒上取下一個巨大的鳥槍,張維善將槍口朝上,利索地從腰間摸出一竹管火藥,直接倒了進去。隨即,填彈,壓實,架槍,瞄準,擊發,所有動作宛若行雲流水,又是「砰」地一聲,將六十步外的第二張靶子也打了個粉碎。
「好槍!」
「少爺使得好槍!」
「少爺厲害……」
喝彩聲宛若雷動,張府的家丁們,爭先恐後地替自家少爺呐喊助威。張維善年輕的臉上,却不見多少得意之色,再度從叉棍兒上取下鳥槍,裝藥,填彈,壓實,架槍,瞄準七十步外的第三張木靶子,「砰」 地一聲,將靶心射了個對穿。
緊跟著,第四張,第五張靶子,也先後被彈丸擊中,家丁們的喝彩聲,愈發響亮。然而當張維善信心十足地開始第六次射擊之時,大夥却只聽到了火槍的轟鳴,擺在一百步處的靶子,紋絲不動。
喝彩聲,頓時就小了下去,張維善的臉上,却依舊波瀾不興。又瞄著靶子陸續開了四次火,直到確定不是因爲自己瞄得不準,而使得彈丸脫靶之後,才將從倭寇手裡繳獲的巨型鳥槍取下來,轉身遞給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李彤,「第四張靶子,就向左飄了。第五張靶子,只能算勉强擦了個邊兒。這斑鳩槍,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兒。看上去打得挺老遠,八十步以上,能不能打中基本就得靠矇!」
「我托人打聽過了,這東西咱們叫斑鳩槍,佛郎機那邊叫重型火槍。好處不是比鳥槍打得遠,而是用料足,輕易不會炸膛。萬一來不及裝藥,還可以倒著掄起來當鋼鞭使。」李彤笑了笑,伸手將斑鳩槍推了回去。
「那倒是,這傢伙足足有二十多斤!」張維善聽得眼神一亮,立刻單手倒抓著槍管上下揮動。仗著自己臂力過人,竟然將五尺半的槍身,揮得「呼呼」有聲。
李彤禮貌性向他挑了下大拇指,然後又開始對著遠處的湖水發呆,兩道劍眉之間,愁緒濃得宛若墨汁。
這可不是年輕人應有的模樣,至少不是一個年輕勛貴子弟應有的模樣。南京城內,像他這個年紀的公子哥們,大多數還處於「爲賦新詞强說愁」的階段,心緒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沉重。而他,却在炎炎盛夏時節,滿眼都是秋風。
「怎啦,還爲前幾天的事情發愁呢?」張維善明顯感覺出了好朋友情緒不對,將斑鳩槍扔給家丁張樹,操著一口剛剛學來的遼東腔大聲詢問。「王總兵不是說,所有事情他的接過去了麼。我可是打聽清楚了,這廝的祖父居然是陽明先生 。怪不得根本不把嚴瘋子的威脅當一回事兒。甭說嚴瘋子,就是南北兩京內的官員,有本事爲難他的,恐怕都找不出一巴掌。」
「叔元兄一諾千金,他答應的事情,我自然放心。」 李彤咧了下嘴,輕輕搖頭。「我只是覺得心裡頭堵得慌。要不是老天爺忽然開了眼,降下了一場大暴雨。八卦洲糧庫,肯定會被徹底燒城白地。」
「最後不是沒燒麼,倭寇也被咱們幹掉了一大半兒。剩下的雖然上船逃了,但當時江上白浪滔天,他們能不能活著逃掉,還要兩說。」 張維善也咧了下嘴,笑呵呵地大聲安慰。
不像李彤那麼敏感,是個天生的樂觀者,無論遇到多大的麻煩,都該吃時候吃,該睡時候睡,該玩時候玩,從來不讓麻煩影響到自己的性情。
「是啊,最後沒燒。」李彤又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愈發陰沉,「可那是因爲老天爺開眼。人做事情,總不能全靠老天爺。偌大的南京城,文武官員加起來三百餘,從江南突然遭到倭寇刺殺,到最後咱們在姓嚴的府上救下他的命,足足大半個月時間,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倭寇的真正目的是八卦洲糧倉。」
這,是他的心裡話,也是最無法理解的事情。
大明乃天朝上國,人才濟濟。南京鎮守衙門、錦衣衛、應天府、南京六部,裡邊的文武官員,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人精。可這麼多人精,却全成了泥塑木雕,硬生生讓數百倭寇在自己眼皮底下殺上了八卦洲。
按道理,早在發現江南遇刺的凶手來自倭國,上元縣的官員就應該有所警惕。按道理,在他和張維善去追查謀害江南的幕後黑手,却不小心堵了半船的倭寇,江寧縣和應天府的官員,就該爲之震驚。按理說,倭寇雨夜殺人,並且公開對抗巡街的官兵,錦衣衛、南京鎮守衙門,都應該立刻有所行動。南京六部,督查院,通政司,就該立刻聯手徹查此事,並且要求周圍各個衛所加强戒備,以防萬一。
而事實却是,以上各衙門的衆多官員,誰都沒當回事兒。南京錦衣衛忙著跟北京的某些大員一道,阻止王錫爵返回朝廷再度入閣;南京城的各部文官,在努力上書朝廷,阻止大明出兵朝鮮,以免將門借此重新崛起,打破百餘年來好不容易形成的「文貴武賤」大局;南京的督查院的嚴大御史,正忙著誣陷兩個籍籍無名的貢生,以給他那個收過王家好處的門生「報仇雪恨」;南京城的武將們,則巴不得事情越鬧越大,以此證明文官們的昏聵無能。
所有人精都很忙,並且忙得理由充足。誰也沒拿倭寇當一回事,更沒功夫,去考慮倭寇頻頻在南京城內製造血案,到底是何企圖?
只有他和張維善兩個貢生,兩個沒有任何職位,沒拿過朝廷一文錢俸祿的貢生,稀裡糊塗地被捲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稀裡糊塗地跟一夥倭寇打生打死,最後又稀裡糊塗地提前一步登上了八卦洲,稀裡糊塗地參與了守衛糧倉的戰事,令倭寇最後功敗垂成。
八卦洲的戰事已經結束三天了,李彤依舊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個漫長而又荒誕的噩夢。
如果是夢,那麼,大半月來所經歷的任何荒誕,都能夠得到合理的解釋。
但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用冷水朝自己頭上澆,如何偷偷用針扎自己的大腿,他都無法讓自己從這個荒誕的夢境裡走出來。
原因很簡單,因爲大半個多月來所有荒誕,所有匪夷所思,都是現實。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累!」張維善的話忽然從耳畔傳來,每個字都帶著如假包換的關切。
換做平時,面對朋友的善意勸告,李彤肯定從諫如流。然而今天,李彤却忽然覺得對方的話好生刺耳,「不是我想得多,而是不該這樣。大明,大明不該這樣!」
「那你說該怎樣?」張維善抬手撓了撓汗自己津津的腦袋,咧著嘴追問。「咱們平時見到的,不都這鳥樣子嗎?」
「這……」李彤無法回答,更無法反駁。
大明朝平時就是這幅模樣,清流們整天找藉口撕咬,武將們忙著種地撈錢,地方官員吃了原告吃被告,小吏們變著法子敲詐勒索。他和張維善雖然都嬌生慣養,却都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白痴,以往沒少聽說各種官場奇聞,也沒少見識各種徇私舞弊的手段。
甚至連同他們的父輩,也完全靠著大明朝目前的種種痼疾,才活得有滋有味。才能讓他們兩個吃喝不愁,甚至偶爾出去一擲千金。
可以往大明朝是什麼鳥樣子,都不關他們的事兒。他們就像站在河畔的看客,看著別人在水裡且沉且浮。而現在,他們却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何裡,並且差點就嗆了水,差點活活淹死。大明朝的這副鳥樣子,就再也無法讓李彤高興得起來。
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君賢臣直,衆正贏朝,至少不能差到幾乎沒人肯幹正事兒。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威服四夷,外王內聖,只要也應該不會對夷狄在自己家裡殺人放火視而不見。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文武相和,齊心對外,至少不應該在外敵都宣告目標是打進紫禁城了,還忙著互相扯後腿。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
「少爺,張家少爺,國子監劉博士派下人送來請柬,請你們明日中午過府飲宴。」家丁李財忽然跑了過來,雙手呈上一份精美的請貼。
「不去,我最近胃口不好,不想在外邊吃喝。」李彤正憋著一肚子鬱悶之氣無處發洩,果斷搖頭拒絕。
在剛剛過去的那一系列荒誕事件當中,最讓他失望的,就是國子監博士劉方。後者擺出一副老謀深算模樣,煽動他們去將事情鬧大,並且信誓旦旦地說,會有大明將門出面爲他們兩個撑腰。然而,在他們兩個真正需要撑腰之時,後者却果斷選擇了避而不見。
若不是他們兩個善有善報,不經意間救了小春姐,進而得到了漕運總兵王重樓的垂青。若不是王重樓運氣好,誤打誤撞搶先一步帶著他們登上了八卦洲,給了倭寇迎頭一擊。若不是李如松、李如梓等人仗義援手,幫忙組織起了八卦洲的衛所兵將,僅憑著他們兩人的細胳膊細腿兒,根本沒辦法擺脫那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他們兩個,極有可能,越陷越深,最後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按照王重樓和李如梅兩個旁觀者的推測,整件事雖然起因是倭寇刺殺高麗國的郡王世子,後來,却涉及到了好幾家神仙的鬥法。
南京錦衣衛、南京清流、南北兩京六部、大明內閣、大明將門,都抱著各自的目的,在裡邊渾水摸魚。而他們兩個雖然也是勛貴子弟,但跟幕後出招的神仙們比起來,却連臭魚爛蝦都算不上。裡邊隨便一路人馬發了狠,都能用輕鬆將他們碾成齏粉。
「我覺得還是去得好,劉方再不厚道,也是咱們的老師。」 張維善很少當著下人的面兒跟李彤唱反調,今天却忽然破了一次例。從旁邊快速搶過請柬,大聲提醒,「況且,他還是你的未婚妻的叔叔,駁了他的面子,盈盈姐也跟著沒臉。」
「那就告訴劉府的下人,說我最近淋了一場雨,風寒入體,燙得厲害。怕將疫氣傳給他們。」李彤想了想,隨即大聲補充。
比起先前那句胃口不好,這次的說辭,已經委婉了許多。讓張維善想要再勸,也找不到足夠理由。正猶豫間,却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哎呀,誰這麼大火氣,連我家都不想去了。李子丹,莫非你最近有了新歡,想把我姐姐給拋棄了不成?那我可是得跟你好好算算,咱們兩家這一大筆糊塗賬。」
「繼業!」李彤頓時顧不上再鬱悶,邁開大步朝樹叢後竄過去,隨即,就叉出來一個圓滾滾的「肉球」,「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告訴我們一聲!剛才萬一守義朝樹叢裡開火……」
「哎呀,哎呀,別掐,別掐,脖子都給你掐斷了,斷了!」長得像肉球般的胖子劉繼業,淒聲慘叫,彷彿真的隨時都會被活活掐死一般。
「滾,你脖子這麼粗,得多重的手,才能掐得斷?」 李彤只好鬆開手,朝著對方作勢欲踢。「這半年來,你究竟躲哪裡去了?怎麼每次派人送信來,都含糊不清。」
「是啊,你小子到底躲哪裡去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知道我和子丹在這兒?!」 張維善也興奮得滿臉放光,上前迎戰胖子,迫不及待地追問。
「老夫不是躲,而是出去修了幾天道法。師父傳下了諸葛亮的馬前課,老夫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們兩個,肯定會來莫愁湖這邊。」 劉繼業假裝向前撲了兩步,然後回過頭,晃著胖蠶般的手指大聲回應,「所以老子就過來聽聽,在老子外出修行這陣子,你們兩個又幹了多少齷齪事情!特別是你,李子丹,是不是背著我姐,在外邊偷腥?」
「皮癢了是不,守義,咱們給他鬆鬆筋骨。」李彤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果斷決定以武力解決問題。
張維善也正高興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聽到李彤的提議,立刻欣然以應。兄弟倆一左一右,各自控制住胖子劉繼業的一隻大粗胳膊,隨即舉起另外一隻手,就準備施加「嚴懲」。還沒等第一個殺招使出,就聽劉繼業大聲喊道,「別,別胡鬧。有人,有客人。你們哥倆,多少給我留點臉面。有貴客,真的是貴客!」
「貴客?」李彤和張維善聽得將信將疑,趕緊抬起頭,朝著先前死胖子劉繼業藏身處張望。却沒看見任何人影,只有密密麻麻的蒲草,在風中搖晃。
「收拾他!」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叫著就要動手。就在此時,更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清叱,「兩位兄長,且慢!待我將他先送回家,你們再敘舊也不遲。」
「啊——」李彤和張維善再度齊齊舉頭,恰看見,一個長髮飄飄,藍衣如水的高挑女子,從樹後走了出來。雙目之中,宛若有寒星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