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st 1 數字是幻數
關於租屋公告上的坪數,很多時候,數字是一種幻覺。
房東阿姨A的算數
剛出電梯,房東阿姨A已候在門邊。
一旁金黃光線從敞開的大門流出,溢到電梯口,那光,無論是誰絕對會多看兩眼。我透過一方門框向內窺視,黃皮沙發、大理石餐桌,華麗擺設,像樣品屋。
房東阿姨A要我換上備好的皮拖鞋。頭一低,鞋旁白瓷地板投影著一串花型玻璃吊燈,明明是白晝,客廳餐廳的電燈全數打開,天花板地面黃光交相映,亮如神背後的光芒,強勁得螫人眼目。
「來,我帶你去看廚房和房間。」
房東阿姨A沒有太多客套話,直接領我朝房屋邊角走去。行過長廊,抵達廚房與陽臺,這區塊太陽晒不進來,整個房子向暗黑的窟窿裡傾斜。而背過身,廚房旁邊就是出租的房間。
推開門,晦暗的世界裡幽幽飄出一股潮濕霉味。房東阿姨A拈亮燈泡,現出房間原形。只見正面迎來雙人床,床腳擱了一張書桌,才兩樣家具,空間已差不多填滿。我環顧房間,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可始終說不上來。
房東阿姨A走到床邊,推開床頭上方的窗戶,指著裡面空間:「這裡是衣櫥。」我才恍然,那種怪怪的感覺正源於此。這間房擺不進衣櫥了,他們將後陽臺隔出一小區塊權充衣櫃。規格一改,房間便沒有窗戶。
其實這間房根本不到租屋網寫的七坪。
情況絕非孤例,很多房東不會估算坪數。
坊間說一坪約莫兩張榻榻米大,但現在並不是家家戶戶都有榻榻米的年代,究竟榻榻米有多大,後來的我們概念缺乏。於是,那種估算方式古老得像遠祖時代的口傳故事,說話的人賦予微調的權利。明明才兩坪大的房間,房東卻能在租屋網上自行膨脹到七坪。
我再次向房東阿姨A確認房間坪數,她有點心虛,支吾其詞,最後承認租屋網上說的七坪,只是「感覺」。她對坪數毫無概念,不曉得一坪約莫一張雙人床。
瀏覽完房間,房東阿姨A重新領我回客廳。她倒了杯自己做的黑糖珍珠奶茶,態度忽然殷勤起來:「都自己做的,雖然沒有外面好喝,但絕對衛生。我的小孩很喜歡喝。」
她好奇問了我的學歷、工作、出生年次、哪裡人、家庭背景、有沒有男朋友,順勢將話題繞到自己身上。
「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在想什麼,要嘛不婚,要嘛晚婚。唉呀,我知道你們書都讀很高,但人生也是要顧啊。」房東阿姨A的人生完全貼合時間表進行,高職畢業後到一間小公司當會計,二十餘歲結婚,婚後不久一雙兒女降生,她便辭去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是極為資深的家庭主婦。
她的女兒比我長兩三歲,讀C大商學院,畢業後赴英國深造,現在英國的銀行上班,前年結婚,去年誕下一名小女娃。「所以啊,你也應該早點結婚生小孩,女人最大的幸福不就是有個家嗎?」我沒有回答,默默喝下一口珍珠奶茶。她接續談剛從臺大畢業、在科技業工作的兒子。「我好擔心他喔,現在沒有女朋友。」她也吞下一口奶茶,問:「你覺得味道還好嗎?」我點點頭。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再沒有說話餘地,她開始細數兒子的性格、成長、求學經歷和工作。
等等,房東阿姨A,我是來看房,不是來相親的。
List 2 你要練功嗎?
舉凡租屋處位於老公寓五樓以上,請大膽懷疑是頂樓加蓋。
要住頂加嗎?
如果你想練功的話。
頂加當頂樓的房東小姐B
穿越阡陌小巷,終於在密麻的樓房裡找到那棟老公寓。
房東小姐B用對講機幫我開了一樓大門,要我自行上五樓。樓梯間明亮乾淨,我沿著U型樓梯蝸牛般爬啊爬,經過各戶花俏的鐵門前,繼續爬阿爬,在四樓的盡頭,樓梯變成螺旋狀,繼續上去有一道已打開的鐵門。直覺告訴我:這應該是頂加。
「千萬不要住頂加。」所有住過頂加的朋友都這麼勸戒過我。
為什麼?
「你傻啊,冬天冰箱夏天烤箱。」
「雨天你就曉得了!雨滴大珠小珠落鐵皮蓋,嘈雜事小,漏水就麻煩了。」
「更別說颱風天,風咻咻咻地颳,房子彷彿要吹散。一天外飛來莫名其妙的招牌、鐵架等物件,更慘。」
「嘿,說不定可以撿一撿賣給資源回收,賺點外快。」
「還是要看建材啦,不是所有頂加都那麼糟。」頂加租屋族急急跳出來辯駁。
縱然如此,頂加還有個根本問題──違建,可能隨時慘遭拆除。
我從未看過頂樓加蓋的房子,即便租金低廉。直到遇見房東小姐B,才知道租屋網裡,有些房東會故意把頂加算成頂樓,以前老公寓大多蓋到四樓、五樓,疊算上去,房東通常會標誌成五樓或六樓。
房東小姐B的房真的是頂加。
寬闊的平臺搭了一幢白磚小屋,宛若從都市草原冒出的蒙古包。小屋外即晒臺,晒衣竿上披掛著長長短短的衣褲。
進門時,房東小姐B正與外傭奮力刷洗地板,兩人皆已汗濕。房東小姐B見我入門,用手背抹抹滿臉汗,招呼:「你先自己進來看看喔。」
我小心翼翼跨過水桶走進去。那間屋子沒有客廳,公共空間窩在房屋中心,沒有窗沒有光,只有一小方冥暗的廚房及一間衛浴。
「這間房子我們住了二十多年,後來才搬走。」房東小姐B指了另個房間,「住那間房的小姐以前跟我們一塊兒住,也住十年了。」老房客,意味著這屋不差,所以留得久。
踏進待租的房間,約莫三坪大,左右兩大扇窗戶,四周沒有什麼大樓遮蔽,採光頗佳。房內還有兩個高高的書櫃,能收攏我的書,看起來不糟。可是,視覺上總覺得房間缺少什麼。房東小姐B說:「這裡的頂加很通風,不用開冷氣也不會覺得很熱。」對!這間房根本沒有裝冷氣,所以冷氣孔沒有遮光,整間房特別明亮。
我問房東小姐B遷離此屋有多久,她低頭想了想:「將近十年。」十年前,十年後,臺北夏日已換了一副面孔,炎熱感張牙舞爪攀附整座城,馬路熱氣蒸騰,蒸得人啊車啊馬路啊暈暈晃晃。看著房東小姐B涔涔汗水,我相信沒有冷氣的日子,不出三年五載應能練成少林寺十八銅人吧。
List 3 包水包電
房租通通包,可能是一種話術。
佛心來的房東太太C
在寸土寸金的臺北租屋,有時也會遇到一種佛心房東,不僅房租便宜,租金還包水包電包瓦斯包網路。譬如房東太太C。
房東太太C的房子位在清一色灰泥基調的老公寓裡,我特別愛賞老公寓的陽臺,立在一樓看天上飛濺出的綠色瀑布,綠蔭上開著紅粉、鵝黃、紫羅蘭色的花瓣,水泥灰不再單調,而成了稱職的背景,烘托鮮麗的植物。
我立在一樓大門前等候,就著籬笆窺看一樓的房子,那是精心裝潢過的家,小庭院內有座白色葡萄藤架,架旁還有一方小魚池。唰──,紗門被匆匆推開,從裡頭蹦出穿桃紅上衣、頭別鯊魚夾的婦人。我迅速移開視線,擔心被誤認為虎視眈眈的竊賊。
「你是來看房的嗎?」
那位桃紅衣婦人發出聲音,原來是房東太太C。
她都看到了呀,我順勢稱讚那雅致的庭園,房東太太C一臉得意:「上個月才裝潢好的!」
四十年前,她與先生買下公寓的一樓和三樓,三樓本要給兒子住,但兒子婚後另買新房,空出的老屋重新隔間,出租。
她領我爬上三樓,來到鐵門前。那是非常老式的紅漆鐵門,鑰匙輕轉,門便自動滑開。「這個門太老,已經鬆脫,關門要注意。」她叮嚀完,轉身將鐵門闔上,手又用力壓了幾下,確保門真的緊閉。「不換新的嗎?」「還能湊合用,為什麼要浪費錢?」我啞口。
只見鐵門銜著一條細窄走廊,通到底,正對另一道門,門後是待租的房間。
房東太太C沒有直接帶我進那間房,而是打開距離鐵門只有五步之遙、左側方的木門。房間裡經年累月亮著一盞黃燈泡,唯一的窗戶雖大,卻被另座公寓的牆壁遮蔽,一絲陽光也滲透不了。孤燈下有飲水機、洗衣機和小臺電冰箱,冰箱旁還有個門,連接坪數頗大的浴廁。參觀這間屋子就像開俄羅斯娃娃,一個門套住另個門。
終於我們來到走廊末,門開,光線從四面八方湧來。這間房的窗戶環了兩面牆。風來,窗簾一蓬一蓬鼓脹起來。拋光磨石子地板,老式木頭辦公桌,一張滾輪辦公椅,木頭單人床板,和一個布面衣櫥,空間仍闊綽,若再塞入另一套單人家具配備也毫無問題。房東太太C手指衣櫥上的老式窗型冷氣,說:「冷氣電費另外算,一度五塊。」
這間屋子被隔出五個房間,夏天每間房都開冷氣的話,確實耗電,若超過某個額度,一度電的費用也不便宜,超過五塊是常有的事。無怪乎有些房東會以一度五到七塊不等來計算電費,貴,但能理解。
繞室一圈,房東太太C問我有沒有什麼問題,要不要再重看哪些地方?不曉得哪根筋不對,我沒有如以往走回房間瀏覽細節,而是轉到一開始看的公共空間。
我才注意到那臺洗衣機上面貼了張告示:「洗衣請投二十元,否則機器不會運轉。洗一次六十分鐘。」什麼?!不是包水嗎?我轉頭看房東太太C,語氣硬了起來:「所以,包水只有洗澡水和飲用水?!」她的黑眼珠飄往他方,聲音軟弱下來:「對喔,我們洗衣服要另外投幣。」原來她寫「租金水電瓦斯全包」是有條件的。
房東太太C真的很摳。
List 4 走錯房看錯屋
男女合住,也可能是話術。
看這類房,最好有人陪。
房東伯伯D的話術
那是真的。
有個單身女孩住在男女合租的公寓裡,室友們相處融洽,遇事也會互相照應,那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租處。有天,其中一名男室友趁著其他人不在,強暴了那個單身女孩。
聽完故事後幾天,我收到另個消息。朋友ㄏ加班完返回租處,在樓梯間遇到鄰居男子,朋友不疑有他差肩而過準備上樓,男子忽然伸出一手摀住朋友的嘴巴,空出的另一隻手竟開始強行脫下朋友的褲子。她奮力掙脫,尖聲狂叫。忽然樓下傳來開門聲,驚動了那位男子,男子機警收手,往樓上奔逃,不知道開了哪戶大門,喀啦一響,門關,人消失。朋友ㄏ嚇得一週不敢出門。
也許是時間太近,兩個故事很快在腦海雙生、互滲,滋長成巨大黑影。等到開始租屋,那個黑影出其不備襲來,我怕極了,不敢租男女混住的房子。因此,當房東伯伯D在電話那頭告訴我:這裡的房客有男有女,我割棄得毫無留念,不管那間屋的地理位置有多好、租金有多廉價。
偶然與同事們談起此事,同事一號說:「只要確保不跟男生共用一間衛浴,應該還好吧?我住的地方出入也有男有女。」同事二號也附議:「對啊,還好啦。錯開樓層就好啊。我之前也跟男生共住一層,都沒事。」腦中頓時跑馬燈那間房的優點,好吧,姑且去看看吧。
我們約在永康街末段,房東伯伯D踩著一臺老舊腳踏車出現,我跟著他的車子,走不到一分鐘,他家就到了。
「這棟樓是我父親蓋的,兄弟一人一層,老了有個照應。想不到父親過世後,大家陸續遷出,剩我還在。」房東伯伯D邊領我上樓,邊感嘆。
這幢樓面積極大,前三分之一是旋轉樓梯,上頭還有天井,採光極佳;後三分之二是家庭式公寓。「你看那裡,」房東伯伯D指著樓梯旁邊一小塊方形空間,「原本我父親想我們如果老了,不方便走樓梯,就蓋個電梯,空間都已經留好。」只是沒料到電梯還沒蓋,兄弟已離散,空屋給了租客。不是自己人,便不費心蓋電梯,租客如螻蟻,會任勞爬樓梯的。
房東伯伯D出身眷村,退休前是軍人。知道我來自新竹,分享了幾則新竹空軍基地的故事。聊著聊著,還沒感覺腳痠,人已抵達五樓。
這間屋子雖被圈在公寓群裡,通風採光絲毫未受影響,只是屋齡高,牆壁白漆已斑駁發霉。客廳裡長條藤椅鋪蓋霧面塑膠布,布上積聚灰塵。「我太太一直勸我裝潢屋子,說人家不會想租,但我不肯,還堪用嘛!」堪不堪用不是問題,問題是房東們經常忘記租客的心理,大部分的人可以接受素樸,體諒簡樸,絕少能與老態龍鍾的屋舍妥協。
跨入那間待租的套房,床板、木桌、衣櫃也全罩上霧面塑膠布,房東伯伯D拉開塑膠布,透出底下老舊磨損的家具。「你不要看這舊舊的,很耐用喔。」我越來越不懂耐用是真的?還是屋主對老東西過分依戀,捨不得丟棄?抑或是貪圖省錢,罔顧租客的權益?
我默默轉往浴室。這間浴室沒有窗戶,卻有兩扇門,一扇接房間,一扇往餐廳。「所以洗澡上廁所要鎖兩個門?」房東伯伯D幾乎以膝反射的速度回答:「你不覺得可以通兩處,很方便嗎?」洗澡上廁所需要這種方便嗎?
廚房瓦斯臺壓了一臺鍋蓋焦黑的大同電鍋,流理臺骯髒油膩,牆邊堆放久未使用的鍋碗瓢盆。廚房是房間最通風的地方,我們站在這裡談話。我按例詢問另外兩間房客的來歷。「你放心,我很會看人,」房東伯伯D笑了笑,「這間是學生,那間是上班族。」「他們都是女生嗎?」他頓了一下:「唉呀,現在喔,不管是租給男生還女生,他們都會把男女朋友帶回來,沒差啦!」什麼意思?我繼續追問:「撇除那些,真正住在這裡的房客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是男生。呵呵呵呵呵呵……」他總算願意說真話。
呵呵呵呵呵呵,房東伯伯D,你已經在我的腦海劇場裡被飛踢成豬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