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水邊多麗人——古代女性的出遊
古代女性的生活世界,雖說沒有現代女性那般多彩,但也還算是非常豐富的。明清時期大概是女性受禮制限制比較嚴苛的時代,但這一時期,江南經濟發達,商業和文化繁榮,也給了女性較大的自由空間,並非全是暗色。女性的休閒生活以出遊最為多彩。平日不出閨門的她們可以趁機一掃幽閉的沉悶,出遊的女性也成為其他遊人眼中的妙麗風景。杜甫的名作〈麗人行〉就寫道:「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㔩葉垂鬢脣。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女性的出遊大概以節日出遊、參加宗教活動的出遊和平日出遊為主。
節日的出遊
不同於男性行動上的自由,女性出門總要有個理由,於是節日就成了出遊的藉口。在立春、元宵節、花朝節、清明節、端午節、七夕節、中秋節等節日裡,女性明裝靚服,外出遊玩,「士女縱歡,闐塞市街」(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卷二十)。平日男女授受不親的狀況得以鬆弛,男女雜遊,熱鬧非凡。元宵節幾乎就是中國人的狂歡節,這一夜女性得以自由遊玩,以至於有官員上奏皇帝,「近年以來正月上元日,軍民婦女出遊街巷,自夜達旦,男女混淆」,希望官方能「痛加禁約,以正風俗」(《明孝宗實錄》卷一百四十三),從反面可以看出女性在節日中的出行自由。
女性還有一個特殊的出行理由,那就是「走百病」,尤其是在元宵夜,女性結群而出,過橋、拜廟,以求消除百病。這是在全國都流行的一種風俗。除了表面上的巫術的形式,「走百病」也慢慢成了一種民俗,女性在此日精心打扮,「靚妝炫服,結隊遨遊郊外」(《房縣志》卷十一)。日常嚴格的道德約束這時候鬆弛下來,平時勞作的艱苦此時化作遊戲的喜悅,尤其是男女在此場合中拉近了距離,「街中男婦成群逐隊,至二更,巨室大家宅眷出遊,僮僕執燈,侍婢妾媵冉冉追隨。徘徊星月之下,盤桓燈輝之中,低言悄語,嬉笑嚶嚶,閃閃爍爍,遊走百病,相將過橋,俗云過橋不腰疼。如此三夜,金吾不禁,任意遊樂」(《如夢錄》)。元宵夜還有「偷青」習俗:這個夜晚,女性可以去別人園子偷摘生菜,用以求子。類似的中秋夜也有「摸秋」的習俗,就是去別人園子偷瓜,表示可以生男孩。「俗有『摸秋』之戲,入人家蔬圃摘瓜抱歸,鼓樂送親友家,或暗伏置帳幔中,以為宜男之兆。」(《房縣志》卷十一)
這種節日中的狂歡,是許多文化和民族都有的現象,因其打破了日常的秩序,使得日常被壓制的情緒和情感得以抒發,官員們也樂意看到這種適度的狂歡給予普通人的精神疏導作用。其實,女性「走百病」,一遊而百病除,只是「女遊詭詞耳」(《臨晉縣志》卷四),官方也不直接說破,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女性想進入平時不能進入的場合,節日就是很好的藉口。司馬光在洛陽閒居時,夫人在元宵節晚上要出去看燈,司馬光問道:「家中點燈,何必出看?」夫人見其木訥,就直說了:「兼欲看遊人。」但司馬光卻反問夫人:看人,在家不是也可以看嗎?難道我是鬼嗎?(宋呂本中《軒渠錄》)學富五車的司馬光若非故意如此,那就實在是遲鈍得可以。
平日的出遊
在社會環境不是太苛酷的時候,女性也會在平日出遊。葛洪在《抱朴子》中曾經批評女性不安守家庭,反而招搖過市,有礙風化。但從他的批評中,反而可以看出當時女性行動的自由度很高:
今俗婦女,休其蠶織之業,廢其玄紞之務,不績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饋之事,修周旋之好,更相從詣,之適親戚,承星舉火,不已於行,多將侍從,暐曄盈路,婢使吏卒,錯雜如市,尋道褻謔,可憎可惡。或宿於他門,或冒夜而反,遊戲佛寺,觀視漁畋,登高臨水,出境慶吊,開車褰幃,周章城邑,杯觴路酌,弦歌行奏。轉相高尚,習非成俗。
女性出遊,常是盛裝靚服,「婦女之往祈禱者,華妝炫服,照耀波間」(《龍山鄉志》)。但人多擁擠,頭飾常會遺落,史籍中提到,遊人散去之後,地上掉落的首飾不少,遺鈿遍地,竟有打掃園林的園丁,因拾撿這些首飾而致富。《吳郡歲華紀麗》說:「日晚人散,蔗滓果核,擁積礙履,遺鈿墮珥,園丁拾歸,產致中人。」致富的手段實在有些匪夷所思。此說雖或有些誇張,但大體還是符合實情的,因為當時竟有富人欲把女兒嫁給看管園子的園丁,肯定就是看中這些園丁收入頗豐,園丁在當時算是令人羨慕的職業了。
宗教活動的出遊
女性因宗教活動而外出的情況更為普遍。在信仰宗教的人群中,女性占據的比例更高,就如學者研究所表明的那樣,女性比男性更有信仰宗教的潛質。女性參與宗教活動的形式體現在或在家吃齋念佛、祭祀燒香,或去寺廟求籤、還願等。女性去寺院燒香拜佛,除了宗教的目的之外,也能趁機外出遊玩,「鄉間善男信女……邀集伴侶,醵金結社,朝山燒香,以為娛樂」(《獲嘉縣志》卷九),這樣的活動,「一為積福,一為看景逍遙」(《醒世姻緣傳》第六十八回)。古代文藝作品中男女間的許多情事,都是因寺廟的邂逅而起。
下層女性參加宗教活動相對更加自由,而大戶人家的女性則限制較多,有關宗教活動或儀式,往往會請尼姑、道婆之類的宗教人士到家裡來,「三姑六婆」這些職業也應運而生。「三姑六婆」的工作多與宗教、醫療和社會交往有關,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不能輕易出門,很多事就透過這些中間人來操辦。這種風氣起自唐宋,至明清時期非常流行。《紅樓夢》中的馬道婆,就是遊走於大戶人家的巫婆,透過巫術活動來騙取錢財。陶宗儀的《輟耕錄》就提醒說,「三姑六婆」的危害,「蓋與三刑六害同也。人家有一於此,而不致奸盜者,幾希矣。蓋能謹而遠之,如避蛇蠍,庶乎淨宅之法」。
挑燈閒看《牡丹亭》——女性的娛樂與文化生活
女性的文化生活
在古代女性的生活中,文化方面的休閒活動有很多,尤其是在明清時期,隨著教育普及化程度的提高,社會中識字群體擴大,其中就包括許多女性。男性讀書以求取功名為尚,女性因為不能參加科舉,讀書就少了一些功利性,多是為了文化的修養(或裝飾)或純粹的消遣。能接受教育的女性,多出自衣食無憂的大戶人家,她們較之一般人家的女性,也有較多的閒暇時間。女性的文化休閒活動主要包括寫作、閱讀、參與文藝活動等。
女性很早就有文學作品流傳下來,而明清之後,女性作家群體急劇擴大。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統計的女性作家有四千多人,其中漢魏六朝三十三名,唐朝二十二名,宋代四十六名,元代十六名,明代二百四十五名,清代三千六百八十二名。從另外一些資料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女性作品的豐富。如施淑儀的《清代閨閣詩人徵略》、單士釐的《清閨秀藝文略》、童振藻等的《清代名媛詩錄》,以及近年整理出版的《清代閨閣詩集萃編》、《江南女性別集》,收錄了大量的女性文學作品。
女性因受到傳統道德觀念的約束,交往的範圍與活動的空間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尤其是愛情和婚姻方面。這種壓抑的生活給女性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壓力,所以在女性的文學作品中,反映心情落寞、精神苦寂的主題特別多。民國時期著名的社會學家潘光旦曾專門分析過古代女性文學作品中的常見主題,這些作品整體的基調是十分消極的。他分類整理了清代女性詞作中的關鍵字:
(一)刺激:空、虛、天涯、深院;更深、宵、暝、夜、晚、莫(暮)、黃昏;涼、冷、寒;落日、斜曛、斜暉、夕陽、斜陽;花謝、落花、落葉、飛絮、游絲;夢、夢魂、影、痕;煙、灰、燼;難、結、塞;終、盡、絕、罷、歇;殘、破、斷、亂、剩、餘、零、碎、墜、落;消、銷、淡、澹、褪、減;淒清、淒切、淒涼、蕭條、寥、寂、岑寂、寂寞;
(二)有機狀態:慵、懶、困、倦;奈何、無計、無奈、無力、軟、弱、不禁、不勝、難禁、禁得、不堪、何堪、那堪、可堪、無賴、無聊;瘦、小、病、憔悴、懨懨;
(三)情緒狀態:愁;可憐、惜;惱、嫌、憎;厭、怨、恨;怯怯、怕;銷魂、斷腸、腸斷、別情、離緒、痛、傷;
(四)反動與行為:泣、哭、啼、潸潸、唳、咽、蹙、顰;俛、俯、垂、無言、不語;去、拋撇、拋、飄零、漂泊;鎖門、掩門、閉門;掩閨、掩窗;掩屏、閉簾攏。(〈女子作品與精神鬱結〉)
這些偏於傷感、苦悶、壓抑的心理描寫,雖不是女性生活的全部,但也能看出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處境。女性寫作的重要意義,不僅是一種休閒的方式,同時也是一種用以紓解內心憂悶情緒的方式。她們透過寫作,表達了內在心理與真實的情感。透過這些作品,我們也能更為真實地了解女性的生存狀態。另外,古代對女性的描寫,多是透過《列女傳》之類的著作來呈現。蒙元時代開始為表彰節婦建立貞節牌坊,凸顯孝女節婦形象的記述在明清時期更是常見,女性個體的寫作打破了這種虛假的形象。
明代自初期便重視教育,廣立學校,「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明史•選舉一》)。教育的普及,使受教育人數大增,社會的識字率也大為提高。女性雖然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但這種重視教育的風氣對女性也有很大的影響,江南大戶人家設立私塾,專門教授自家女弟子。她們識字之後,不像男性那樣一心唯讀聖賢書,往往會依興趣閱讀,閱讀成了這些女性重要的休閒方式。葉盛《水東日記》說:「今書坊相傳射利之徒偽為小說雜書……農工商販,鈔寫繪畫,家畜而人有之,痴騃女婦,尤所酷好。」中西方的小說史研究注意到了女性讀者對於小說文類興起的促進作用,因為女性讀書不以經世實用為目的,最佳的消遣便是閱讀小說了。明清之際的朱一是在〈蔬果爭奇跋〉中記載女性出行時,手不離書,「佳人出遊,手捧繡像,於舟車中如拱璧」,可見當時女性閱讀風氣之盛。
以明清時期在女性讀者中引起極大閱讀熱潮的湯顯祖《牡丹亭》為例,《牡丹亭》抒發了「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思想,對愛情、婚姻不自由的女性來說,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對於愛情的追求,可以透過杜麗娘這個作品中的人物來實現。女性讀者沉浸其中,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地閱讀,一些瘋狂的女性讀者對湯顯祖以身相許,更有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讀者竟至最終殞命。晚明才女馮小青酷愛閱讀《牡丹亭》,寫下了著名的詩句:「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湯顯祖對這些女性讀者的感受也十分重視,婁江一位女性讀者酷愛閱讀《牡丹亭》,後來鬱鬱而歿,她死後,湯顯祖專門為她作詩,視其為「有心人」:「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哭婁江女子二首〉)
女性的遊戲
女性在休閒生活中,可以參與很多遊戲,其中有一些遊戲就是以女性為主的,比如乞巧、秋千和鬥百草等。
乞巧是七夕節最常見的一種遊戲,七夕節也被稱為「乞巧日」,這一天被稱作是古代的「女兒節」。乞巧,指的是女性向織女星祈求智巧,其方式包括對月穿針、做些小物件競巧等。還有一種形式是將蜘蛛放在盒子內,視其結網是否圓正,來看得巧之多少。署名嫏嬛山樵所作的《補紅樓夢》第四十二回中,非常形象地描述了這種「乞巧」的遊戲:
各人用小盒子一個,裡面放上一個極小的蜘蛛在內,供在桌上,等明兒早上開看。如裡面結成小網,有錢一般大的,便為「得巧」。也還有結網不圓不全的,又次之也還有全然不結網的。……到了次早,桂芳見天初亮便起來了,到了各處把眾人都催了起來。梳洗已畢,都到怡紅院中。大家來齊,便到昨兒所供簷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過來。打開看時,只見桂芳與松哥的兩個盒子裡面有蛛絲結網並未結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裡全然沒有蛛絲。……又將月英、綠雲的兩個盒子揭開看時,只見裡面卻都有錢大的蛛網,結的齊全圓密。大家都來看了,齊聲說:「好!」
蜘蛛在民間被看作是一種吉祥之物,「今野人晝見蟢子者,以為有喜樂之瑞」(《劉子》卷四),此處的「蟢子」就是蜘蛛,有喜悅、祥瑞的意思,所以古人把看見蜘蛛看作是好的兆頭,就像看到喜鵲一樣,「乾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西京雜記》)。這一傳統慢慢發展,形成了七夕節看蛛絲乞巧的風俗。在七月初七這天晚上,「婦人女子,至夜對月穿針,餖飣杯盤,飲酒為樂,謂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貯盒內,以候結網之疏密,為得巧之多少」(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