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關係裡,體驗愛、感受愛、成為愛
兩千多年前,卓文君給司馬相如的〈白頭吟〉裡有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代,親密關係都是人類亙古不變的課題。活在這個娑婆世界,有那麼多豐富的體驗──喜悅、悲傷、擔憂、恐懼、快樂、無聊、迷茫、興奮……我們需要連結、需要陪伴,沒人能獨自堅強,無人分享的成就只會變成另一種悲哀。
卓文君說:「願得一心人。」然而,「一心人」能不能得到,取決於我們自己的這顆心。如果心是分裂的,執著於好與壞、善與惡、強與弱、正確與錯誤的一端,始終執著於自己舊有的認知,無法超越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那麼我們是得不到「一心人」的。
沒有平和,就會有攻擊性:對內攻擊,就常常感到懊惱、愧疚,在關係裡的表現就會討好、犧牲;如果不想面對自己的攻擊性,就會把這部分投射到伴侶身上,對他抱怨、指責,或者隱蔽的攻擊—疏離、冷漠。
沒有平等心,就會批判、比較,經常陷入內心的不安、嫉妒、自卑、自疑中。如果想掩飾這個部分,就會投射到伴侶身上,嫌棄自己的伴侶,缺乏尊重,甚至濫情。
親密關係會像顯微鏡一樣,把你壓抑的、匱乏的、恐懼的、攀附的……你用各種技巧在日常生活中隱藏的、不想面對的這些,都會全面而精準地呈現出來,因為這種一天二十四小時長時間的、零距離的相處,內心底層的東西必然會全面暴露在另一個人面前。
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在世俗世界也許取得了些成就的人,最容易在親密關係裡體驗到挫敗感;那些幾個星期或幾個月才見一次面吃飯、喝酒、聊天的朋友都認為你不錯,但唯獨你的伴侶(或孩子)總能一眼看穿你最隱祕的弱點。他們總能輕易地說出一句話戳中你的痛處。親密關係就是這樣,讓你無所遁形。
這確實讓很多習慣了活在社會形象中的人萬分惶恐,因為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確定,長年累月壓在心底的東西,一旦被扒出來,會是什麼恐怖的玩意,會不會把一切都毀了?
所以,這就是人們為什麼覺得孤單、不被人理解、沒有人懂得自己、疲憊不堪,渴望和一個人有連結、親密,但真的可以親密了,卻又害怕得要死。其實,很多人的親密關係最後的疏離、失敗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婚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在我看來,只有一個──學習愛、體驗愛、成為愛。而在愛裡,你可以體驗到生命的本質──空性,或者說空性就是愛。
我在我的婚姻裡實在是獲益良多。每每誠實地面對自己時,我都會發現所有我對伴侶的不滿追根究柢都是對自己無能的迴避。
在這本書出版之際,我跟我先生的婚姻馬上要進入第十個年頭。我們戀愛四年之後結婚,十四年前,剛剛跟他在一起時,我還只是個二十三歲的小女孩,有著和所有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的青澀、稚氣,對未來迷茫、患得患失。
那時候的我對愛情所有的認知都來自青春期時的想像和文學作品。我想像自己會遇到一個人足夠愛我,守護我一生一世。最初,他也確實如兄如父般呵護、照顧我,這大大滿足了我內在小女孩的渴望。而隨著關係的深入和我的成長,我看到了他越來越多的脆弱、他的無力、他的不成熟。當我看到這些時,是很失望的,這和我理想中的愛情不符。我不願面對,只想逃開,因為這對我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手足無措的我不知道如何解決這些問題。
懊惱自己找錯人,抱怨,或明或暗地表達不滿,想透過分手躲開這一切……這些狀態我都體驗過。那種進退皆無門,被死死卡住的感覺,我知道是怎樣的。
有幸的是那份面對自己的勇氣和真實,還有一路精進的自我成長,讓我留在了這段關係裡。一路過關斬將,升級、打怪獸。當關係進入不同的深度,內心更深層隱蔽的主題就會被開啟,過關之後會看到自己新的力量和特質被發展出來。當親歷這個過程時,真的會覺得非常奇妙。
人類是很神奇的生物,人最根本的需要就是真正的連結。只有透過和另一個人建立起親密關係,才能形成一個鮮活的場。就像兩個孤立的點只是零次元,但是兩個點連繫起來,就變成一條線,就變成了一次元。線的旁邊再延展一條線,就出現了二次元平面。
藉由這個場,讓自己的生命能量可以有一個空間來回激盪、反彈、擴展,更立體、更鮮活地看到自己的這顆心。沒有親密關係,就沒有延展和流動的空間,我們的心就會腐敗、死氣沉沉;會永遠對自己盲目,連一絲獲得線索的機會都沒有。我們可以永遠自欺欺人下去。
在美好的關係裡,我們可以有機會去體驗愛、感受愛,甚至成為愛。每個人的愛都會夾帶私心,會把過往的經歷、信念、成長背景都帶進來,即使知道自己的愛有局限,也還是要愛。
就像所有的表達都要承擔一種風險,就是自己的意圖會被曲解,但我還是要表達。我相信一個靈魂在某個時刻會因為這本書中的某段文字而得到撫慰或希望。你經歷的越多、體悟的越多,在這本書裡就會看到更多不同的東西。
要特別感謝我的先生,他是個很好的私人教練。正是因為有他的愛、陪伴還有陪練,才有了今天這本書的呈現。
當我們修好自己這顆心時,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真實地做自己不會破壞關係,幼稚才會
用非黑即白來回應世界的方式是小孩子的方式,小孩子是真實的,同時也很容易讓人感覺殘酷。《奇蹟男孩》裡一出生臉部就有缺陷的奧吉說:「相對於面對成年人,我更害怕面對小孩子,因為他們見到我都會害怕,但小孩子不太會掩飾。」
▼ 非黑即白的溝通方式更像是詭辯
有位學員問我:「老師,我這人說話很直,這樣很破壞關係。為了和諧關係,我壓抑自己去接納,又覺得很難。到底要不要做真實的自己?」
人心智成熟的重要標誌之一是超越二元對立的狀態。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是一個無處不在的陷阱,這種思考方式會讓人變得善於詭辯,讓身邊的人陷入深深的無力感中。更重要的是會自我蒙蔽,完全看不到自己的盲點。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被媽媽狠狠地責備時,我很委屈而不服氣地說:「你就不能態度好一點跟我說嗎?」
我媽會回一句:「難道還要我跪下來求你嗎?」十幾歲的我就會被堵得說不出話來。詭辯會讓身邊的人感覺很不對,卻抓不到一個顯而易見的破綻可以辯駁。
身為導師,我常常會面對有這樣思考模式的學員。比如,當我提醒很多做父母的人「學會接納孩子,信任孩子」時,他們會說:「哦,周梵老師,你的意思是不要管他們,對吧?」
蒼天在上,我從來都沒有這麼說過。
這種用非黑即白來回應世界的方式是小孩子的方式,小孩子是真實的,同時也很容易讓人感覺殘酷。《奇蹟男孩》裡一出生臉部就有缺陷的奧吉說:「相對於面對成年人,我更害怕面對小孩子,因為他們見到我都會害怕,但小孩子不太會掩飾。」
只有小孩子才會直接對一個人說「你好老啊」、「你好醜」、「我討厭你」,只有他們才會很喜歡問大人電視裡出現的那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把事情分成兩種是非常簡單的,對心智要求不高,但要同時看到並接納一個人身上的複雜性和多元性就要難得多了。
遺憾的是,很多成年人雖然在生理上已經成熟,但在心智上並沒有比他們五歲時有本質上
的進步。
成熟跟年齡沒有關係,和技能也沒有關係。他們可能懂得高等微積分,或者擁有會計師執照,又或者精通五門外語,但在心智的另一個層面的發展可能是完全停滯的。即使我們的父母可能是高級工程師,或者大學老師,他們已經五六十歲了,你也依然可以看到他們身上幼稚的部分,而且通常這個部分也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看得到。所以,他們沒辦法教會孩子成熟地回應世界的方式也不奇怪了。
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所帶來的問題就是人們的生命就像鐘擺一樣,只能在兩個極端跳來跳去:
要麼壓抑什麼都不說,要麼爆發,口不擇言;
要麼控制,要麼放棄;
要麼捆綁共生,要麼隔離、疏遠。
所以,在這些人的關係中,要麼討好別人,要麼得罪別人,再也沒有別的可能性了。
如果實在還要加第三個選擇,那麼就是割裂自我,不再認同自己真實的需要,而不斷去否認或淡化它。這更像是「偽佛系」狀態,透過製造距離來消弭在親近的關係裡求而不得所帶來的挫敗感。
▼ 成熟意味著看到另一個人的多元與複雜
我想說的是學會掌握第四種選擇。
真實地做自己當然是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思考和情緒是量子般的存在形式,是物質世界無法感知到的,但語言則是思考和情緒在物質世界的表現形式。如果你一旦發現做真實的自己會得罪別人,那麼就意味著在說話之前,你的思考和情緒本身就有攻擊性的能量。
在這種前提之下,你要麼必須說假話,違心地表達才能維護好和諧的關係;要麼說真話,但會得罪別人,破壞你與他的關係。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自然在所難免。
比如,你有位體型比較胖的女同事。有一天,她穿著一套貼身的連衣裙走到你面前,帶著些許興奮和期待問你:「這是我剛買的,怎麼樣?」
你看著她穿出來的樣子,無論是身型的曲線還是贅肉的曲線,都層層疊疊,盡顯出來。
遇到這種情況,大多數人會覺得很為難,要麼真實地做自己,實話直說「你穿這樣更顯胖,不好看」,要麼違心地說「還不錯,蠻好看的」。
然而,你還可以說:「這件沒有你上個星期穿的那件寶藍色套裝好看,那件比較凸顯你俐落的氣質,而且很修飾你的線條。相比的話,我覺得你比較適合那種風格。」
你看,這樣講既說了實話,對方的感受又不會太差,而且你也真實地給出了你的建議。
這不是一個技巧問題,而是生命狀態的問題。一旦把它看作是社交技巧,這種表達就會流於膚淺而僵硬。能真誠地說出這樣話的人的內在一定是中正而多元化的,他不會輕易批判一個事物絕對的美醜、好壞、善惡……他能超越單一的價值觀,而且對他人充滿善意和發自內心的尊重。這種狀態一定是貫穿於這個人的生命背景的,而不是為了說出得體的話而生硬地編湊出來的。如果平時內心就是刻薄而單一化地感受世界,遇事便想臨時抱佛腳地表達善意或欣賞,那種好像在偷穿別人衣服的尷尬感就會出現。
所以,重點不在於語言,而是能量。如果「能量」這個詞大家覺得太玄,那麼我換一種表達方式好了,我們可以叫它「起心動念」。這就是為什麼「慎獨」如此重要。「慎獨」最早出現在《中庸》:「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在沒有人看見的情況下依然留意自己的行為,而這個行為不僅是可見的外顯的層面,連內心的思想起心動念這個更精微層面的行為都有所警覺。
在我的公司裡,團隊的夥伴都知道,周梵要求大家不僅不能說別人的壞話,而且連想都不能想。這無關乎道德,而是為了守護好自己的能量狀態,因為所有起過的心念都是一股能量,都會留存在潛意識裡。正向的念頭會助人助己,負向的念頭自然也會傷人傷己。
世界就是自己的投射,如果真實地做自己、表達自己,就會得罪別人,這就透露出一個重要的資訊:在某個層面,你和自己的關係是不好的。人格背景裡那股尖銳的攻擊性的能量一直都在,所以一旦放開社會人格的偽裝而真實起來,這股能量就會噴湧出來,讓別人感到不適。更重要的是,這股攻擊性的能量在用語言表達出來傷害別人之前,它已經留存在你的意識中多年了。它如同緩釋膠囊一樣,不斷地釋放出否認、懷疑、責備、羞辱……這樣的能量一直在傷害你自己。不然,你以為那些突如其來的憤怒或者突然襲來的無力感、無意義感是從哪裡來的?
成熟的標誌就是尊重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價值觀,放下那些個人化的標準,平和地看這個世界的多樣性、看一個人的複雜性。同時,不會因為看到一些負面的事情而驚慌失措,甚至大失所望,或者憤憤不平、心灰意冷,覺得世界辜負了自己的美好期望,而是藉由這些線索看到自己的盲點,看到自己成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