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破曉的嚴寒之中,黎諾‧岡薩雷斯(Leonor Gonzáles)從秘魯安地斯山脈間一處冰雪峰頂的石屋走出,跋涉山徑,仔細巡查落石可有金色斑痕。如同歷代先祖,她背負一袋袋沉重石頭蹣跚而行,拿簡陋的鐵鎚猛敲,腳踩輾碎,再磨壓成細砂礫。在罕見的幸運日裡,將砂礫混入汞溶液中晃動,她能費勁淘出微小至極的金屑。黎諾才四十七歲,可是牙齒已崩落。她的臉孔受烈日不斷烤曬、被寒風吹乾,雙手泛著醃肉的色澤,手指扭曲變形。儘管失去部分視力,每當太陽從阿納尼亞山區(Ananea)的冰封峭壁略微探出頭來,她加入世界最高海拔人類居地拉林科納達(La Rinconada)的女人們,攀爬通往礦坑的陡坡,翻撿所有發著光、裡頭可能有料的石頭,扔進將於黃昏時分一路扛下山的沉重背包。
這幅景象也許出自《聖經》裡描寫的時代,實情則不然。昨天黎諾攀爬山脊「撿礦石」(pallaqueo),像自古以來的先祖一般尋覓黃金,明日她也將踏上同條山徑,重複四歲時第一次陪母親去工作所做的事。她毫不理會三十英里內有一間加拿大礦業公司,正用二十一世紀的笨重機械更有效率地執行相同任務;抑或澳洲、中國、美國的龐大企業,就在的的喀喀湖(Lake Titicaca)湖另一側投資數百萬美元購置先進設備,搶進拉丁美洲的採礦發財熱。深深挖入地球內裡奪取發光寶藏的事業,在這片大陸擁有長遠根源,從許多方面而言,定義了我們所成為的拉丁美洲人。
黎諾是「白銀、刀劍與石頭」的典型化身,書名舉出的三件事物實為一體,這三種執迷在過去一百年間牢牢困住拉丁美洲人。「白銀」是對貴金屬的貪求,那股著迷支配著黎諾的人生,也支配在她之前的數代人:狂熱追尋她無法享用的獎賞,需求來自她永不踏足的城市。金銀熱的痴迷早在哥倫布時代以前就熾烈燃燒,接著在其不斷爭討美洲之際吞噬西班牙,驅策奴隸與殖民剝削的殘忍制度,引燃一場血腥革命,使區域歷經數百年的不安,而今化身為拉丁美洲未來的最大希望。如同印加(Inca)和阿茲特克(Aztec)統治者視金銀為榮耀象徵,如同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扮演最主要貴金屬供應商而變得富裕強盛,礦業依舊是當今拉丁美洲前途的重心。即使礦場有限、即使狂熱注定終結,那股執迷存續至今──挖出閃爍珍寶,再一船船裝滿運走。
黎諾身為「刀劍」的產物,程度不比「白銀」少,拉丁美洲永無休止的強人文化如影隨形。那是這片區域的傾向,就像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何塞‧馬蒂(José Martí)、馬利歐‧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及其他人所描述的,憑恃單方面展示令人驚懼的權力來解決問題。借助殘忍,仰賴力量、威嚇,以及對獨裁者和軍隊的傲慢偏愛,鐵拳頭(la mano dura)至上。
早在西元前八百年好戰的莫切文明(Moche),暴力必定是容易採取的權宜之計,到阿茲特克和印加帝國統治時愈演愈烈,在西班牙將領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和法蘭西斯可‧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的殘暴教導下更加精通且制度化,以致十九世紀拉丁美洲獨立的慘烈戰事期間變得根深柢固。暴力的遺緒包括國家恐怖主義、獨裁統治、無止境的革命,阿根廷的骯髒戰爭(Dirty War)、名為光明之路(Shining Path)的秘魯共產黨、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墨西哥的犯罪集團,以及二十一世紀的毒品戰爭。刀劍仍是拉丁美洲有權有勢者的工具,情況一如五百年前,當時道明會(Dominican)修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悲嘆西班牙殖民地「被印地安人流不盡的血哽住了」。
不,黎諾對高壓和暴力並不陌生。她的先祖生活在亞地帕拉諾高原(altiplano),被印加人征服並強制勞役,其後又被西班牙征服者再度占領奴役。數百年來,她的族人被迫依米塔制度(mitmaq)的需要遷徙──印加帝國於征服地區實施的強迫勞役制度,西班牙隨即效法。此外人們也被移往教會的「傳教村」(reductions),持續投入重新安置大量原住民的雄圖大業,目的是拯救他們的靈魂。十九世紀時,黎諾的族人受武力驅趕強逼上戰場,為革命對立的雙方犧牲生命。到二十世紀為了躲避光明之路的恣意屠殺,他們愈退愈高,直入安地斯山脈的冰雪地帶。不過即使是海拔一萬八千英尺、空氣稀薄的高山屋舍,刀劍仍具主宰力量。現今在偏遠、無法紀的拉林科納達礦城,謀殺和強暴猖獗,活人祭品被獻給山中惡魔,沒有一個官派警察局長敢去任職。在橫暴的力量面前,黎諾跟五百年前的祖先同樣脆弱。
每天醒來時,黎諾摸一摸放在窄床橫架上的灰色小石頭,旁邊是她已逝丈夫胡安‧索斯托‧歐丘丘克(Juan Sixto Ochochoque)的褪色照片。每晚跟兒孫擠進同一張毛毯之前,她再摸一次。「他的靈魂安息在石頭裡。」她在我造訪寒冷山屋時訴說。僅單一房間的室內不超過十平方英尺,她跟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和兩個孫兒傍著山間的冰川前緣同住。她與照片裡的紅臉礦工胡安不曾正式成婚;在黎諾認識的人裡,沒人曾踏入教堂許下誓約。對她而言,胡安是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父親,從礦井塌陷、致命氣體充斥肺部害他送命那天起,擺在她床頭的灰色圓石就成為胡安的象徵,甚至代表黎諾的全部精神寄託。如同北起格蘭河(Rio Grande)、南至火地群島(Tierra del Fuego)的眾多原住民,黎諾只接受能反映先人神祇的天主教教義。聖母瑪利亞是大地之母帕查瑪瑪(Pachamama)的另一面,看護我們腳下的土地,所有豐沛泉水的源頭。神是阿卜(Apu)的同義詞,意指山巒間的神靈,能量來自太陽並棲身石子表面。撒旦就是蘇帕伊(Supay),掌管死亡與陰間的苛刻魔鬼,出沒於地底深處的黑暗內裡,索求安撫平息。
黎諾的石頭代表千年來牢牢支配拉丁美洲的第三種執迷:此區域對於宗教制度的熱烈信奉,無論是神殿、教會、繁複的大教堂或神聖的石堆皆然。在相隔千年的前哥倫布時期,強權彼此征服後的當務之急即為搗毀對方的神祇。西班牙征服者抵達美洲後,阿茲特克和印加人為榮耀神靈立起的勝利紀念石碑,常遭拆貶淪為雄偉主教座堂的基座。神聖事物的特殊含義並未在被征服者心中消逝。石頭堆疊於石頭之上,宮殿建造在宮殿頂端,教會蓋在每一座重要的本地神殿或瓦卡紀念碑(huaca)上,使宗教變成哪方占上風的有力、具體提示。即使時光消逝,即使天主教已成為拉丁美洲勢力最龐大的宗教體系,即使其中一些追隨者開始被五旬節運動(Pentecostalism)勸走,拉丁美洲人依舊信仰虔誠。人們路過教會時朝身前畫十字,在家中建神龕,皮夾裡攜帶聖人肖像,跟古柯葉說話,掛十字架在後視鏡上,口袋裡裝滿神聖的石子。
黎諾不是唯一受到白銀、刀劍與石頭束縛的個體,無須往外驗證太多人際分隔,就能發現拉丁美洲多數人的命運跟她綁在一起。採礦在墨西哥、秘魯、智利、巴西和哥倫比亞恢復四百年前的首要地位,礦業取得斐然成就,包括重新定義進步、促進經濟、幫助人們脫貧,並且觸及社會結構的所有層面。貴金屬從鄉間傳遞給城市搬運工,從棕色雙手交給白皮膚的手,由窮人運給富人。從黎諾山屋下岩石裡挖鑿出黃金,推動了複雜的經濟:離她家門數步之遙的破陋啤酒吧、山腳下普提納鎮(Putina)的成群童妓、首都利馬(Lima)的金融家、加拿大的地質學家、巴黎的社交名流、中國的投資人。產業獲利最終流往海外的多倫多、丹佛、倫敦、上海等地,正如黃金曾搭乘西班牙加利恩帆船(galleon)跨越大西洋,運抵馬德里、阿姆斯特丹與北京。收益的普遍流向從未改變,短暫逗留後隨即向外輸出,夠本地人在酒館喝杯啤酒,或買隻蒼蠅光顧過的羊腿掛上屋梁。錢財就這麼消失無蹤,遠赴他方。
「刀劍」同樣擁有滄桑歷史,從奇穆王國(Chimú)戰士拿來切開敵人胸膛的鋒利石刃,到塞達幫(Zeta)在墨西哥華瑞茲城(Juárez)取用的粗陋菜刀。暴力文化在拉丁美洲盤旋不去,潛伏暗處等待爆發,威脅這片地域邁向和平繁榮的蹣跚進展。在貧富不均分明的區域,刀劍一直是唾手可得的工具:在奧古斯多‧皮諾切(Augusto Pinochet)掌權的一九七○年代智利、多為識字白人族群間發揮效用,一如現今宏都拉斯文盲貧民的染血街道。世界上最危險的十座城市全都在拉丁美洲國家,難怪美國出現從墨西哥、瓜地馬拉、宏都拉斯、薩爾瓦多逃來的大批絕望移民。恐懼是驅使拉丁美洲人北漂的動力。
至於緊攫心靈的「石頭」,制度性宗教無疑在上述美洲地區扮演關鍵角色,並且延續至今。溯及印加帝國時代,當偉大統治者帕查庫特克‧印加‧尤潘基(Pachacutec Inca Yupanqui)與圖帕克‧印加‧尤潘基(Tupac Inca Yupanqui)「改變世界」,征服南美長幅土地擴張帝國,並強迫被征服的群眾敬拜太陽,信仰就一直是威逼的武器與社會凝聚的手段。阿茲特克人對征戰擁有跟印加人相似的渴求,也同樣熱衷於運用宗教。但是他們皈依信仰的途徑截然不同:只要他人的神與己有的神在許多方面共通,阿茲特克人常接納新近征服者的神靈。漫步於任一座中美洲或安地斯山村,你將發現那些古老信仰透過現代藝術和儀式傳統生動傳達。
而今,儘管拉丁美洲流傳的信仰包括美洲原住民、非洲、亞洲與歐洲等許多種類,五百多年前西班牙強加的信仰仍深深銘刻此地,也就是忠貞不移的天主教徒。全球整整百分之四十的天主教徒住在這裡,形成凝聚信眾的堅定紐帶,從烏拉圭首都蒙特維迪歐(Montevideo)一直到墨西哥大城蒙特雷(Monterrey)。讓六個南美共和國獲得自由的西蒙‧玻利瓦(Simón Bolívar),確曾夢想這些說西班牙語、信奉天主教的美洲國家,有可能形成開創偉業的強大統一力量。也許西班牙君主竭盡全力防止殖民地之間互通、貿易或建立和睦關係,卻在帶領人們來到耶穌腳前時就讓他們永遠聚在一起。玻利瓦解放的多元、紛擾西班牙語基督教人口,最終從未在他帶領下組成強盛的泛美聯盟。但是今日的教會一如玻利瓦的時代,依然是拉丁美洲最受信賴的體制。
這本書關照千年來形塑拉丁美洲社會的三項因素,無意偽裝成全面性的歷史定論。相反地,它企圖闡述拉丁美洲人民的歷史遺產與我們過往的三項要素,或許能彰顯未來的某些面向。在我們共有的執迷之中,必定有其他要素更能鮮明描繪這片大地:例如我們對藝術的迷戀,對音樂的熱忱,對烹飪的熱情,對修辭的愛好。拉丁美洲人筆下流淌而出的西班牙語,構成當代廣受矚目、最具原創力的文學。也少有其餘區域特質,比我們對家庭的忠誠或是對人性溫暖的傾向更加明亮動人。但是在我看來,上述沒有一種因素像拉丁美洲對採礦的執迷、用殘暴武力寫下的傳奇故事或者宗教那般牽動人口,在地景留下痕跡並創造歷史。
這三種執迷並非獨立敘事能訴說分明,它們的歷史在過去一千年裡激盪疊覆,變得緊密交纏,就像黃金、信仰和恐懼在黎諾生命中形同緊密編織的毛線。然而拉丁美洲對宗教和暴力的傾向,以及堅守未必導向永續發展的採礦業古老形式,多年來使我深深著迷。我相信這三種傾向的歷史,能讓我們更了解拉丁美洲人自身的面貌。如同一位歷史學家曾說,我們是「生來要削弱傳統真理的一塊大陸」,面向我們自身,不同於其他任何地方,別處盛行的理論或教條鮮少在此生根。多年來投入追尋這股密纏歷史的縱橫織線,也使我了解不可能說出完整的故事。
你要如何解釋半個地球和它的人民?那是不可能的任務,千真萬確,五百年來扭曲的歷史記載使情況更為複雜。儘管如此,我認為身為西裔美國人的經驗會產生一種共通點──某種具體特徵,假如你接受這個說法。我也把這特徵看作兩個世界重大衝突的直接產物,由此經驗產生違背本意的寬容態度定義了我們。在北半球找不到對等的產物。
在拉丁美洲,我們或許未必曉得自己確切代表的人種,卻清楚知道我們深繫於「新世界」而非「舊世界」。歷經數百年未受約束的結合,我們的外表更接近褐色而非白色,也比某些人或曾想像的更具黑皮膚或印地安血統。可是從兩種文明的第一次接觸(First Contact)開始,原始的政治力量就牢牢握在每一代焦慮不安的「白人」手裡,真正去衡量我們的認同一直是薄弱主張。隨你怎麼說,但是拉丁美洲的原住民歷史經久不衰,跟北美原住民的命運迥然相異,暗示在本地有著截然不同的解釋。我秉持無上謙卑提出我的解釋,希望傳達我從中領悟的某些觀點。
雖然我父親的家族在秘魯源遠流長近五百年,我的祖母羅莎‧西斯奈洛斯―西斯奈洛斯‧德‧阿拉娜(Rosa Cisneros y Cisneros de Arana)對西班牙的一切事物擁有無比熱忱。她常對我提起,西班牙習俗要讓兒子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好為茁壯的社會樹立棟梁。依照邏輯,一個兒子應成為世俗閱歷豐富之人(律師、政治家或商人),另一個兒子從軍,第三個當神父。第一個兒子協助國家的權力與金融事務以確立榮景,軍人報國維護和平,神父則教我們通往神的道路,開啟進天堂的大門。我從未在歷史書籍裡看過這項習俗的資料,卻在造訪拉丁美洲國家時反覆聽說。最終我明白金融家、將軍與主教確實是我們共同社會的支柱,他們扮演關鍵人物,使寡頭統治者、性別與種族在西班牙開創的嚴格階級制度裡各司其職。由君主子嗣、士兵和大祭司構成統治的三股合作勢力,同樣掌控了印加人、穆伊斯卡人(Muísca)、馬雅人(Maya)和阿茲特克人。在許多例子裡,最高統治者渴望同時成為以上三者。隨你怎麼說,不過三權鼎立的治理公式已在南美洲運作數百年。古老文化藉此擴張征討,殖民者藉此牢牢掌控受殖民人口的財力、武力與靈魂。縱然拉丁美洲帶給世人諸多贈禮,無論過往文明再怎麼被歌頌,這片區域持續受到亙古未變的支配力量統治,它們是白銀、刀劍與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