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冬天的雨,就算只下半天或那麼一會兒,只是要不是讓人撐著傘寒得僵進了骨子裡的雪雨,無疑反而是個洗滌空氣、涮去天地塵埃的好機會。但要是一下就一整天,到了傍晚人也萎了,更何況我這人本來就有憂鬱傾向,消頹得特別快。
我搭上電梯下樓,打算回家。一往研究所出口方向走,眼前霍然開闊,同時也感覺旁邊射來了一股令人心慌慌的視線。那視線,來自於貼滿了整面大廳牆面的本季新品海報上的模特兒,全都是同一人。那人的眼神中有種不安定,不是在獻媚,也不是在挑釁,而是彷彿在跟我傾訴些什麼。可是我只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人塞進了一大堆無法解讀的密碼,就算她死命盯著我瞧,我也解讀不出她到底想要些什麼。她那張長相應該是現在最時髦的沒錯,畢竟是那一行的專家挑選出來的,不過被那樣的臉孔團團圍住,實在讓人心慌無措。我每次要經過這兒時總是快步通過,不過她是真的很美。我們這兒雖然是研究所,但由於直屬於某化妝品牌底下,才有這樣不同於一般研究所的時尚氣氛。
我自己原本念的是農學院的畜產學系。每次這樣一講,大家都會努力想在化妝品與畜產這兩種南轅北轍的領域間找出共同點來把話接下去,連眼睛都忘了要眨。他們的反應很正常,而我要解釋也很花時間,所以都會趕緊轉移話題。其實我只要簡單說明「我原本從事的是痛癢知覺研究,後來轉移到敏感肌膚研究上」就好了,但有些人好像會因此被挑起好奇心,開始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發問,接著話題就會愈聊愈尷尬。
你在研究室都做些什麼啊?
老實說,要回答這問題,以我這麼不擅長說明的性格肯定會陷入精疲力竭的窘境,不管這情況碰到了幾次都一樣。
研究所時期,我們研究室裡有人想透過基因操作來培育出對於痛楚遲鈍的家畜。一開始我只是在旁邊看他們做,當然心底多少也有點狐疑,但當時只是覺得要是沒有痛覺的話,在處理肉品時,無論處理者或是被處理者都會比較輕鬆吧。後來稍微幫忙打雜了一下,到頭來自己也成了那團隊的一員。那實驗最後沒有成功,不但如此,還被發現我們在做那實驗的動保組織跟宗教人士等各方面團體施壓抗議。他們說創造出沒有痛覺的生物是擾亂了生物自我保護的本能,如果生物不畏痛楚,便會不怕受傷,最後便會一直受傷,簡簡單單就死掉,有這些倫理上的重大議題,悖德不敬。後來甚至還有應該是國外軍事相關單位的人來跟我們接觸(難道是妄想量產不會怕痛的士兵?)。原本性格就軟弱的教授在承受不了壓力下解散了團隊,我也因此沒拿到任何學術界的職位。鬱鬱寡歡之際,一個在化妝品公司裡研究敏感肌膚的前輩來找我過去,於是進了現在這單位。原本我就一直從事痛癢知覺方面的研究,前輩來找我並不算找錯對象,更何況我本身就很怕痛,對於生物如何感知痛楚又為何會覺得痛楚消去的機制抱持了濃厚興趣,只是一進公司就被分配到化妝品部門這點……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像這樣的經歷,到底要怎麼輕描淡寫才不會讓提問的人陷入牽扯了他自我人生觀的泥沼之中呢?聽的人辛苦,答的人也累,可以的話我完全不想談論這話題。
在本季專屬模特兒那不安定的眼神散發出來的不安定笑容目送之下,我走出了皮膚科學研究所,往公車站的方向前進。川流而過的車流頭燈映照出了雨絲,接下來,我要去我叔叔家找我堂妹,我們自從我父親喪禮過後就沒見過面了。今天要談的話題可能會有點沉重。她家離這兒不遠,搭公車連轉車都不用。
公車來了,可是我提不起勁上車,感覺全身像吊了一百個鉛球那樣沉重。其他乘客陸續上了車,連最後一個人也上去了,我還是不想搭。車門關起,公車再度出發。我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屁股,陡然間右臂竄上一股劇痛。
每次疼痛這警報響徹了體內,我就感覺好像組成自己這片大地的地表底下有什麼東西正在劇烈搖晃一樣。講得誇張一點,就好像是組成自己這個人的存在根底般的東西正在崩毀一樣。我想是疼痛撼醒了老早就存在我這個人體內的「不安」吧,真麻煩。
我走到路旁,把公事包夾在腿間,用左手操作手機打了電話去常去的疼痛科診所。那兒採預約制,離我下一次回診時間還早,但今天門診時間也快結束了,我猜應該沒什麼病人了吧?我說忽然手疼,可不可以臨時過去?已經認得我的那位櫃檯小姐說請等一下,她問一下醫生,之後播放了一陣子嶄新的等候音樂(不曉得是什麼曲子),等她再度拿起話筒時,果斷地告訴我沒問題,醫生請我過去。我本來就有把握百合子醫師一定會這麼講,心底稍微放鬆了一點。
那種「存在根底好像就要崩裂般的不安」從以前就像這樣,靠著每一次偶然找到的「浮木」撐呀撐地撐了下來,直到今天。
因為寫論文的關係長時間面對電腦,要說是造成此次怪痛的原因倒也無可推托。一旦想不出來該怎麼寫,我的手便會懸空在鍵盤上不自覺地用力,就像是在等候「預備~跑!」的選手一樣,一心苦等腦中浮現該浮現的字眼。這情況一久了,從掌指關節到手肘一帶開始隱約感覺得到不太舒服的疼痛,後來那痛從手肘蔓延到了上臂,最後傳到肩膀,一步步侵城掠地。
某天晚上,從肩膀到手腕一帶疼得我徹夜難眠,連睡也不能睡,總之不管碰到了什麼地方都痛。那之前幾天已經有了一點徵兆,我在電車裡不小心跟別人撞到手臂或肩膀的時候馬上疼得我幾乎要跳起來,連那種程度的擁擠狀況都慘成那樣了,要是碰到擠得像沙丁魚的時候該怎麼辦?我一想到這就心情黯淡。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身體觸碰到床墊的地方全都疼得不得了,改為側睡嘛,沒碰到床墊的地方照樣很痛(雖然比起碰到時好一點)。就那樣翻來覆去,一個不小心往上仰躺之際,全身疼得差一點冒出了濕答答的冷汗,我忍不住哀號的時候,渾然想起家裡有本地區刊物上有份鄰里醫師特集,趕忙從床上起身,像爬的一樣爬去客廳把那本差點就要被丟掉的地區刊物給翻出來,發現居然就在車站後頭有家疼痛專科診所,馬上決定等天一亮就要立刻去看診。
我事前也沒打個電話去預約,直接衝去門診,但百合子醫師並不以為意,依然幫我看診。她對我的狀況深感同情的那副神情令我的不安緩解了許多,她人很纖瘦,看來大約五十來歲,但表情仍似少女。
我本來以為自己得了腱鞘炎,但百合子醫師確認過我右手無法舉高的狀況後,滿臉同情地對我說,
「是沾黏性肩關節囊炎呢。」
「咦?」
「就是人家說的五十肩或四十肩。」
可是我才三十幾歲耶。我一說,她立刻又很同情似地,
「年輕人也會得哦,最近很多這種例子。」
管他到底是什麼病名,痛成了這樣,不想個辦法解決不行。
那一次,肩關節的地方打了玻尿酸跟止痛劑,肩胛骨則做了神經阻斷注射。把我整得死去活來的痛楚在那之後確實有點好轉,但我依然沒辦法仰躺睡覺。第二次去時,跟百合子醫師回報說我情況稍微有點改善後,她馬上笑得好像真的很真心寬慰的樣子,接著跟我說「我想讓你試試星狀神經節阻斷術」。
星狀神經節阻斷術。我知道那是什麼,那是在脖子底部類似交感神經聚集處施打局部麻醉,以暫時阻斷交感神經來促進血流循環、促進各器官恢復原有功能的治療法。只是部位有點敏感,施打時位置稍微偏了一些就……。所以至今我一直敬而遠之,但要是百合子醫師幫我打的話,我感覺好像可以信任她。
我永遠忘不了初次打那針時那種快要讓人窒息的悶痛感,好像哪裡的器官忽然被吹進了一股氣,很憋。那種窩憋的壓迫感很快就從頸部傳達到了肩胛骨,立刻讓身體查知情況有異而警報大作,但很離奇的是,原本右手碰觸到治療床時會痛的部位卻忽然不痛了,簡直像開玩笑一樣。
當下的疼痛雖然有了戲劇性改善,可惜卻沒有全好,我於是開始定期去疼痛科回診,持續追蹤。但像今天這樣沒預約就直接跑來還是第一次,除了頭一回之外。
候診室裡已經沒什麼人了,我跟櫃檯打了招呼後,很快就叫到了我的名字。我脫下大衣,打開門診室的門,百合子醫師果然立即從椅子上探出上半身問道,
「怎麼啦──?」
她眉間蹙起了直紋,滿臉憂心,這個人真的很關心病患。
「我右手忽然痛得很厲害,今天本來有事一定要搭公車,但我那樣根本沒辦法搭上那麼擠的公車,只好臨時打電話來。」
其實順序有點相反。我並不是因為手痛而沒上車,而是沒上車之後才開始手痛。不過那不是重點,現在重點是我很痛。
「我知道了,你先到治療床那邊吧。」
我起身打開通往治療室的門,跟已經面熟的護理師點點頭。對方指著一張空床說,
「您是右邊吧?請來這一張床。」
其他床上躺著已經打完針,正在休息的病患。我把外套也脫掉,跟包包、大衣一起放進腳邊的籃子裡,爬上床朝上躺好,並且把領口也鬆開,以便百合子醫師待會兒打針。
護理師用沾過消毒水的棉球擦拭過喉頭時,一股涼意掠過,最後,戴著口罩的百合子醫師以她纖細的指尖幫我確切找到了那定點,插入了針頭。一陣現今已習慣的悶疼感湧上,再過一會兒,從交感神經掌控下解脫的身體右半部浮現出昏昏欲睡的昏沉感。啊 ──海子,堂妹現在應該在等我吧?不禁焦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