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
周六晚上吃過飯,弟弟在房間把參加科展的資料重新確認一次。
國小四年級上半學期開始前,弟弟衝動之下報名學校科展比賽;這不是弟弟第一次參加科展,但也許是最後一次,因為每當弟弟回想起去年與同班同學一起參加科展落敗的情況,就讓他下定決心復仇雪恥,而且弟弟咬牙告訴自己要一個人完成這次的科展。
無論校內校外,大多數的科展都是由幾位好友組隊報名參加,弟弟之所以決定一人參賽,原因無他,全託同班同學的福,去年科展比賽才會落得連佳作都沒有。
弟弟仔細回想,對生物、自然興趣滿滿的弟弟來說,去年自己第一次參加科展的「綠豆成長與溫度關係」實驗,原可以一路過關斬將,順利摘下前三名次,但就在雙十國慶及周末連休的假期裏,卻不幸被豬隊友搞砸。
周末休假前,綠豆實驗的另一成員自告奮勇將一直放在教室後頭的綠豆培養皿帶回家照料,周一帶來學校正好交件參加科展。
想到同學能帶回家幫忙澆水,弟弟當時心中感到綠豆同學的貼心,也在周五下午第二堂課休息時間,花了自己一周的零用錢請綠豆同學吃最貴的杜老爺雪糕,弟弟覺得很值得,畢竟換來的是雙十國慶與周末連續三天的自由時光。
周一一早弟弟滿心期待到校,等著綠豆同學抱來六盒培養皿一起至科展報名教室登記。祇是左等右等,綠豆同學一直到第一堂課結束仍不見身影。
一整天弟弟就這樣望著綠豆同學空蕩蕩的座位心神不寧,明明約好周一將綠豆抱到學校報名科展,為甚麼綠豆同學沒來上課也不事前說一聲?一直到放學鐘響,弟弟火速背起包包趕往綠豆同學家中,才知道六盒綠豆培養皿在周末全因為綠豆同學求好心切的照料下,澆水過多,全部發黴死亡。
綠豆同學也因為這樣,周一謊報病假不敢上學。
弟弟看著六盒長著烏漆抹黑黴菌的培養皿,頓時明白這次科展與自己無緣了,別說得獎,連報名都有困難。
回想三天前還活潑健康的綠豆芽一根根在培養皿中向上茁壯成長,如今成了黴菌的養分,除了為綠豆感到痛心,更為周五一盒四十五元的杜老爺雪糕感到不值得。祇是事到如今,弟弟除了長聲歎氣轉身回家外,啥也不能做,他總不能對綠豆同學說:「你吃了雪糕卻沒顧好綠豆,這些發黴的玩意兒你就一併吞下肚罷。」
就這樣,四年級的科展弟弟獨自報名,沒有甚麼綠豆同學、雪糕同學的干擾,若無意外,弟弟有信心能奪下前三名,因為這次他的科展題目是「微生物對生物情緒影響」。
「姊,姊,」弟弟抱著科展的海報輕敲隔壁姊姊臥房門,「你幫我看這個好不好。」
雖然弟弟知道姊姊可能相應不理,但還是硬著頭又敲了敲門。
姊姊房間裏的搖滾樂節奏鼓聲持續穩定,碰、碰、碰,震得房門微微發麻。
二十歲的姊姊今年大學二年級,這對相差十歲的弟弟來說,是遙不可及、無從理解的年齡,好幾次弟弟上洗手間經過姊姊房門,聽見震撼鼓聲的搖滾樂囂鬧節拍傳出房門,總在心中困惑,為何父母親這麼晚才將自己生出來?大他十歲的姊姊像另一星球的人種,許多行為不僅弟弟無從理解,更經常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已經算半個女人的姊姊,尤其每次姊姊看他的表情,就像客人從寵物店玻璃櫥窗外盯瞧剛出生躺在櫃中噫噫嗚嗚鬼叫的小狗一般,充滿憐憫與些許厭惡,他受不了這種神情,怎麼說自己也是她的弟弟啊,不是全身溼答答在箱子裏蠕動爬行的小狗。
「姊,我明天要報名科展,你幫我看……」
話還沒說完,姊姊房門咻地打開。
姊姊銳利憐憫、帶著點同情厭惡的目光一如往常直射過來,就像看寵物店櫥窗中的小狗一樣的眼神。
姊姊不發一語,左手扶著門把,右手一橫,扯過弟弟的科展海報,用極為冷漠的目光快速由上而下掃視。弟弟皺了皺眉頭,癟著嘴不敢有任何動作,或是任何言語,深怕姊姊突然不爽一把撕爛他辛苦幾個月的科展作品。
難得打開的姊姊房門一直是弟弟最好奇的神祕禁地,雖然姊姊之前僅在餐桌上宣布一次關於閨房禁止進入的政令,但因她嚴酷冰冷的嘴臉,嚇得全家無不嚴格遵守,特別是總想進她房間打掃的媽媽,更被姊姊狠狠撂下重話:「別讓我說第二次。」
弟弟趁姊姊品鑑科展海報,張大眼把握機會好奇張望她神祕的房間。
一整個牆面的海報中,搖滾歌手們整齊地望著站在門口不敢動彈的弟弟。靠在書桌邊,是與海報中歌星們手上吉他相同的樂器,幽幽反射屋內昏黃燈光,神聖不可侵犯得像《中華小廚師》中傳說中的廚具,閃閃發亮。
桌上幾本攤開的書,每本都有弟弟半個巴掌厚,好像早餐店的厚片土司,又硬又難嚼,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要滿溢出來一般,在姊姊的書桌上吵鬧著。而沒有攤開的書本,從書名上看去,個個都是極其難懂的內容,甚麼《文藝青年之必要》、《叛逆左派》、《搖滾樂與馬克思》。弟弟吐吐舌頭,心想姊姊不苟言笑、極度冷漠多半是因為這些書的影響罷。
比起同學們描述自家姊姊的溫柔體貼,弟弟總覺得這樣的姊姊還不如沒有,畢竟這個與他相差十歲,個性迥異,沒有任何相同興趣的姊姊,唯一相似大概祇有短翹髮型及瘦小身材,而一直到二十歲仍遲遲未發育的扁平胸部,也讓他難將姊姊與女人味聯想在一起。
姊姊像窺知他腦袋正想的事,目光迅速離開海報,直狠狠地射向弟弟,然後將海報往他身上一推,碰地關上房門,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瞬間恢復悶在房內的黯黯節奏聲。
「甚麼嘛,也不講評一下,早知道就不拿給你看。」雖然弟弟早有心理準備,絕少開口的姊姊不太可能對科展作品提供意見,但他還是皺了眉,吐長舌頭,忿忿回房。
放寒假前一個月的周五黃昏,媽媽照舊在廚房忙著準備「小周末大餐」,那是媽媽不知從何時開始的習慣,每周五一定煮豐盛的晚餐讓全家飽餐一頓,特別是周五的菜色一定有爸爸愛吃的薄鹽醬燒半天筍、姊姊最愛的水果沙拉、弟弟最喜歡的豆豉蒸石斑,以及媽媽自己總念念不忘的花椒紅油煨雞,媽媽對這個家的使命感,讓每個周五總破例能見到滿桌豐盛精美的佳餚。
這可不是天天可見的盛況,因為要傳統保守又堅守節儉美德的媽媽,每天如此大費周章準備價格不斐的晚餐,恐怕祇會遭到一頓喝斥:「你們爸爸每天辛苦賺錢養你們,不要成天祇會吵著吃,祇有豬才會成天想吃好料,要知道賺錢不容易。」
頂著一頭中年過後一定會出現在婦人頭上的電捲髮,媽媽壯碩的身材沿著冰箱緩緩蹲下翻找食材,像要把衣服繃裂一般,臃腫的腰間肉輪廓清楚地向外擴張,弟弟回想自幼稚園開始,媽媽遺傳北方血統的高壯體型便開始橫向發展,像吹氣球般,三年多前正式進化成一顆會煮飯、洗衣、整理家務的瓦斯桶。
祇是媽媽的五官臉蛋並無太大變化,仍與主臥室牆頭的新婚照上一模一樣。
跟爸爸結婚已經二十一年的她,每次飯桌上聊及過去與爸爸的情史、初中時期暗戀的男老師、這個月的水電費帳單,媽媽還是會垂縮下巴,在短短五秒鐘內由脖子往額頂漲紅了臉,靦腆的笑容像被電視上廣告用來抽氣真空保存冬天棉被的真空收納袋,裏頭依舊是青澀少女,但因擠壓,而變得大了點、扁了點。
弟弟一邊望著媽媽翻找冰箱食材,一邊想起半年前在臥室瞧見媽媽也用同樣的蹲姿,在衣櫃最底層翻看年代久遠的衣物。那是一件紅得像寶石的緊身晚宴服,樣式就像旗袍般貼身,窄窄的肩、緊緊的腰、長長的裙。
記憶中媽媽婚後留下這件禮服未賣,一直收在衣櫃最裏頭,不曾再拿出來過,弟弟對這件禮服的印象,也是來自厚厚的婚紗相簿。
媽媽自衣箱中拿起禮服像檢查甚麼,前後仔細翻看,豔紅色禮服上繡的水鑽亮片頓時映著寢室頂燈,像黃昏的溪河閃閃動人。
「可惜都穿不下了。」
突然媽媽像要抹除腦中一閃而逝的青春記憶,搖著頭,將禮服粗略地疊鋪回箱中。左手一邊揉著腰背,一邊用右手撿起箱裏另一件弟弟同樣未曾見過的寶貝,那是一條莫約十五公分的金耳環。
金耳環像雨後樹間的蛛絲,晶瑩剔透在媽媽手指捏著搖晃時一眨一眨成串閃著。長短不同三條細鍊同絞於一個鉤上,若是戴上耳,耳環長度肯定觸到肩膀。
弟弟綜合了剛剛無袖禮服,與這對金耳環,很難想像這些屬於眼前盤踞於衣櫃前的瓦斯桶的,那理應是某個身材玲瓏有致的美女,用來襯托完美身形的,畢竟誰都沒聽過哪一個瓦斯桶出貨前還需要裝扮。
「有人說啊,女人結了婚就等於放棄一切,沒想到我以前這麼瘦,唉,全都變了,以前走在路上可是許多男人注目的焦點呢。」媽媽自言自語後,雙頰泛起一片嬌羞的粉紅。
弟弟遠遠看著媽媽一件件把玩過去的衣飾,有那麼一瞬間,弟弟好像看到年輕時的媽媽,青春洋溢、美麗動人,重點是身材苗條。
「唉,這些年為了這個家……」她歎了口氣,將擺了一床的舊衣物慢慢收回箱子,最後又拿起那兩串金絲耳環對著衣櫥鏡子擺弄姿勢照了一會兒。
這大概是頭一回弟弟聽到媽媽的心聲,雖然學校老師不厭其煩地告訴大家母親的偉大,但見媽媽對現在生活頗有怨言,更能感受她為這個家勞心勞力付出了龐大的代價。
「發呆啊,還不去做功課,你爸等等回來就吃飯了,」媽媽注意到在餐桌邊望著自己的弟弟,「你跟你姊都一個樣,不知道在想甚麼,你是整天發呆,你姊是搞自閉。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去看書。」
切絲的半天筍倒進油鍋中,滋滋作響,冒起一陣白煙,媽媽提高音量吼著,「要有出息,出息懂不懂?你的科展弄得怎麼樣了?」
弟弟驚訝聽著媽媽像另一台抽油煙機發出高音,中氣十足的嗓門讓原本轟轟作響的抽油煙機噪音瞬間變成小貓叫,接下來一連串是弟弟已經聽了十年的陳腔濫調,不外乎要用功、要好好念書,媽媽似乎並未想知道關於科展的事,「你們爸爸工作忙,自己要好自為之,現在不好好念書,以後沒出息,沒出息懂不懂?」
姊姊不知甚麼時候站在弟弟身後,無聲無息看著媽媽數落弟弟的表情,就像路上見到陌生母子對話一般,當弟弟回頭發現時,姊姊已經轉身又回房間。
「喂,喂,你姊幹麼又走回去?準備吃飯了啊,客廳有刺是不是?」就在媽媽起了頭準備一連串有關姊姊的砲轟同時,大門打開了。
「去幫你爸拿東西,傻頭傻腦的,都念到四年級了,還這麼不懂事。」媽媽一邊朝房間大喊姊姊吃飯,一邊關掉抽油煙機,少了抽油煙機的轟轟聲響,媽媽的女高音像核彈試爆,自廚房炸了開來。
爸爸側著身進屋,右手一如往常提著公事包,左手卻抱著三十公分長大小的鞋盒,小心翼翼深怕撞壞鞋盒一般閃過玄關的五斗櫃,像教會做禮拜負責捧水晶杯聖水的兒童,萬分驚恐虔誠地將鞋盒安置於餐桌上。
「這甚麼?」弟弟第一個靠近鞋盒,伸手想打開。
「我半路撿到的,來來,你們看。」
爸爸倉促脫掉西裝外套,捲起袖子,興奮得像聖誕節一早急著拆禮物的孩子。弟弟雙眼緊盯紙箱,同時瞧了一下神色行為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父親。